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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走出吳莊(二十五)炊煙朦朧

(2014-12-27 07:44:31) 下一個

                                   二十五

 

大概是因為夫妻感情不太協調的緣故,文景把她的全部親情、全部心血都傾注在孩子身上了。孩子們與媽媽的感情也尤其熾熱。小兄妹三個早就斷了奶,但每到晚上脫光衣服鑽入被窩的一刻,他(她)們都要輪流著摸摸媽媽的乳房。為了不耽誤太多的時間,文景給娃兒們製定個規則:誰先數到二十,就輪到他(她)摸奶奶了。海納最小,說話很吃力。但是為了能把小手兒在媽媽的乳頭上揣摸一小會兒,為了能將小臉蛋兒貼緊媽媽的酥懷,娃兒吃力地掀動小舌頭,依然十分地努力。對這二十個數字她已背得滾瓜爛熟了。這個敏感的小生命,當她讓兩個姥姥從遺棄途中拾撿回來,交給這位善良的媽媽時,就特別依戀母親的血肉之軀。夜裏睡覺時,她總是象小貓咪一般卷曲在媽媽的臂彎裏。生病時更是一刻也不離開媽媽的懷抱。處在肌膚相觸、血肉相連的親密關係中,她才有安全感。她的小小心靈才會處於甜美幸福的狀態中。

痛定思痛,盡管文景也知道海納是趙春樹的親生女兒,那裏的生存環境、物質條件比她這裏優越得多;然而,讓她做出不再去看望娃兒的決定,十分艱難。屋子裏沒有海納的呀呀細語,日子是這麽漫長和空虛。文景脈搏和心髒的每一次跳動,都把她朝著海納所在的地方驅趕。她克製著自己沒有馬上起程,是堅強的理性在起作用。她這樣安慰自己:就按趙春懷的說法讓他一步,權當娃娃是去走走親戚。再忍耐上五、六天,等春玲也體驗到帶娃娃的辛苦,娃娃也表現出堅決不與他(她)們合作的態度時,她即刻就去長春把娃兒領回來。

“春玲往回抱孩子,肯定是有原因的。”趙春懷總是替自己的家裏人圓裹著。“如果她自己能生養,又何必去抱別人的娃娃呢?”

不管他說什麽,文景都沉默不語。全當秋風過耳。她對男人的寒心和輕蔑已經深入骨髓了。難道說小海納是一個隨便玩玩就可以轉移的無足輕重的玩具麽?她也是一個有情感、有意誌的活生生的女孩呀。不管她的命運是苦是甜、不管她將來的福氣是大是小,她有著鮮活的寶貴的生命。就象那些高貴的顯要人物的母親的感覺一樣,文景認為她是獨一無二的、是應該受到尊重的。孩子願意跟著誰生活,她自己有選擇的權利!

然而,命運真會捉弄人。這個禮拜中文景一直在購買海納愛吃的東西、收拾去長春的行李。不料,最終她卻帶著給海納置買的食品回到了吳莊。當趙春懷拿著一張“父病速歸”的電報通知單催文景回家時,她還蒙裏蒙怔,甚至懷疑這是不是丈夫的調虎離山之計。及至她回到吳莊時,才知道天塌下來了。

文景未進村,就望見村邊疏林中的路旁走著一高一低兩個人影兒。兩個人都朝著來路上張望,卻不象是母親和文德。他們手裏各拿著一根火藥子,過一會兒晃動一下。把閃爍的火星弄得忽明忽暗的,仿佛是對她使眼色一般。這時,母親和弟弟翹首期盼的神情,父親垂危的病體,房屋山牆的裂縫,煙囪裏的柴煙,便全部展現在眼前了。她將精神為之一振,做好了迎戰一切困難的準備。輕輕捏一捏掌中拽著的小海容的手,說:“乖寶兒。媽媽忙亂時,俺娃就跟著你奶奶和爺爺。”

“嗯。”海容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似乎聚精會神在辨認前麵的兩人是誰。

“爹。娘。”文景急忙喊道。前來接她的是公公和婆婆。這讓文景受寵若驚,又讓她滿腹疑慮。“快叫奶奶、爺爺。”

“奶奶,爺爺。”海容乖覺地喊道。

“今年雨水稠,蚊子多。”婆婆對愣在那兒的公公眨眨眼,兩人便搖著火藥子在她母女二人周圍走了一圈兒。落了一地的煙灰形成個橢圓,把文景和小海容圈了起來。

他(她)們來接她,難道僅僅是怕蚊子咬麽?文景心口一陣緊縮,迫不及待地問道:“你們身體好麽?我爹娘都好麽?”

“好。好。”婆婆心猿意馬地回答。接著拍掉孩子身上的浮塵,將娃娃拉出灰圈外,推到老漢麵前,“還不快背上你孫娃?”

