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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走出吳莊(二十三)一席容身

(2014-12-21 06:10:45) 下一個

                                    二十三

 

列車在省城西站停留十分鍾。為了爭時間搶速度,吳長東顯得比陸文景都沉不住氣。他事先就把文景那大包袱小包袱搬到了車門口。列車一停穩,車門剛打開,他就忙將行李送下去,放到站台一個燈柱下。接著又在噪雜的人流中穿行,並高喊著“借光,借光。讓—讓、讓一讓”。把她們母女接下車去,車鈴就響了。吳長東返上車時,列車員已經上了車。列車員嫌吳長東拖泥帶水,斜過身子把他推進車廂裏去,嘴裏小聲道:“事兒多!”。砰的一聲剛剛關了車門,列車就徐徐啟動了。

“文景,托人給春懷捎個話,接一接你。”吳長東從窗口探出頭來喊。列車的速度在加快。他的墨鏡在暮色中閃閃發光。

文景隻是朝著飛馳的列車頻頻點頭。她想衝他擺擺手,因為抱著兩個女娃兒騰不出手來。她想喊一聲“再見”,可因為熱淚已嘩然湧出,再也說不成話了。世上能理解和援助自己的人畢竟太少了。列車載走了吳長東,猶如載走了文景的靠山。

 說也怪,以往在下車的一刻,隨著人流的躁動喧嘩,文景總是有緊張、焦急的感覺。手忙腳亂地惟恐這高速行駛的龐然大物等不及自己,又風馳電掣地把她拖走。可是,這一回她抱著兩個不會走路的娃娃、帶著一大堆行李,反而倒懶懶散散沒有這種感覺了。起初她把這種情形歸之於對吳長東的信賴,她相信有他在場決不會讓她誤點滯留;後來她發覺其實是對趙春懷的抵觸。她能想象得出趙春懷見她貿然領回海納時,那種擰眉擰臉的情形。列車一到省城西站,她的心思就重了,腳步也沉了。甚至不想下車,任由列車把她拖到什麽遙遠的地方。

陸文景沒有立即尋找熟人給趙春懷捎話,而是背靠燈柱、坐在大包袱上出神。在昏黃的燈圈裏,望著南來北往的行人的腳步,她的思緒亦非常恍惚。她不知道究竟該說實話告訴趙春懷她抱養了海納呢,還是該按照吳長東的吩咐謊稱自己是靠奶娃娃來賺錢呢。懷中的海納將在她與丈夫的關係中產生怎樣的影響,她無法預測。

“哎,這不是春懷嫂子麽?”一個體型極象長紅的後生過來了。說話的聲調也象他。口氣似乎還帶點兒揶揄。“春懷哥不知道你今天回來麽?”

文景吱吱唔唔地點頭應著。南坡窯洞的一幕驟然又回到了心頭。一股熱血便湧上頭顱。她心跳臉燒,再也不敢與人對視了。

“我去推輛運貨車送你回去吧。”那後生不由分說轉身便走。

望著這身穿工作服的後生的背影,文景恍然想起他是貨運室的搬運工小丁。她曾為他紮過水疔。想起那針到病除的情景,文景心裏便豁然開朗了。

每當極度的窘困封死了各種出路時,總有一線光明在指引迷津。陸文景又安慰自己:此時不要為彼時的遭遇而發愁,車到山前必有路。

果然,當搬運工小丁把文景送到趙春懷宿舍後,趙春懷眉頭一捺,寬臉上的鼻子眼睛都警戒起來。他隻從窄窄的眼縫兒裏朝文景懷中的孩子瞥了一瞬,就含譏帶諷地問那小丁:“不會是走錯了門子吧?哪裏來的抱兩個女娃的母親!”

看來趙家早給兒子來了信。趙春懷已經知道她擅自做主收養這遺孤的事了。敏感的文景此刻又發現屋子裏的衣架上掛著一件女人穿的時髦上衣,而兒子海涵又不在家中,這更引起她的疑心。

“是的。我走錯了家門。”文景毫不遲疑地對小丁說。“小丁,請你再幫幫忙,送我到候車室去吧。”盡管她想起自己一路的艱辛,滿腹心酸。但還是盡量使自己保持平靜,維護著一位甘為人母的女性的尊嚴。想到她抱的是他親弟弟的女兒,文景極其寒心。

