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陸文景從慧慧家出來,就急急忙忙往生產隊趕。慧慧這一蹶不振的情況,讓她噓唏不已。還是昨天夜裏散會後,長紅提醒文景,該換一換黑板報的內容了。文景便由黑板報想到了慧慧。想當初,慧慧接到文景讓給她的出黑板報的這份兒工作,是那樣地欣喜,那樣地熱情;又是那樣地小心翼翼,盡職盡責。可如今黑板報上的白粉筆字已被雨水洗得麵目全非了,那辦報人卻心無掛礙、不管不顧了。文景與長紅談起慧慧,盡想起她的好來。當初,文景嫌長紅不夠主動,不夠浪漫,是慧慧勸文景不要過分挑剔、要珍視長紅。當文景和長紅鬧別扭時,又是慧慧從中周旋,並且給傳書遞柬。長紅亦是有良心的人,他惋惜道:“慧慧娘假若不送那紅棗和黃豆就好了。”並且提示文景:“出黑板報時叫上慧慧,給她個台階下。”文景情不自禁就替慧慧鳴不平道:“河灘翻地、場上打糧,慧慧什麽時候不是幹在人前、歇在人後?她可是赤膽忠心啊!”不料長紅卻俯身到文景耳邊,象透漏什麽絕密似地告訴她:“聽說老李的老丈人曆史上有汙點,所以他寧肯左些!——這話你可別告訴任何人!”聽了這話,文景更是憤懣不平!他想:那老李更懂得曆史不能重寫,背著曆史包袱的人的沉重感受了。人怎麽都這樣呢?同病相憐,他老李活了大半輩子的人,難道就沒有一點兒同情心嗎?……
“她娘也是,怎麽會邀請老李到她家吃派飯呢?這不是自作多情麽?”長紅笑道。“不過,假若真是拉攏老李,那也是她娘的問題。你告訴慧慧,隻要自己站穩立場,理直氣壯,別人就不會說三道四了;自己心事重重,不能釋懷,那就沒事也是有事了。”
文景覺得長紅說得在道理,所以一早就去叫慧慧。想解勸解勸,動員她一起去出黑板報。沒想到慧慧是徹底地崩潰了。文景去叫她時,她還沒有起炕。——從前,她可是吳莊村起得最早的姑娘啊。這幾天,對慧慧來說白天與黑夜已失去了區別。黑夜的漆黑大家均分,有她的一份兒;白天的黑暗就單單屬於她了。自從那天批判會上她暈倒後,文景和幾位姑娘把她舁回她慣常住的小屋,她就一直這麽躺著。先是不想看到她娘,後來是不想見任何人。她不梳不洗、不吃不喝。兩眼空洞似地大張著,呆呆地望著屋頂頂棚。據說她表姐來看她時,她的眼神似乎活泛過一下,但接著就形同死灰了。可憐她那聾娘明白是自己給全家闖了大禍後,也躲到自家娘家去了。慧慧的爹和弟弟怕她出事,把小屋裏的所有繩索、布條之類的東西都收走了。今天早上,雖然聽說是文景來看她,她也開了門。但見了人依然是拒人於千裏之外。臉上露出憔悴、僵硬和呆滯的神色。一個辮子鬆鬆地歪著,另一個早散開了,她也渾然不覺。原本紅潤鮮活的嘴唇,也因極度的淒楚悲涼失去了血色。甚至因幹枯而呈現出頭皮似的白屑。大約那舌頭也懶得動一動了,不肯把那焦唇濕潤濕潤。看到慧慧突然成了這副模樣,文景心頭滴血,禁不住想哭。但是,她強忍著沒讓那眼淚湧出來,竟然擠出一絲笑意,冒出這麽一段話來:“慧慧你聽說了麽?飼養處的後生們在編排你、我和春玲。說什麽‘遠暸陸慧慧,近瞅趙春玲,不遠不近看文景’。我娘聽到這傳言後,笑著對我說:‘要論走路那姿勢和身形兒,你和春玲與人家慧慧並列,真是高抬了你們哩!’”
聽了這話,慧慧的嘴唇略略兒顫動了一下。文景殷切地望著她,希望她能說些什麽。不料,她還是毫無反應。隻是慢吞吞地挪了挪枕頭,把枕頭下那件疊得整整齊齊的女軍衣重新平了平,身子一斜又睡倒了。那空洞的大眼又盯了屋頂,一眨不眨。
“長紅讓我來叫你去出黑板報呢。該換新……”說到此,文景急忙把話打住了。這時才意識到:“一打三反”的新內容怎麽能叫慧慧去呢?