趙福貴把火藥子交給老婆,蹲下身來背起孫女就大步流星朝前趕去。

“看爺倆親的。”婆婆說。她老人家嘴裏議論著眼前的事,心裏卻象裝著另一擋子大事。神情怪怪的。     

將近黃昏,村巷裏空無一人。路過十字街井欄邊時,井上的轆轤在嘎吱作響。那挑水人瞥了文景一眼便匆匆去了。呼應的是雙方的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在這炊煙朦朧的時刻,好幾家街門口的一道道灰線都依稀可辨。想起公婆如舉行什麽儀式般在她母女身邊搖火藥子、撒煙灰的怪異舉動,文景不能克製地追問:“誰死了?”

婆婆還躊躇著未作任何回答,西頭醜妮家街門口突然跑出一夥人來。其中一人口裏叫嚷著:“冤呀。我冤呀。我死也不服,我才十九歲。我還要上師專、上大學呢?”文景扭頭就朝那人堆裏擠。婆婆想拽她,卻沒有拽住。隻得陪著她,站在她身後。怎麽此人說的象是文德的心腹話呢?文景走近了才看清地下躺著的是醜妮的妹妹二妮。她好象犯了什麽病,在地上癱作一團。旁邊圍著的是醜妮、建中以及她們的爹娘和鄰居。

“懷裏揣了梳子了麽?”一個人小聲問醜妮的母親。那母親垂著淚搖了搖頭。這人便叫醜妮跑回家拿出一把梳子,塞進了二妮的胸襟裏。有見過這症候的人小聲說:“揣了梳子,就會抒發出來,說罷心病,就會離開。”

“文景回來了?”建中第一個認出了文景。

建中的話音還未落,那二妮一激靈爬了起來,伏到文景肩頭,失聲哭了起來。“姐呀,我的好姐姐!我對不起你啊。你讓我好好兒念書,我,我卻……”

圍觀者都唏噓感歎,竊竊私語。說果然是“撞客”上了。“他年紀輕輕死不瞑目啊。”“你看靈不靈,知道他姐回來了。”——所謂“撞客”,就是死者的冤魂附著在活著的親人身上,借親人的嘴倒出自己的一腔遺恨來。

“姐呀,你白疼我了。我還沒報答您一丁點兒,沒有養老送終為爹娘盡一些責任……”

圍觀者越聚越多。旁聽者有的淚如雨下,有的毛骨悚然。文景這才知道她那剛剛成人的弟弟,十九歲的陸文德出了意外。天塌下來了。

 

                                                            

 

文景聽說文德的死因後,氣懵了。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回了家撲向靈堂,舉了拳頭照著文德的棺材就捶。一邊捶一邊數落:“好你個不爭氣的東西!——我起五更睡半夜、背上背著娃娃都不誤蹬縫紉機,熬著累著所為誰來?姐一直期待著、盼望著,隻想讓你長進、讓你有出息!一再寫信吩咐你要放開眼光、掌握知識。叮囑你一心一意念好書,住不了大學住師範,一代一代改換門庭、振興家業……”

與著名英雄“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相比,陸文德確實是“生的平庸,死的窩囊”。也難怪他那心高氣傲的姐姐氣到極點、哭不出淚來。

自從姐姐嫁了趙春懷得了一輛自行車後,文德便駕著那“飛鴿”馱著同學滿天飛。想讓他帶的大同學小同學都巴結他。文德感覺被人巴結與巴結別人的滋味大不相同。被人巴結的人象雙手叉腰、號令三軍的將軍。巴結別人的人象叫花子、哈巴狗。隨著文景源源不斷寄回錢來,家裏先添了一輛小平車,新近又買了一頭小毛驢。秋收時求文德的車捎一袋玉茭、或者一捆秸杆兒的女娃們多了。文德便更加興頭了。他發現女娃們見了他聲音柔了,腔口甜了;文德的臉就洗得白淨了,頭發也梳得光溜了。這時文德的文化課成績早滑到倒數二三名了,文德的榮耀便隻能從家庭和姐姐那方麵挖掘出來。好在文德又上了一次縣城火車站,知道火車車廂裏是什麽景況,所以文德見了村妞們更是氣概昂揚。說起“那一次我上車站的時候”、“我姐那省城西站”,儼然是吳莊見多識廣、有頭有臉的翩翩少年郎了。

恰恰在這時,醜妮的俏妹子二妮追開了文德。二妮二十一歲,比文德大兩歲。由於家庭出身是地主,二妮的父母認為供她上中學、上大學都沒有想望。二妮念完小學就輟學在家了。輟學在家四、五年後的二妮已經是很成熟很有經驗的大姑娘了。二妮選擇文德是經過雙方家庭出身、社會關係、經濟狀況、個人品行的反複權衡後,覺得男方無論哪一方麵都優於她家,這才下了最大決心的。