“這,這……”夫妻倆針鋒相對的冷漠,弄得小丁倒無所適從了。

“小丁,你看看!——看看我這屋子裏亂七八糟的,象個有老婆的人家麽?”趙春懷把手一攤說。

隨著趙春懷的指點,文景也陪著小丁的視線環顧一周。屋子裏確實淩亂不堪。地下是橫七豎八的小凳子、散發著汗臭的大鞋小鞋、黑汙的腳盆。靠窗的寫字台上扔著筆記本、笤帚、鉛筆和鋼筆。這些東西上麵又亂丟著海涵的玩具、一隻腳後跟上穿了洞的小襪子、撕碎的紙屑。臨近家門的小飯桌上是剛剛吃罷飯的殘羹剩汁、拋撒下的米粒、黑汙的抹布……。看到這一切,文景的心便軟了。有責任心的女人總是這樣,強硬的外表下包裹著一顆善良的心。男人一訴苦,她們的心就軟得想包融一切的苦難。

“全家四口人睡一張床都緊巴巴的。怕壓了孩子,我晚上都不敢翻身!——初看老家的來信,我都不相信是真的。不料還真抱回來了。多一位神神多一柱香,我看你往哪兒供奉她呢?”趙春懷的語氣和緩了下來。

看看這窄逼的空間,趙春懷所說的倒是實情。文景也覺得自己當初的決定是有些衝動和冒失。臉上便露出了愧色。

“人家做好事,發揚風格是賺名聲哩。你圖個甚?縱然做無名英雄,也得看咱家的實際情況吧?”

文景一聽丈夫的話又帶上了諷刺和挖苦,就倔強地折轉身,對呆在家門口的小丁說:“小丁,送我到候車室去!”她覺得有海涵海容的容身之地,就必然有海納的容身之地。對一切物質生活上的困難她都有勇氣有能力去克服和承受。

本來,小丁發現兩人的衝突已有了轉機,正準備卸家門外貨車上的行李了。不料這時矛盾又激化了。他一著急,就張開雙臂攔住了文景的去路。文景懷中的孩子,起初還為來到這新環境而好奇,靜靜地察言觀色。這時見大人們並不友好、互相鬥氣,嚇得都哭了起來。這才驚動了在隔壁柱柱家看電視的一屋子的人。

“媽媽!媽——媽!”首先跑出來摟著文景一條腿的是兒子海涵。兩個多月不見,海涵瘦了,卻長了個兒了。

“哎呀,是嫂子!”接著是春玲擠到了人前邊。原來春玲也來了這裏。文景即刻就聯想到那衣架上的時髦衣服非她莫屬了。春玲上來就替嫂子抱孩子。孩子們卻哭著往文景肩上爬,拒絕跟陌生人。——春玲發現文景懷中是兩個女娃兒時,也打一個愣怔。但是,她將那意外和驚訝馬上就掩飾過去了。接下來的局麵就完全由春玲控製住了。

“嫂子,快到柱柱家歇著去!”她讓柱柱家把文景和孩子都拉到了隔壁屋。然後指派小丁和哥哥搬貨車上的行李。並且對幾位愣在旁邊插不上手的人說:“好了,這兒沒事了。謝謝大家的關心!”幾句話把眾人都支走了。

等卸完行李小丁也離開後,春玲才把文景和孩子們勸回哥哥屋裏,細問哥嫂鬧別扭的原由。聽罷哥哥的訴說,春玲便幽幽地笑了。打勸哥哥道:“啊呀呀,好我的哥呢!我還不是咱娘抱養的?奶一個也是奶,奶兩個也是奶。苦些累些嫂子情願,能累你多少?再說了,趁年輕力壯累點兒苦點兒,將來給海涵做媳婦多親熱、多省心?象我一樣,咱家不用花一分錢的聘禮,肉爛了都在鍋裏……。”

文景實在不能不佩服春玲腦水的靈轉。她總是能找出最打動人心的捷徑。可是,文景是誠實人,當她意識到海納斷不能給海涵做媳婦時,就想點明這女娃是春樹的女兒。然而,春玲的眼珠子卻忽溜溜朝她轉來,目光咄咄逼人,眼簾狡黠地一擠,示意她不要吭聲兒。文景便再不言語了。為了在省城西站求得一席容身之地,隨她去吧。

“哼,你說的倒輕巧,眼下這一屋子的人怎麽睡?”趙春懷的火氣果然降下來了。塵世的平頭百姓誰也不能免俗。生子娶媳是一生的希望和追求。看看文景懷中的兩個閨女都秀眉俊眼,很是染人。盡管孩子們年齡還很小,希望也很渺茫,但話題轉到一生一世的期望上,火氣自然就小了。

“柱柱不是出差了麽?今兒晚上我帶了海涵到柱柱家借宿,你與嫂子、女兒、兒媳擠一鋪,馬虎一宿。明天,咱去買張折疊床!”春玲嘻嘻哈哈戲逗哥哥道。

“什麽兒媳!”趙春懷臉上有些掛不住,沒好氣道,“家養的媳婦事兒更多呢!”

