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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走出吳莊(十四)天意難違

(2014-11-20 06:14:33) 下一個

                                   十四

     婚事很快就定下來了。趙春懷說一結婚就準備帶文景上省城當家屬,這本來是不算作問題的。當趙媒婆再次來到陸家,問他們準備要什麽財禮時,文景的父母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木木納納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她)們隻是認為這件事定得太急速、太叫人沒有招架了。陸富堂這種人家,雖然不算赤貧如洗,但災病困苦步步緊逼,所差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不象那些殷實人家有長計劃短安排,差什麽就能直接指出來,折算成人民幣。常言道: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差得太多,倒仿佛什麽都不缺了。再說,文景的爹向來隨彎就曲、膽小怕事,得過且過,在吳莊不被人尊重。這一回覺得趙福貴在省城上班的兒子托了媒來,也夠個體麵了。所以,這一家之主就慷慨地說:“這都有個普通行情哩,讓他們隨心布施吧!”

    文景的娘聽了老頭這“行情”和“布施”,怕文景心裏不悅,便狠狠瞪了老頭兒一眼。卻見閨女臉上幹巴巴的,毫無表情。當娘的已經知道文景所受的打擊,女兒所愛的人沒有幫女兒辦成她熱衷的事,女兒所嫁的人與所愛的人又難以吻合。閨女心裏苦澀,母親更不好受。這當家的女人心裏也毛毛糙糙的,不知道該怎樣鋪排女兒的終身大事了。她隻是說:“隻要文景跟著出去好活,春懷能善待文景,也就行了。”

    “啊呀呀,過了這村兒就沒有這店兒了!”倒是那趙媒婆嫌陸家抓不住機遇,缺乏算計,急猴猴地埋怨他(她)們說:“你們沒聽過現在的行情?‘奶奶要穿戴,爺爺要棺材,弟弟要媳婦,妹妹還要依賴’呢!花骨朵兒似的閨女,哪兒有白跟的理?”原來這叨媒的人覺得媒沒有難度,顯示不出才幹,便也沒趣。

    “給文德買一頂有紅五星的軍帽,一雙大頭暖靴。另外,每月給家中十五元錢,直至文德讀出大學。”陸文景不假思索就開出了自己的身價。——陸文景推崇的是一諾千金的為人準則。她本來希望有了工作以後,用自己所賺的第一筆錢給文德買軍帽和大頭靴,兌現自己的諾言。不料,如今卻隻能用這種方式來還願了。抬高身價,索要財禮,是她過去最小瞧的作為;靠一副臉子,作男人的依附,更是她所鄙棄的世俗;如今她卻一一地身體力行了。想想自己今天的下場。她就象遭了冰雹打擊的莊禾,蔫頭蔫腦,一蹶不振了。心裏一委屈,眼裏就噙滿了淚水。她急忙別轉身,努力克製著,不讓父母發現。

    “一月十元,十個月就一百。一年一百二十。天哪,咱生產隊一個壯勞力一年掙三百個工分,一個工分得二毛錢,一年最多掙六十塊。還常常兌不了現錢……這倒是實打實的好行情!”趙媒婆屈指一算,誇張地驚呼。抬頭一看文景神色冷峻、一副斬釘截鐵的樣子,便不敢還價。一路屁顛兒屁顛兒,跑到趙家講條件去了。

    趙媒婆走後,陸家三口陷入緘默狀態。陸富堂覺得文景的要求太高,恐怕趙家不會答應。但話已傳了過去,覆水難收。便隻有不停地抽煙,望著自己吐出的煙霧木呆呆地等回音了。而陸文景那不痛不癢、毫無表情的樣子帶給母親的恐懼,決不亞於這件事的成敗所帶給她的不安。女兒心中的隱情和煎熬娘都了如指掌,隻是她明白怎樣解勸都是白費口舌。因此,她便無事找事,找出針線活兒來,給文德補起了冬天才穿的棉褲。