“啊呀,那天我們在舞台上彩排,因為你不在,取消了好幾個節目哩。”文景說著就坐在了炕邊,拉起慧慧一隻手。慧慧卻象遭了炮烙似的,將手抽出來就藏在了被子裏。
她的冷漠和決絕讓文景不知道說什麽好。這不見陽光的東房小屋,在清晨顯得既淒清又壓抑。窗棱與牆角相交處竟然結了個蜘蛛網,那碩大的蜘蛛不懷好意地眨了下眼睛。文景頭皮乍乍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該把我紮過來!”慧慧終於開口了。但這聲音不象是從她嘴裏吐出的。語音很低緩,軟弱無力,但吐字卻很清晰。仿佛隱藏在昏冥中的一個幽靈在抱怨似的。
“慧慧!你怎麽能這樣想呢?我們活著難道隻是為自己?想想你對家庭、對一家老小的責任!對,還有那一位!深愛你的那一位!”
“我害苦他了。”說到戀人趙春樹,慧慧失神的眼裏滾出一顆蠶豆大的淚珠。她強撐起虛弱的身子來,把一隻手伸向壓在枕下的女軍衣深處,抖抖索索拿出封信來,交給文景看。
原來是趙春樹提升的希望也落了空。正是受到慧慧的牽連。仔細分析,這裏邊並沒有慧慧什麽過失。因為怕惹麻煩,慧慧給春樹去信很少,一對戀人非常克製。而且,最後落款處總是寫“你的妹”,不出現真名兒。問題是部隊上派人下來摸底時,本來就摸的是兩個人。兩位戰友在部隊的表現和政審材料又不分上下。可是提拔的名額隻有一個。這就要雞蛋裏挑骨頭了。這時,有人就告發趙春樹談戀愛沒有向組織交待,懷疑其戀人是不是政治上有問題。趙春樹說他沒搞戀愛,他收到的完全是家書,是他妹妹趙春玲寄去的。為了證實他對組織的坦誠,他還把春玲寄去的信都交給組織,讓領導明察。然而有人卻告發他還有個“妹妹”,說兩個妹妹的筆跡、文采、口氣大不相同。趙春樹雖然矢口否認,領導也說這不算什麽大問題,但他的提拔卻擱淺了。需要繼續接受組織考驗。這封情緒低沉的信來的也真湊巧,偏偏又是慧慧娘出事的下午,慧慧昏厥後才剛剛清醒。這便是雪上加霜了。慧慧飽嚐了“被考驗”的煎熬,不僅一無所獲,反而一落千丈。她將心上人的痛苦也擴大了千百倍,由自己一肩挑起了。這樣,慧慧從情感到理智都不堪重負,失去向往、沒有盼頭、隻差自虐自戕了。
“不管怎樣,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文景把信瓤折好,裝在信封裏,鄭重交給慧慧。“旁觀者清,當事者迷。我覺得問題沒有你想得那麽嚴重。——見長紅說,你娘若不送紅棗和黃豆,就一點兒事也沒有了。咱路遇他摔了跤,好心去幫忙,本意是學雷鋒嘛。他還能翻了臉?有了那兩樣東西,就不好不公開了。”文景推心置腹地安慰慧慧,不小心把長紅不讓她外傳的機密也向慧慧交了底。“聽說老李的嶽父底子也不硬,所以他才更要顯得清白哩!”
聽到此,慧慧臉上的淚水已滾滾滔滔,打濕了鬢發、洇濕了枕巾。隻要哭出來就把心裏的憋屈衝走了。文景這才放了心。因為惦記黑板報的事,她不能久留。便急忙告辭出來。
文景本來是要到生產隊去,她想熬點兒膠和煙煤(鍋底黑和生爐火時鐵皮煙筒裏倒出來的積澱物),刷一刷黑板。可是路過春玲家的巷口時,身不由己就拐了進去。——她心裏實在放不下慧慧,想叫春玲再去安慰幾句。春玲常能尋見歪理,說不準還歪打正著呢!迎頭碰上了春玲的爹。老漢正低了頭在街門側和糞。一股便溺味兒撲麵而來。
“福貴伯伯你早。”文景上前打個招呼。
“噢,噢。”福貴老漢忙停了糞耙子的攪動,抬起頭來接應道。“站遠點兒,看把你熏的。”
“吃五穀糧食的,誰沒見過個這!”文景笑道。“春玲呢?”
