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高粱顆粒受潮便交了黴運。一粒一粒傳染,沒有喘息的空兒。陸文景目下的處境就是那受潮的高粱顆粒。第二天一早,當她揣了那封書信來到長紅家時,與正要出門找她的長紅撞個正著。原來是她操之過急、下針太狠,把長紅娘的手“紮愣”了。一進家門,一臉愁容的老婆婆就對她說:“手指頭倒是再沒有疼,夜裏也好睡了。隻是——”老婆婆臉一紅把話打住,好象犯了錯誤的倒是她。“起先是整個右手木愣愣的,我沒在意,以為針感住下來了。到中午就愣到手腕子那兒了,下午一直往上愣,直到肘關節跟前都沒有知覺。我想,睡上一夜,它大概會醒過來的。想不到今天早上人醒了,它還愣著。反而發展到整條胳膊了。”為了證明沒有知覺,長紅娘用左手掐一掐右胳膊。指甲印兒老深,卻覺不出疼痛。
文景從來沒見過這症候,心裏發虛,還得硬撐著。上前來幫老人脫下一隻袖子,從下往上捏捺老人的胳膊。她記得培訓她們的軍醫老師曾說過“推捺按摩”對偏癱病人的功能的恢複是有好處的,不知用在這裏能否奏效。
“為什麽從下往上捏?”長紅問。目光裏滿含著希望與信服。
“這樣靜脈血回流會快些,希望血液循環好些,胳膊自然就靈活了。”文景嘴裏是這樣解釋,心裏卻忐忑不安。因為她把老人兩條胳膊的溫度作了比較,這病臂比那好臂涼多了。
長紅爹見文景很有章法,把滿心的歡喜藏掖著,盡量拿出作公爹的端莊和安詳。又是柴一把炭一把地忙乎早飯。實在想表達些意見,就一個勁兒找補老伴兒的不是。“平日還埋怨我膽小,這時節還沒有我能沉得住氣呢!一會兒怕右臂癱了,再不能拿輕持重;一會兒又怕愣到肩膀心肺、愣到頭臉大腦……。我說咱們有的是大夫,她還說‘醫不自治’呢!——你瞧瞧,這不盡是活法子?”
在老公公看來,花朵似的媳婦一進家門,滿屋子就亮了。一雙俏男俊女目光牽連,既歡喜又敬重。做長輩的更覺蓬舍生輝,連牆上的(楊子榮、李鐵梅)年畫兒、地下的四腿凳兒都曆然井然,成了連理。殊不知那“愣到肩膀、愣到大腦”的擔心是多麽瘮人,嚇得文景心裏沒抓沒拿的沒底兒,就象夢境裏從懸崖峭壁上往萬丈深淵裏掉似的。
“實在不行,隻有到縣人民醫院去看了。”
文景對身旁的長紅呢喃。他的視線一直在隨著她的妙指移動。
這話被長紅娘聽見,老人將頭搖得象撥浪鼓似的。斬釘截鐵道:“不不不!咋能自家人拆自家的台呢?咱日後還指這紮針的手藝過哩。我哪兒也不去!治好是文景的功勞,癱了是自己的命!”
長紅給娘掖一掖衣袖,笑著埋怨道:“既怕愣到心肺頭腦,還懷疑‘醫不自治’,又不去大醫院,這不是自相矛盾?”
“隻要文景過了門兒……”老人剛說到這兒,後院裏傳來吆喝聲。是革委主任吳長方喊長紅過去,說有要緊事商量。聲音不高,卻有一種威懾的力量。
吳長紅忙從那套軍用被褥下掏出他那紅皮筆記本兒,將紅星鋼筆吸足了墨水兒,匆匆離去。文景情急,衝著他的背影兒就喊:“照信上的話辦!”長紅的“知——道”還沒說完,就被街門的聲響切斷了。
文景這才想起,那封至關緊要的書信還在自己的內衣口袋裏呢。長紅知道個什麽?難道是心有靈犀?也還是長紅在敷衍自己?