    “我想出去走走。”文景說。她實在是在這個沉悶的家裏呆不下去了,就漫無目的地走了出來。不過,說文景漫無目的也許不夠準確。因為她所駐腳的地方,都是她過去與長紅常去的地方。十字街的井欄邊、黑板報前。生產隊大院、戲台前。她既恨他,又特別想見到他。她甚至穿過一片荊棘地,抄小路來到南坡,尋到長紅慣常割艾蒿的那片雜草叢生的沙土地。然而,除了牛腳印、羊蹄子踩下的小坑兒,哪裏也沒有吳長紅的蹤影。——他難道沒有聽說她要嫁人的消息麽?他聽說她要嫁人會無動於衷麽?

    兩個月以前,他(她)倆還出奇地相愛,在這兒共同擰著一根火藥子,設計著美好的未來呢。

    陸文景舊地重遊,百感交集。腳碰到長紅割過的蒿茬兒,那感覺就如同手摸到長紅的胡子茬兒一樣,十分親切。在一堆黃鼠滾出的虛土旁,她雙眼一亮,看到一雙四十二號的膠鞋腳印。她便低了頭拾了些柴草將這腳印掩護起來,免得別人再踐踏。這雙碩大的腳印早印在她心上了。那便是心上人的腳印。她在長紅割過的蒿茬裏撿起幾根幹蒿,放在鼻際嗅嗅,由衷地滿足。她想將它們編成火藥子。但一擰就斷了。那曾經讓她親近、讓她引以為榮的艾蒿,此刻也乍乍虎虎,有了嘲諷的意味。仿佛說陸文景好高務遠、見利忘義,要拋棄心上人了。

    毫無辦法。陸文景今天是與姓趙的男人談婚論嫁,但她心裏無時不惦記著姓吳的那個男子。直到這時,她才感到自己對吳長紅的愛是那麽強烈、那麽純真、那麽深沉。盡管他夥同他二哥欺騙了她、作弄了她,她也曾恨得他咬牙切齒。但那恨卻象是硬土塊兒,經不住時間的浸泡,過上一兩天就化解了。充其量隻是小孩兒玩的打水漂,從此岸滑翔到彼岸,進不到心湖的深處。這不,她還沒有見到他,就替他找到了足以使她諒解他的理由:她和春玲,一個是弟弟的戀人,一個是兄長的情婦,以長紅的憨厚和無私,怎能不屈從哥哥,把招工指標讓給兄嫂呢?她知道她若跟了長紅,注定會一輩子吃虧。但是,她愛的難道不是他的樸實勤勞、克己奉公、憨厚無私麽?她已接受了他的行為習慣、言談舉止,以及他身上並存一體的優點和缺點;也習慣了他對自己的關愛和嗬護。她怎麽能放棄自己的所愛,答應與一個並不熟悉的男子共結連理呢?她真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

    陸文景嘴說是出來散步,其實是希望遇見心上人。希望吳長紅也急急火火找她,主動向她道歉,解釋自己是身不由己。堅決阻止她與趙春懷的結合。倆人再重修舊好。——但是,涉世不深的女孩子總是這樣,尤其是自尊自貴的自視甚高的女孩子,寧願內心倍受煎熬,也不能讓臉麵輸顏色。陸文景此時的情形便是如此。

    唯一的希望是趙春懷不能接受她開出的價。

    世俗的婚姻就是攀比和計算。他與紅旗的“京殼兒”怎麽就吹了呢?想必是女方索要太多沒有成交!