“咳,出遠門了。——俺家那閨女可不象你!這不是趁她不在,我趕緊幹了這營生。”
春玲這幾天悄沒聲兒就失蹤了。會走什麽遠親呢?文景不便細問,道聲別就又朝生產隊走。想想膠和煙煤、以及熬這些東西的小鐵鍋還在保管室鎖著,也不知吳順子起炕了沒、到了“革委辦”沒有?具體雜務一經纏繞,文景便把慧慧的事鬆開了。在拐出春玲家的小巷口時,不經意間發現春玲的爹趙福貴還在拄著耙子,呆呆地望她。文景便想起趙春玲的娘望著她發呆的情景。這老伯顯然也是想起他那發霍亂死去的、與她長得相象的親生女兒來了。
來到生產隊大院,革委辦公室的門緊鎖著。院裏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隻有晨風卷著樹葉兒朝東南方向跑。文景扒到辦公室窗口朝裏望去,隻見那紅布橫幅還在牆上,地下桌凳、煙頭、火柴棍兒和革命蒿的灰燼一派狼藉。她斷定吳順子一會兒就會來收拾這一切的。文景便決定自己先壘個熬塗料的鍋灶。——此前,慧慧總是在保管室備好料,端了那黑呼呼的鐵鍋繞街串巷地回到自己家去熬……。
東邊戲台與東牆相接的牆角,有很早以前煙熏下的舊跡。文景便從台前觀眾席上搬了八塊磚,然後四個一摞壘了個形似洋碼子數字11的灶門。當她到附近的大場院去抓柴草時,胸口便別別別一陣緊跳,兩腮也燒成紅雲了……。
昨天夜裏的批判會後,文景隨著走出會場的人流湧到了十字街井欄邊。當那擺動火星的人流分別朝西、南、北分成三股的時候,夜風吹醒了她的頭腦,腳步就慢了下來。與最後一位同行者分手後,她並沒有回家。聽得那人將自家街門關定,街上再沒有腳步聲,文景便如舊戲中的坤角走圓場一般,迅速地穿街越巷返回到吳莊大隊院的戲台上。一個人又撇腿、又飛腳,作張作勢排演起來。她想:既被人家針織廠的文藝宣傳隊相中,就不能辜負人家。小小吳莊的文藝水平,離人家大廠子的水平差得遠哩。幹什麽都應精益求精!
她一邊排練,一邊還不時掃描一下“革委辦”的動靜。——那裏燈火通明,革委會成員們正開小會,決策下一步的戰略部署。當然,令她心動的是裏邊有她的戀人吳長紅。
長紅果然理解她的心,散會後就借解手退出人群,隱沒在夜幕中,朝戲台的方向咳嗽。他在試探戲台上有沒有他的陸文景。文景會意,一個燕子飛身躍下台來,風一樣就刮到了長紅的懷裏。深沉的夜色作掩護,正是一對戀人相擁相吻的好時候。除了天空牛郎織女的羨慕,北鬥七星的朗照,沒有人幹擾他(她)們。長紅一邊吻她,一邊打趣道:“見個黑影兒就往人家懷裏鑽,不怕弄錯了人?”文景嬌憨地一生氣,捶他一拳,捏著嗓子道:“哪個能與奴家心有靈犀,猜到小女子在戲台上呢?”這種小鳥似的活潑靈便、風情萬種,撩得長紅又喜又疼,解開衣襟就把文景包裹起來。畢竟文景在又潮又涼的夜風中有些時候,長紅親吻她的臉蛋時覺得又濕又涼,連那汗珠都是冷的。她的麵龐就象在滹沱河河灘的早晨現采摘的帶露的鮮蘑菇。可是,她的衣服上還帶著一股來自會場上的煙味兒。於是,他便一邊吻她一邊呢喃著叫她“煙蘑菇”。文景發覺一向古板的長紅在她的熏陶下,也漸漸有了些聯想和幽默,更是喜愛。她在迎接他舌尖的探入時,便有了嘖嘖的吮動。
一對戀人即刻就感覺到對方的心跳在加速、脈搏在加速。熱血已經湧上文景那纖細的指尖,原先那冰涼的臉蛋兒也變得滾燙了。男子漢再也抵擋不住自己的強烈欲望,他擁了文景就要朝生產隊南邊的大場裏走……。
此時,文景一邊折柴禾杆兒,一邊在猜想:男性那種欲望得不到滿足時,會難受麽,會痛苦麽?
當陸文景意識到他要幹什麽時突然掙脫他,朝回家的路上跑了起來。吳長紅的克製幾乎到了不能承受的地步。他茫然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但是,沒等她跑遠,他還是大步流星追上去,又將她捉到了自己的懷裏。
“文景,你簡直是個小妖精!——你到底說你是不是真心愛我呢?”