陸文景捏了捺,捺了捏,弄得老人青筋畢現,皮膚都紅紅兒的了。連她自己的指關節也酸困不已。隻好停下來讓老人自己體會。老人舉一舉胳膊,依然乏力;晃一晃,那胳膊軟溜溜的沒有筋骨,麵條兒似的。婆婆目光迷離,口中卻說:“挺管用。你摸摸這條胳膊暖和多了。”文景知道婆婆的好意,心裏卻亂亂地不知苦樂,不知悲喜。仍是如夢境般下墜,慌慌地沒有主張。突然想到來時竟忘了帶醫書,便默然追悔,心裏暗暗責罵自己。見長紅爹又小心翼翼地搓洗著一顆雞蛋,文景便急忙告辭,說她要趕緊回去查查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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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景從吳家出來,正是早霧彌漫的時候。吳莊好象是一座荒島漂浮在蒼茫的大海中。從濃霧中露出來的零零落落的樹梢猶如聳立的山巒。鳥兒正在那樹冠中叫罵,仿佛嫌晨霧遮擋了它們覓食的視線。在濃霧中穿行,連呼吸都感到沉重。秸杆腐敗的氣息和炊煙相混合,渲染了秋雨後的空氣的濃度和濕度。
看不清人影兒,文景卻聽出十字街的井欄邊聚了幾個年輕人。他們都興高采烈地斷定:因為昨天的雨水的緣故,今天肯定要歇工。後生們便相約去飼養處“爭上遊”。其中一個還捏著嗓音告訴另外幾個:飼養員吳天保昨天煮了豆餅(榨罷油的黑豆壓縮而成的圓餅,是給騾馬補貼的一種飼料。胃口空曠的後生們常常偷來當作零嘴兒享用)。
這豆餅文景也嚐過,又甜又鹹又耐饑的,實在撩人食欲。文景便暗暗羨慕這些毛頭小子,多麽灑脫,多麽放蕩。——昨晚本來就沒怎麽吃東西,這時文景便覺得饑腸轆轆,不可遏製了。
回到家裏,父親和文德已吃過早飯,各循其事了。母親臉上掛著笑容,正收拾他們用過的飯碗。母親的發梢,如同文景的眼睫和留海兒上掛著霧氣所變的珍珠一樣,衣服也潮呼呼的,顯然也是剛剛進屋。
“娘幹什麽去了?”文景一邊給自己盛飯,一邊問。“您也沒吃飯吧?”
“沒。”文景娘本來是要洗男人們用過的飯碗,這時卻把一個重茬兒碗遞過去,讓文景給盛了稀粥,然後便邊吃飯邊興衝衝與文景告訴起來。她說:“那天我在街上拾了個話影兒,聽說春玲家布票不夠用,今天就到她家賣布票去了。咱也不知道一尺布票到底是多少的行情。一尺六毛呀、五毛呀,她娘還和我認真計較了一番。我想給幾毛算幾毛吧。反正咱沒錢花不了,總比年底作廢了強。誰知春玲的大哥趙春懷休假在家。瞭見我們在院裏討價,就從從容容出來。說鄉裏鄉親的,討什麽價!人家到底是掙工資的,真是大氣派。問我帶來多少,我說一丈二尺。人家從製服口袋裏掏出十塊,就塞到我懷裏。”說到此文景娘從內衣口袋裏找出那十塊錢來,叫文景看。顯然是來自大城市的票子,沒倒過幾重手,簇新簇新的。不象農村的票子,你借到我手裏,我再花到他手裏,泥手裏倒在柴手裏,又髒又皺的。
“今天歇工,你到紅旗供銷社給你和文德一人扯一件新衣服穿。順便到衛生院見見喜鵲,問問那事兒。”文景娘說。因為得了便宜,母親的心情比平日快活多了。而且,這積了半輩子人生經曆的母親敏銳地感覺到趙春懷那大方是衝著她的俊閨女來的。當她說到賣布票是想給文景扯件新衣服時,他便眼亮了,慷慨了。這眼亮和慷慨難道會衝著她一個病歪歪的老婆子?門兒也沒有!更別說戶了!想到此,這驕傲的母親就不由地想偷窺女兒。女兒睫毛、頭發上的晶亮的水珠不見了,奇特魔幻的美麗消失了。可黑亮的瞳仁、雪白的牙齒和紅潤的朱唇卻又在初升太陽的光波中閃爍,依然漂亮得讓人心顫。於是母親的希望便有了夢幻的色彩,臉上控製不住那心蕩神怡和洋洋自得了。
見女兒似聽非聽,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兒,一推過飯碗就翻醫書,文景娘忙問:“長紅娘的手指怎樣了?”
“治聾治成啞了!——紮愣了。愣到胳膊了。——真倒黴!”文景擰著柳眉,頭也沒抬說。
“用熱水敷敷!”母親建議道。“冬天裏凍麻手腳,還不是先搓一搓,再用熱水敷敷,就蘇醒了?”
文景翻遍兩本醫書和一本油印小冊子,都沒有這樣的先例。不禁呆呆地愣在那裏。長紅的爹娘實在太皮實太厚道了,讓人不忍離棄。長紅娘說隻要文景過了門兒,後邊的話被吳長方打斷了,那意思顯然是“她廢了這條胳膊也在所不惜”了。這樣地看重,以身體性命相托,真是生死相依的情義。紅嫁衣娶進白孝衣送終便是自己責無旁貸的義務了。在老人胳膊未徹底痊愈之前,還真不好一再催長紅辦自己的事呢!摸一摸昨晚含淚寫給長紅的信,依然滯留在自己身上,陸文景酸甜苦辣百味俱全,真不是滋味。
“哎,你不會到公社衛生院問問,說不定那裏的醫生有高招呢!”文景的娘突然有了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