    然而事情往往是這樣,想遇見的人沒有出現,不想見的人倒偏偏撞個正著。返回的時候,還未到那丁字巷口,陸文景就聽見趙家小巷內嘁嘁嚓嚓。她朝那巷裏一瞥,發現趙春懷和他娘正送出趙媒婆來。聽得那媒婆的巧八哥兒嘴還在絮叨:“不是我說,你打著燈籠能挑下那樣的閨女?要說鍋台灶口哩,要說針頭線腦哩,要說寫寫劃劃哩,要說扭扭唱唱哩……。”趙春懷的娘還插了一句“還會針灸”。“再說那人家,”趙媒婆搶著說道,“上無爺爺奶奶、哥哥姐姐,下麵隻有一個弟弟。省了多少拖累?若是攀了人口多的,爺爺死了不得買棺材發送,還是奶奶死了不得買棺材發送?大哥娶親不得補貼,還是二哥娶親不得抵墊?人家就一個弟弟,要求供個七、八年,也就千兒八百的破費。再說了,那弟弟真能大學畢業,念成個氣候,還能忘了姐夫的恩情?——貼出去的都要還回來哩!嘖嘖嘖,多上算的主兒?”

    “你過了那邊兒,啥話也別提了。就說都答應了。——我娘這不都想通了麽?”趙春懷說。

    糟糕!怪不得人常說媒婆的嘴能把死人都說活呢!連陸文景都不知道她家有這許多優勢。可是,對她來說,這優勢擺得越多效果就越糟糕呢!

    陸文景不想與這些人相遇,又信步退到村外。說實在的,她不能接受趙春懷。此前,她雖然與他相跟過一段路,但她根本沒有認真打量過他。他在她腦海中的印象模模糊糊的,添加了想象的成分。現實中的形象與象框中的影象相重疊,她覺得他還有些風度,有些氣概。可是,就是剛才那偷偷地一瞥,映入她眼簾的樣子叫她十分地排斥。他的臉又寬又圓,就象一張頭號的菜盤。中間盛滿了眼睛、鼻子和嘴巴。而且,因為五官的布局不太合理,都往一處擠。尤其是眼大鼻梁低,真讓人擔心那眼球會滾到一起。跟一個自己不喜愛的人生活在一處,同床共枕、一口鍋裏攪稀稠,這怎麽可能呢?

    陸文景無計可施,在村裏村外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她不僅沒有碰到吳長紅,也沒有碰到小順子。隻是遭遇些毫不相幹的坐街的女人。場上的活兒不多了,一些老女人們便坐在街門口剝玉茭。有的則是挑揀榆葉中的蟲子,刮榆樹皮最外麵的老皮(收拾‘一打三反’中的戰利品)。但是,消息比風快,不少人已經知道她和趙春懷在談婚論嫁了。她們將直勾勾的目光拋出去,然後相互聚焦,異口同聲地誇她秀色襲人。“這閨女穿上甚也好,自帶精幹自帶美。素衣素裳是清清爽爽的美;穿了戲裝上了台子是歡歡快快活活潑潑的美。也不知穿了大紅嫁妝可咋地美呢?”文景知道她們的談論並無惡意,東家長西家短地扯閑篇是她們的嗜好。她們不直接追問她婚事的進展狀況,已經對她是十分地體恤、十分地尊重了。但是,在吳莊這個舞台上,在留有餘地的範圍內,這些女人們是要把自己旁敲側擊的才華展示得淋漓盡致的。有的人感歎說:“吳莊三隻花孔雀,已經飛走一隻,另一隻也要遠走高飛了。”有的便附和道:“生閨女就要生錦鳳凰,總有梧桐樹可棲息。嫌這株梧桐樹枝兒低,便到那株上築高巢去了。”……

    她們那頗具興味的閑談,都帶有忽隱忽現的羨慕,閃爍不定的妒忌。這突然助長了陸文景心中的傲氣。她便帶著高人一等的神氣去迎碰她們那好奇的目光,仿佛對她們的評價供認不諱。她想:“真是這樣呢!你吳家不涼不熱、不主動接納我,至少我又多了條出路!——咱不僅有個人資本,還有家庭優勢呢!”這種自我調侃無端地使文景快活起來。臉上大理石一般的生硬神色消失了。腳步也輕快靈動了。青春的朝氣又在那嫋娜的身姿上爛漫起來。