“耶,耶!嫂子你瞧我哥,吃了瘋狗肉,恨不得咬誰一口呢!”春玲劍眉倒豎,嘟了嘴說。

“剛剛幫你從針織廠調到農機廠,現在又要從縣農機廠往長春汽車配件廠調!你哥是孫悟空,比玉皇大帝都能耐呢!”

“天啊,天啊。誰叫我攤了個不聽話的男人呢!我叫他轉業回咱縣裏,他偏偏要遠離家鄉到大城市去。把我一個人丟到個小農機廠,幹的是車工。嫂子你瞧瞧細鐵屑蹦起來把我的下巴燙的!若是蹦到眼上,不瞎才怪呢?我怎麽這樣命苦呢!親哥哥都不肯幫忙,讓我找誰去……”春玲邊說邊仰了頭讓文景看她的下巴,又哭訴起來。

文景這才知道她是來搬哥哥幫她辦調動的。想想春懷也難。春玲剛剛調過農機廠去還沒坐熱板凳,怎好再開口呢?做兄長的肩上承載的又重又雜,也難怪他脾氣大呢。文景把孩子們放到床上,就一邊勸他(她)兄妹二人慢慢商量,一邊嫻熟地收拾起家來。

 

                                                          

 

趙春懷抗不住春玲的死纏活磨,請了假陪妹妹鬧調動去了。家中剩了文景和三個孩子,文景倒感覺又自在又充實。

海涵與文景分別兩個多月,並不生疏。依然媽媽、媽媽地叫著,不停地向她報告兩個妹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盡管他沒有忘記媽媽乳汁的香甜,但小人兒似乎也懂得:又添了一個妹妹,媽媽的奶頭上吊不下了,當哥哥的就長大了,該把甜奶讓給妹妹們吃了。所以,他不僅沒有嫌棄海納,還咬著自己的食指說再也不饞甜奶奶了。兒子乖得令人不過意,文景就問他想要什麽,媽媽給買。海涵的唯一要求是媽媽再給他抱個小弟弟。問他為什麽更喜歡弟弟,他說弟弟長大會站著尿尿,他們好比賽哪一個尿得遠。這讓文景既好笑又感動。真是童言無忌。童心最天真可愛。為此,文景就在飯食上多給海涵增加些營養。

文景太戀活兒。一吃過飯喂飽孩子就坐到了縫紉機前,加工礦工們下坑時穿的襪子。她之所以留戀省城西站,恐怕不是稀罕這裏的路軌縱橫、列車長鳴;不是留戀這裏的人情溫暖,而是舍不下這賺錢的活計。她之所以苟且遷就、委屈求全,更是為了這謀生之道。所以在趙春懷不在家的日子裏,她幹得更上緊,連縫紉機上的皮帶都轉鬆了幾回。因此,也就不能象婆婆囑咐的那樣來悉心照料娃們了。

相反,孩子中最受委屈的恰恰是親生親養的海容。不是媽媽不心疼她。是她太能耐了。“三翻六坐九爬”。不到九個月海容就會爬了。可是,小人兒又偏偏不懂得以床為界再返回去,動不動就一往無前地掉到了床下,頭上磕一個大包。無奈,文景隻好在屋角釘一個大鐵釘,鐵釘上栓一根長布條,再把布條的另一端結在海容腰裏。將她的活動範圍控製在半張床上。海容從沒受過這種束縛,又哭又鬧。直到把小嗓門都哭啞了。文景橫了心不去解那繩索,眼淚卻小溪一般汨汨地流淌,拚命用縫紉機聲掩蓋孩子的哭聲。在自己的情感中加入鋼筋水泥的同時,也訓練了海容的皮實。

另外半張床是海納的領地。海納安詳,動作也遲緩。看姐姐爬得歡,也有躍躍欲試的向往。哼哧哼哧地弓著身子坐起來,一旦失敗便再不去抗爭。然後抱上一隻布老虎玩半天,一副隨遇而安、自得其樂的樣子。

海涵的活動天地就大了。椅子、寫字台上、地下、院裏、隔壁柱柱家,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特別愛逞能。給媽媽遞一遞漿糊瓶子啦,給妹妹們曬曬尿布啦,去柱嬸兒家送東送西啦,簡直是地地道道的小幫手了。

與孩子們生活在一起,把自己的全部心神都傾注於飯食、奶水、尿布和縫紉機上,文景兮兮而樂,沒有夜長晝短的慨歎。有一次詩人小齊路過她家門前,見文景正在家門口踮了腳跟往鐵絲上搭尿布,就對她感歎“陸園”的殘敗荒蕪,為陸園女主人一身的奶腥味兒黯然神傷。不料,文景卻大大咧咧說:“陸園挪到宿舍裏了,瞧我家床上那嫩豆角、鮮葫蘆……”弄得小齊倒無言以對了。他奇怪那麽鮮活靈動的一個女子,怎麽一生孩子就變得情趣單調、靈魂貧瘠,毫無詩意了呢?