但是,二妮追文德的方法巧妙極了。二妮發現文德愛在星期六的傍晚去自留地裏幹活兒,她便也梳洗打扮一番,在文德還未出現時就去了自家自留地裏。二妮一邊幹活兒,一邊聽文德的動靜。聽見文德趕著驢車從自留地裏出來了。二妮就撲通一聲摔倒在村路上了。麻袋裏的玉茭也拋散了,自個兒的腳也扭傷了。文德見狀急忙停下驢車,把二妮的玉茭收拾到麻袋裏,背了麻袋,攙扶著一瘸一拐的二妮上了驢車。文德是厚道人,他覺得應該先將平車趕到二妮家門口,卸下那袋玉茭,把二妮攙扶回去後,再回自己家。這時,二妮的腳更是疼醒了。清晰的疼痛使二妮身子骨兒軟塌塌的、胳膊滑溜溜的,全然酥倒在文德身上了。文德不忍聽二妮那哼哼呀呀的呻吟,就幹脆把她背了進去。這樣二妮就越發不過意了。為了報答文德,二妮今天織一副自行車車把套子套在那飛鴿車上,明天繡一個小小的帶穗兒香包掛在文德的鞭梢上。久而久之,文德的生活裏就無處沒有二妮的色香味了。沒有二妮的色香味時文德就覺得那日子寡淡得很。文德喜歡兩人結伴去自留地幹活兒。即使你在你地裏,我在我地裏各幹各的,伸起腰來從莊稼行中望見些身影兒也有意思。聽見對方的窸窣響動也很精神。當情竇尚未徹底開啟的文德,在他與二妮的關係尚處於喜歡與愛戀之間還懸而未決之際,沒有發展到柔情繾綣難以割舍時,文德的父親恰恰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一次,文德在自留地裏刨茬子時,扯破了褲子。二妮就在她那頭咯咯地笑。說藍褲子裏露出大紅秋褲真好看。文德知道她說的是反話,就窘紅了臉。二妮剛巧帶了針線,跳過地埂來就要替文德縫補。文德覺得禾天野地,二妮趴在自己身上縫褲子似乎不雅。就說脫下外褲來縫吧。偏偏這時陸富堂趕著驢車來拉秸杆,望見兒子在二妮麵前解褲帶、脫褲子就嚇壞了。任驢拉著空車進了地裏,自個兒則轉身落荒而逃。這一下二妮可不依了。二妮臉兒紅撲撲的,眼裏淚汪汪的,攥緊了小拳頭照著文德就搗就捶。帶著撒嬌的哭音說:“天呀,天呀,死文德!你老子疑到哪兒去了?啊呀呀,叫我咋見人呢!”

此時,兩人正滯留在撲朔迷離、影影綽綽的黃昏的光芒彌漫之中,二妮 的羞怯、嬌喘便成了文德注目的中心。霞光照在女性的淚眼裏、照在她嬌憨的麵龐上,真是美極了。當他意識到她為什麽害羞、為什麽嬌嗔時,他突然就勢拉住她的手,將她攬入自己的懷裏……。

二妮至今都記得在那超然塵世的時刻,驢車靜靜地停在地埂前。路邊的樹枝上飛過幾隻麻雀,嘰嘰咕咕品評了幾聲。除了文德這英俊的小憨郎外,其他再不可能走進她的視野之內了……

這以後,兩個人便愛得一塌糊塗,不知天高地厚了。文德為此而休了學。做爹娘的十畝地裏就這一株穀,抱孫心切,采取了放任的態度。但全家人的一致意見是這事兒先得瞞住文景。爹娘都知道文景對弟弟的期望特別高。她的培養目標是讓文德坐辦公室、拿筆杆子。斷不會讚成他早早兒結婚的。

文德還不夠領結婚證的年齡。兩家人決定先舉行個訂婚儀式。雙方尚未討論聘禮錢財,文德對二妮開玩笑說:“你嫁我有無苛刻條件?”二妮不假思索道:“有條件,不苛刻。”文德笑道:“說出來聽聽。”二妮就扇著鼻子嘻嘻笑道:“我去了你家可不用那擦屁石!”文德就捶二妮一拳,罵道:“哼,才翻身幾天?倒高級得你!——告訴你吧,我家女人們早用上衛生紙了。”二妮用肩膀碰一碰文德,嘟了嘴說:“男人也不許用!——聽說在大城市裏衡量這家人高級不高級,就看茅房的衛生呢!”“那也得把廁所裏現有的用完吧?——身在農村嘛看人家城市的標準!”

二妮看文德不高興了,就再沒有吱聲。誰知道這一次談話就是他(她)們的永訣呢?

文德要成家了,就長了心眼了。他見爹娘一天念叨送財禮得多少錢,辦嫁妝得多少,擺酒席得多少,家中有多少,還需要借多少,就懂得過日子必須精打細算了。但是,二妮的話又讓他上了心。他就想耍個小聰明,瞞著二妮趁她未過門時多多地拉下些擦屁石。文德到立土崖去刨土坷拉時,發生了塌方,被壓在崖下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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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100 回複 悄悄話 好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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