文景沒有言聲兒,陡然想起那封沒有交到他手上的信,就從內衣口袋中掏出來,塞到了長紅的手心裏。她緊緊地摁著他的掌心,帶著鼻音說:“天地良心,這封信就是憑證!”
於是,他(她)倆的話題就又回到了文景的事上。長紅告訴她,他二哥明天要去公社開會,匯報“一打三反”的進展情況。長紅準備連夜給她做出“檔案”。讓他二哥一並帶去,順便就把她的事情也敲定了。同時,還提醒她換黑板報,以及幫助慧慧的事兒……。
文景從南邊的大場裏抱回柴來,暸見辦公室的門開了,吳順子正在往屋外搬凳子,準備徹底打掃一番。此時,生產隊大院的西邊的一半兒有了陽光,東邊的一半兒還在戲台的陰影中。東方的朝陽正在冉冉升起,霞光象熔爐中噴出的火焰,燒紅了半壁天空。想到自己的願望即將實現,文景走起路來又象高空的樹葉那麽搖搖擺擺,逍遙自在了。
“順子,怎麽是一幅無精打采的樣子?”文景一邊打點吳順子給取出的刷子、鐵鍋、煙煤和膠,一邊問。
“昨夜散會本來就遲,回去又趕上我爺爺鬧病,睡不了覺。——哎喲,困死了。”吳順子說著便伸一伸懶腰,張了張口。
“怎麽,老爺爺病了?”文景從辦公室裏拿出個暖壺,一邊倒水攪和鐵鍋裏的塗料,一邊問。
“咳,哪兒是什麽大病?吃多了!我娘蒸了些雜麵饃。我爺爺就饞貓似地偷著吃!吃上冷的,消化不動就鬧肚疼!”吳順子把凳子搬出後,慢吞吞兒掃開了地。“人困的時候他噢噢叫,早晨人起來了,他倒又睡得死沉死沉……。”
“唉——”陸文景端了鍋朝自己壘的野灶台走。這一聲悠長的“唉”是什麽意味,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她既同情順子的困乏,又歎息順子爺爺那生命的廉價。“哪兒是什麽大病?”那口氣那感情分明是嫌那病不是什麽致命的病嘛!唉,天地悠悠,一代代從長輩處得到的親情全捧給了子孫,子孫還給長輩的竟是遮遮掩掩的不敬……。
點著火後,文景才從剛才的人生思索中平靜下來。她的聰明和才智,讓她養成了探索人情世理的習慣。她的敏感和多情、她的家世和學習針灸的經曆,又讓她富於同情心和責任感。她對著灶口的火光喃喃道:“我可不能這樣對待自己的爹娘!”鐵鍋下的柴禾、樹枝在劈啪作響。濕柴的尾端和枝梢上還嘶嘶地冒著水泡。隨著歡快的火聲,那黑色的液體已滾沸了。隻是煙煤漂浮在水麵,那膠卻沉到了鍋底。文景便急忙用一截柴棍兒攪勻。
這一生必定不負另一個人,那就是吳長紅!想想昨天晚上長紅的周密安排:他連夜做檔案,讓他二哥敲定那事;叫她出黑板報換新內容,幫助慧慧……。一項一項無不顯示他的良苦用心。想到他那麽一個自律的人,激起了那種欲望,卻被她無情拒絕了。文景心裏愧愧兒的。——從前,她不是曾經怨他不浪漫不大膽麽?她覺得自己幾乎變成個忽冷忽熱、叫人捉摸不定的買弄風騷的女人了。不,完全不是這樣。其實,連她自己都幾乎抵擋不住那種強烈的願望呢。是什麽如同木板夾在了正在運轉的齒輪中、讓他(她)們不能魚水和諧呢?是母親傳給她的貞操觀:做閨女就要做個純粹幹淨,一旦提前失了身,那紅嫁衣就會在“拜天地”時失掉顏色。她雖然也渴望擁抱、親吻和撫慰,但在其潛意識裏還是用最端莊最純潔的淑女模式來規範自己。她恪守的正是這道德的底線。不,愛的力量是不可遏止的。如果長紅再堅持,她會怎樣呢?抗拒的力量還來之於醉心的工作,——到縣城針織廠當一名文藝戰士。她覺得自從有了進城的希望,她對那道防線就把守得更嚴了。