連隔壁最最熱心的柱柱家也不解,文景已經有了自己的女兒海容,又何必再抱回個海納呢?年紀輕輕的,何必搞得沒日沒夜地操勞,透支生命呢?

可是,我們的女主人陸文景的可愛之處,正在於她既沒有詩人的脫離實際的虛妄,又沒有世俗的腳踏實地的算計。她總是隨時隨地把正直、善良和純真融合起來,毫不猶豫地注入自己的情感中,編織一條為了避免毀滅而謀求發展的生存之路。這正如小海納軟弱中的堅強,我們應該讚美她那種為了避免毀滅而拚命嚎哭的力量。

當文景把一疊一疊的勞動布襪子的成品包進包袱的時候,當她一邊奶孩子一邊品味娃娃們的成長的時候,她感覺作了母親的生活具有另一種魅力。孩子們的咿咿呀呀的歌唱、吭哧吭哧地努力,他(她)們每一階段的智能,比任何音樂的旋律都更能打動人心。有了兒童生命的節奏,光明與黑暗的交替、日日夜夜的轉換才有了鮮活的意義。在無窮無極、莫測高深的歲月裏,文景脆弱的肩頭之所以不被壓垮,正是因為有文德、海容、海納等小生命的支撐。有健全的責任感的女性,仿佛春天裏流瀉的陽光。每一粒種子的萌發和生長都與她息息相通。在她們的身上迸發著雙重的生命力。

值得慶幸的是文景遇到了一位好鄰居。他們兄妹走後,柱柱家常常過來幫忙。如果每個人的生命形式能以自然界的一種景觀作比喻,文景象流瀉的陽光,柱柱家則象幽深而平靜的湖水。不論誰從這湖邊走過,柱柱家總能攝下他(她)的行動軌跡,並且剖析出此人的內在本質。

“你小姑子可不是一般人物,鬼著哩!”柱柱家常把話題扯到春玲身上,提醒文景防備。

“你咋知道?”文景頭也不抬問。她的注意力總是在自己的活兒上。

“柱柱在家歇班兒的那幾天,我們一起玩過撲克牌,你那小姑子總贏。不是她玩撲克在行,而是不遵從規則。她趁人不注意能從上過的牌堆裏換牌,動不動給對家丟眼風兒送暗號,要不就哼哼嘰嘰朝著男人們耍賴,什麽手段都使用!這種女人就可怕哩。”

“這一回與春玲相聚沒有幾天,我倒覺得她進步挺大呢。”文景笑著說。她說的是實話。不管采用什麽方式,慧慧的遺孤能進入這個家庭,最終被趙春懷接納,春玲還是起了積極作用的。而且,她那麽一個喜歡打扮、喜歡潔淨的人,這一回也沒有表現出嫌棄孩子的意思。還主動提出領著海涵睡,為嫂子排憂解難。更令文景意外的是她還破費了十幾元為兄嫂添置了一張折疊床。這些,都讓文景心存感激。文景認為:春玲在拆散慧慧與春樹的婚姻上,內心有愧哩。有良知的人還是能相處的。

“你來之前,與他哥大吵過一頓哩!你不見她不洗碗不掃地,什麽活兒都懶得幹。整天躲在我屋裏,不是打撲克就是看電視。”

“為什麽吵?”文景停了機子,吃驚地問。

“我也聽不大清楚。好象是怪怨你公婆,為了不花財禮把她拴在家裏,嫁了你小叔子後悔了……。也還是你小叔子不怎麽喜歡她?搞不清。”柱柱家搖搖頭道。

想想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訓,文景便歎氣道;“唉,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哩。”低了頭又蹬開了縫紉機。柱柱家來看住孩子的時刻,正是她最出活兒的時候。

“怕哩,怕哩。不按規則辦事的人就難對付哩。”柱柱家的反複慨歎,並沒有引起文景足夠的重視。文景想:春玲調到東北,她們相距千裏之遙,井水不犯河水,還談什麽好對付難對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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