從上次處女膜事件後,她偷偷地看過醫書中那叫人臉燒的章節,知道男性那小蝌蚪似的東西滑入女性軀體後的結果。一旦因此而被人家淘汰,豈不羞煞愧煞,成千古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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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文景腋下夾著黑板刷子,手下墊一團廢紙,端著冒氣的熱鍋小心翼翼地來到十字街時,吳長紅已經在黑板報下擺好了條凳。條凳旁邊還放著五個帶著寬大葉片的糖菜圪蛋。他一見文景就指著那糖菜揶揄道:“你婆婆給你的‘糖衣炮彈’。謝謝你治了她的病!”同時,迎上來接過她手裏的黑鍋,穩一穩放在地下。挽起袖子就要幫她刷黑板。
這真是好雪當冬、好雨當春。看來他也猜到慧慧不會來了。她沒想到他會這麽早就來幫忙,心裏十分感動。
“那檔案倒建完了?”文景問。她寧肯自己一個人幹這髒活兒,也不願那件事上有什麽閃失。
“建完了。昨天夜裏就建完了。‘三忠於四無限’,立場堅定,愛憎分明;熱愛勞動,對技術精益求精……,弄這一套咱早就是行家裏手了。”吳長紅接過刷子,蘸了黑色塗料,就上了條凳。“嗯,熬好了。比例正合適!”長紅揮動著手裏的刷子說。隨著刷子的滑動,那黑色塗料象玻璃上遇熱後化淨的冰淩,一行行流淌下來。
“交給你二哥了?”文景心上拂不去掙不脫的是對那件事的擔心。
“一早起來就送去了。趕得巧我大哥也回來了。我大哥聽說是怎麽回事兒後,還在我二哥麵前替咱添了無數好話呢!”吳長紅一邊刷一邊說。
“先刷半塊:橫來一過子,再豎來一過子!整塊拉開,怕往衣服上蹭!”文景告誡長紅。
“真是的,‘內人’的話總是對的。”長紅照著文景說的分段兒操作,果然省料省工。
“那,蓋上章了?”文景知道他根本沒有去大隊。——生怕塗料黑汙了糖菜,文景把它們挪到了井欄上。小文德可愛吃蒜調糖菜葉子呢。對會體貼人的婆婆,文景一直心存感激。
“蓋上了。”長紅遞給文景刷子,並叫她把塗料再往勻攪一攪。她(他)倆心照不宣,一個在底下蘸料,一個在凳子上刷。
“可是,沒見你去大隊呀?”等長紅轉身來接蘸了塗料的刷子時,文景盯著長紅的臉問。
“咳呀,革委的章就在我二哥屋裏呢!信不過你去看看!牛皮紙袋的封口處蓋了四、五個章呢!”
當文景確信自己的事今天就要拍板定案時,激動得再也說不出話來。她感覺長紅對她的埋怨就象祝英台埋怨梁山伯的憨傻似的,情真意切。此刻,秋高氣暢,風和景明。莊戶人家正做早飯,燒火的風匣聲哼——嗒、哼——嗒地響著。炊煙在藍天的背景上盤旋。井台上不斷有人來挑水,那轆轤的吱嚀仿佛給風匣伴奏似的。世上的一切都這麽和諧,這麽好。從巷口向西邊的村口望去,田禾都割盡了,視野寬廣得很。下了早學的孩子們正蹦蹦跳跳地走著。陌上路側的小葉楊,比秋菊還黃得明亮。出了西邊村口,向北一拐就是到縣城的官道了。設想長紅一陌一陌十裏相送的情景,文景禁不住鼻子發酸,另一番滋味在心頭。若不是自己的家境太差,若不是這層層的壓力,又何必這麽處心積慮要離開呢!
“昨夜我看了你的信,既感動又莫名其妙。有我在,你怕什麽呢?”吳長紅麵朝著黑板說。
文景想做解釋,恰巧黑板牆內的戶主出來倒柴灰,與他(她)們打招呼,於是把話題又叉開了。
“哎,我問你。”文景等那人回去後,壓低聲兒說。“慧慧娘沒出事前,她的組織問題是不是有門兒了?”
“誰說的?”吳長紅反問。他遞下刷子來讓她蘸料。
“看她歡喜的樣子,我自己瞎猜。”
“吳天保還在那兒擱著呢。最近,順子又遞交了申請。除非她有跳入火海搶險、下河撈人的舉動。”
“唉——”文景長長地歎了口氣,再不言語。她想:慧慧的入黨願望其實是牽在春玲手裏的風箏。那風箏的高低由春玲擺弄哩。
黑板已刷過三分之二了,就如同犁過的田地翻出濕潤的黑色土壤一樣,與未犁過的茬子地形成鮮明的區別。刷過的黑板也是黑油油濕漉漉的,叫人看了心裏特別舒服。所剩塗料也隻能遮住鍋底了。文景接過長紅手裏的刷子,便蹲下身來把鐵鍋周圍的黑糊糊歸整到一處。貧寒家庭出來的閨女,即便是集體的煙煤也是舍不得浪費一丁點兒的。
“稿子準備好了麽?”長紅蹲在條凳上問。
“昨天夜裏寫了些……。”文景忙起身,從口袋裏掏出板報稿遞給長紅。
“嗯,還行。隻是力度上差些。比如第一段後邊的結尾處,可以連用幾個排比句:這是深入‘鬥批改’的重要措施,這是文化革命的繼續!——不要怕火藥味兒重。”吳長紅瞭瞭左右沒有外人,從長凳上探前頭來告訴文景,“還有內部文件:要‘關一批、管一批、殺一批’哩!”
陸文景一激靈站了起來,那刷子一顫,上麵的墨汁就掉到了白色的線襪子上。當她與長紅交換那稿子與刷子時,那墨黑的汁液又幾乎弄髒長紅的鞋襪。聽那“關、管、殺”三個字就象猛可裏發覺了地震,弄得文景心也跳身子也不穩。可她認真審察長紅,他倒鎮定自若象無事人一般。
“今兒上午,我們要去吳天才家‘割尾巴’。你別去了,寫黑板報吧。”長紅說。
文景正要問怎麽個割法,見四五個下了早學的孩子正從西邊路口過來,便把話打住了。又聽得背後一個似曾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猛一回頭,恰恰是吳長紅的大哥吳長東過來了。“完了嗎?”他邊走邊問。原來這天是他們的親娘的生日。吳長東是特意將假日挪湊到這一天,回來給娘過生日的。他身上帶一股好聞的肉食味兒。看樣子早餐的飯菜都已就序,他是來叫三弟回去吃飯的。
“就完了。”吳長紅說著動作就忙亂起來。
“不急。不急。”這位省城上班的煤礦工人倒沒架子,從文景麵前端起那小鐵鍋就舉到了長紅麵前。
陸文景見他們兄弟倆幹得歡,便到井欄邊兒收拾自己的糖菜葉子。為了好帶,她將糖菜葉子編在一起。她一邊和井台上的人拉話,一邊偷眼兒打量吳長東。那挑水人的視線也總是越過文景落在吳長東身上,無不投去羨慕而尊敬的目光。都要沒話找話地搭撈兩句。村裏人的巴結顯然是衝著他的城裏身份和工作。錢和權相結合,這便是吳家的“勢”了。站在這勢的圈裏,自己都覺得膽壯哩。這位省城歸來的大哥,倒很謙和。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勞動服。無論是臉盤兒、身杆兒,還是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聲音、以及幹起活來不怕髒不怕累的做派,真真兒與長紅活脫脫是一個人。全不象他們家那老二,小個子細身材;愛披件製服褂子,好叉腰;一招一式斯文咋武的、陰陰的怪怪的。可惜南坡那顆日本鬼子留下的手榴彈奪去了大哥的左眼,使他的鼻梁兩旁不怎麽對稱。右邊的麵龐英俊而有棱角,象小人書連環畫中的趙雲;左邊卻鬆眉凹眼的,象張慈善的姥姥臉。
俗話說:遇禿的避禿,遇瞎的避瞎。出於對殘疾人的尊重,陸文景便故意垂了頭磨蹭著,避免與吳長東對視。吳長東也在躲閃她。他的躲閃顯然就是另一層講究了。村裏有“叔嫂不交言、伯嬸兒不接語”的老傳統。舊社會指的是確定了名分未曾嫁娶之前,嫂嫂與小叔子、大伯子與小嬸兒最好是保持些距離,免得牽動花花腸子。看來長紅的大哥還挺傳統哩。
不,這種想法完全是文景姑娘的敏感。其實,趁她垂了頭擺弄她那菜葉子的空擋,吳長東正笑眯眯地張著那隻晶亮的獨眼,從黑板瞄到井欄,再從井欄瞄到黑板,美孜孜地在欣賞一幅風景畫兒。同時,他還朝那畫中的男主角兒努一努嘴,用他端鍋的手吃力地豎起兩個大拇指。並低聲吟誦一句最高指示告誡弟弟:“抓而不緊,等於不抓!”
※ ※ ※
文景抱了糖菜正要回家,從西邊村口傳來孩子們的爭吵打鬧聲。她駐腳靜聽,雜亂而尖銳的吵嚷中,似乎夾雜有文德的哭罵。文景便轉身踅向西巷路口。這時,兩個梳著短刷子的五年級女生正進村口,嘴裏還嘀嘀咕咕告訴,不時地扭頭朝後邊瞭一瞭。太陽光照射到兩位小女生身上,呈現出一片橘黃。文景因幹了一早上活兒,腹中空曠,感覺眼花頭暈,沒認出這是誰家的丫頭。那兩個小女生遠遠兒倒認出了她。——因為她曾是她們幼小心靈中崇拜的偶像。
“文景姐姐,快呀,文德讓打破頭了!”
“啊呀呀,四、五個人壓住了他一個!”
兩個小女生迎上來就你一言我一語地給文景講述打架的起因和過程。但是,文景一句也沒有聽進心裏去。她抱著那糖菜,撒開腿穿過村口,就朝趙莊的方向跑。——吳莊村子小,本村隻有四個年級。五、六、七年級的學生都在趙莊借讀。在兩個村子的地界處,灰白的路麵上正螞蟻似地滾動著黑黑的一團,文德被包圍在最裏邊。
“鬆手,快鬆手!”文景邊喊邊把那糖菜扔在路邊,急忙上前去解勸。隻見一個大個子把文德的兩條胳膊扭到了背後,一條聲兒罵他是“反革命”、“小地主”。文景到跟前才認出這大個子正是吳天才的三兒子。吳二狗的一對雙胞胎更是氣勢洶洶、怒不可遏。一個捺著文德的頭發,一個在踢文德的後腿,象批鬥階級敵人一樣叫文德下跪。另外,還有幾個助陣的,一邊叫罵一邊往文德身上吐唾沫、扔石子和土塊兒。文德倔倔地不服,又哭又叫,他們便把他一會兒揪扯到路南,一會兒揪扯到路北……。直到文景擠進重圍,他們才嘩然四散而去。吳天才的三兒子發現了那五個扭在一起的糖菜圪蛋,撲過去一腳踩住菜葉子,雙手拚命一拽,糖菜圪蛋四散滾開。他一邊跺著腳踐踏那菜葉子,一邊氣恨恨地說:“這不是資本主義尾巴?”揪起一個就朝文景姐弟砸來。另外幾個人則如獲至寶,搶了那圪蛋飛也似跑去……。
“都是我惹的禍!”文景認出這個團夥的領頭王是吳天才的三兒子時,就明白是怎麽回事兒了。她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愧疚和驚愕,來麵對這可怖的事實。文德的衣服被扯破了,一隻袖子幾乎要掉了下來,隻有肩頭還連著十幾針。那張十二歲的稚氣的臉被塵土、唾沫和涕淚的混合物覆蓋著,象剛剛出土的山藥蛋。隻有不斷湧出的淚水衝開這些積澱物,才能顯示出原來的膚色。最讓人心悸的是他的後腦勺被石子兒砸破了,鮮血把頭發染成了深紅色。又因泥土的摻入,將頭發弄成一縷一縷的破抹布。文德的手獲得自由後,下意識地摸一摸自己的頭,抓下一手帶血的頭發。這鮮紅的血腥又激發了他的鬥誌,他便不依不撓地掙脫文景的揪扯,又去追那些遠去的孩子。
文景在絕望中衝上前去,一把拽住文德。她從內衣底襟上撕下一塊兒布條,疊回來堵住那流血的洞口。結果那堵洞的補丁很快就被洇濕了。於是,文景便把文德攬回自己懷裏,用手輕輕地壓住那補丁,耐心等待那鮮血的凝結。文德起初還竭盡全力地支撐著自己的身子,一動不動。到後來便身子一軟,癱癱地跌靠到姐姐的懷裏了。但是,他嘴裏還在不服氣地呢喃:“我要告老師,他們憑什麽罵我小地主、反革命!……。”
“這全都怪我!”文景看著弟弟這副慘像,隻能暗暗自責。她傻子般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想不出來。
這時,田野裏靜悄悄的。隻有文德的一聲比一聲低弱的發泄在四處回蕩。相鄰不到一裏地的兩個村莊都沒有雞鳴狗吠。社員們正在吃早飯。那“東、方、紅”一家大概已盛出了生日的紅稀粥,正端盤上菜上糕。祝他們家業紅紅火火、高升旺長。陸文景茫然四顧,太陽光白花花地照著曠野。尚未割盡的秸杆在秋風中瑟瑟發抖。除了覓食的麻雀從頭頂上撲楞楞地飛過,象受了驚恐似地鳴叫幾聲外,天地間隻有她(他)們姐弟二人。
“怎麽辦?怎麽辦?”陸文景感到勢單力薄、孤獨無援。告老師?不,不。即使老師公正處理,平息了眼前的風波,那受到懲處的一群吳姓孩子會服氣麽?必然將矛盾擴大化,使文德和這幾個孩子結怨更深。而吳天才、吳二狗兩家人多勢重,以她陸家這老弱病殘是萬萬惹不起的。現實生活再一次教訓陸文景,什麽是真理。真理總是與強勢結盟!陸文景痛楚地發現在這件事情上她簡直束手無策。唯一的選擇是妥協。更讓她作難的是不知道該怎樣向父母開口,說出文德挨打的真實原因。
姐弟倆在路邊停留了許久。在文景的擦拭下,文德的小臉兒終於恢複了本來麵貌。淚水雖然流幹了,但他的身子仍然在一抽一抽地顫動。雖然是五年級學生了,由於營養不良,文德的身軀卻象個八、九歲的孩子。文景摸著弟弟細瘦的幹柴棍兒似的胳膊,又發現他額頭上竟有細碎的皺紋,心口在割裂裂地疼痛。但是,她不敢問疼不疼、不敢說一句安撫同情的話。因為她需要的是文德痛覺的麻木和精神的堅強,而不是滔滔的淚水。
“你要替我報仇。”文德在嘟囔。
突然望見吳莊村南的路口處飄出個搖搖晃晃的黑影兒。那黑影兒抄茬子地中的便道向她(他)們的方向移來。看上去極象母親。文景的心一陣緊縮,情急中不得不對弟弟說出實情:
“文德,姐姐求求你不要把他們打你的事情告訴爹娘。”文景蹲下身來,拉著文德的手急切地說。“姐姐對不起你。他們打你是為了報複姐姐。昨天晚上大隊開吳天才的批判會,姐姐落井下石,誣陷吳天才咒罵世界革命。其實,咒罵世界革命的是吳二狗。我安到吳天才頭上,冤枉了人家。”文景一邊給文德解釋,一邊在自我譴責。此時此刻,她簡直悔青了腸子!
“……。”文德眼裏閃著淚光,驚愕地望著姐姐。他不明白一向正直的姐姐為什麽這樣。她可一直是他心中的驕傲啊。
“你知道咱家沒錢沒勢,姐姐一直想改變這種狀況:想進城!想賺錢!想造勢!可是,要達到這個目的就必須表現得非常非常地積極!如今,衡量你積極不積極的唯一標準就是看你和革委的立場是不是一致……。姐姐不發言批判,就會被認為守口如瓶、對黨有二心……”
“那發言批判的就你一個人麽?”文德問。
“批判的人很多。可人家比咱有‘勢’啊。人總是選軟柿子捏呀。”文景說到此幾乎把土改時她(他)們家曾被錯劃成地主、政治上不過硬;又死去三個哥哥,人力上不過硬的狀況和盤托出。當她意識到將這糟糕透頂的一切讓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來承受,實在太殘酷時就把話打住了。
然而,對於一個從小就在無計謀生、拆了東牆補西牆的家庭中長大的孩子來說,有姐姐這幾句人生的啟蒙就足夠了。人家有的文具自己沒有、人家有的穿戴自己沒有、人家有的零食自己沒有。十二歲的陸文德突然感悟到什麽叫“勢”、什麽叫“軟柿子”時,他的明亮的眸子頓失光芒,變得灰暗死寂。那張年幼的臉頃刻間扁成個苦瓜,額上驟然增添了五十歲的皺紋。
“文德,古代韓信還受過胯下之辱呢!”陸文景努力擠出一絲兒笑容道。“姐姐一旦出人頭地,供你讀初中、讀高中、讀大學!——到那時你穿著滌卡的幹部服榮歸故鄉……”
陸文德沒有聽完姐姐的話就掙脫了姐姐的手。無可奈何地說:“回家吧。餓煞人了。”懶懶地走了幾步後,大約他也望見了茬子地中的母親,又翻回頭來對文景道:“就說我上枯樹掏鳥窩扯了衣服紮破了頭。”可是,當這小人兒發現路邊那撕扯破的糖菜葉子時,他的腳步就又舍不得挪動了。他蹲下身來,兜起自己的衣襟,一片一片地拾撿起來。並且選那沒有踐踏過的不帶土的葉片,放在嘴裏,噌噌地吃了起來。望著文德那勤快的帶著血跡的髒手,望著弟弟那被風掀動的破衣袖,望著他那饞相,文景的眼淚嘩然湧出,再也控製不住。她咬著嘴唇對自己說:“陸文景,你奮鬥不出個人樣兒來便沒臉回吳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