    可是,走到自家巷口,當她發現有明顯的自行車輪胎的印痕一直延伸到她家街門裏邊的時候,她的心咯噔一涼,冷靜的理智又複蘇了。她覺得自己剛才的驕傲簡直與無知村婦一樣地庸俗、一樣的水準!天哪,趙春懷不僅答應了她提出的一切條件,連嶄新的自行車也推過來了。這買賣就要成交了。

    陸文景心裏發堵,不願回家。一閃身進了慧慧家院裏,踱進了慧慧的東房小屋。

    慧慧不在。屋子裏收拾得整整齊齊。牆角的蜘蛛網不見了,窗台上纖塵不染。炕上的被子和衣服都疊放得有棱有角,可見這女主人的心情有了好轉,又有精氣神收拾這一切了。可文景此刻的心情卻如朽麻般亂作一團。聽得慧慧那聾娘在隔壁自言自語,她也不去理會。躲在這小屋內自顧出神,呆呆地想自己的心事。

    她知道她爹娘對這樁婚事是滿意的。他(她)們一直不能大展歡顏是因為閨女愁腸百結、滿腹淒苦,做爹娘的心疼閨女。再說,她爹經曆了半個多世紀的人世滄桑,對人生悲喜已經麻木。隻要不被人整,不被人抓,不受驚嚇,便是安然自在的好日子了。再高興,他也笑不出個好折皺;再苦澀,他也擠不出一點兒淒清的淚。笑和哭差不多,表情都僵化了。對文景找工作的失敗,陸富堂很是不以為意。——盡管當時他也曾有點兒興奮。然而現在他認為文景當初就不該有這種企求,這本來就有點兒奢侈。在他的意識裏,這與三年自然災害天塌壓大家是同樣的道理。大家都顆粒無收,你卻想吃香喝辣,根本是異想天開嘛。再者,沒有得到你所奢望的,又不是丟了身上的錢和布票。那是兩碼子事兒嘛,用不著苦惱。她娘雖然比她爹還有點兒血性,也氣恨長紅不誠心幫忙,氣恨春玲頂替了文景,但她老人家的腦子卻更活泛、更靈便、也更豁達。文景曾聽她娘小聲兒對她爹說過這樣一番話:“河灘損失坡上補!水地不收旱地收!都是天意。”在娘看來,趙家的閨女頭削得尖,頂了陸家的閨女,是陸家的損失。可你趙家那賺錢的兒子偏偏相中了陸家的閨女,不計較陸家的老弱病衰、沉重負擔,豈不是趙家也禿了一截兒?這就是老天開眼、天道持平!

    而且,種莊稼的泥腿子父母,都有極簡單的經濟頭腦、極單純的虛榮心。他(她)們覺得既然閨女靠自己的力量走不出吳莊這個圈子,趙春懷又願意帶她去省城,能借女婿的光,這也夠合算、夠個闊氣了……。

    陸文景的臉上又泛起了濃重的愁雲。僅僅幾天的煎熬,她差不多由一個單純的女娃兒變成個複雜的婦人了。每逢冥思苦想而不知何去何從時,那焦急的心情總讓她失去幾分姿色。她從慧慧那小屋的窗口向外張望,望到的卻是自己家的黑汙的土牆。“成交了。那邊的婚約已作成了。”陸文景在喃喃自語。

    這時,街門外傳來一陣寒暄聲,顯然是趙媒婆和趙春懷出來了。陸文景一想到那張大盤似的凹臉,就打寒噤。象木樁子一樣,釘在了慧慧屋裏,拔也拔不動了。直到慧慧進來,吃驚地大叫:“啊呀,新娘在這裏!”接著又抱怨道:“這麽大的事,也不跟我說道一聲!”文景這才醒轉過來。——原來,慧慧是惦記她工作的事兒,到她家找她去了。不料剛巧趕上趙媒婆去回話、趙春懷又推去了自行車。

    顧不得做太多的解釋,文景拉住好友的手,就象拉住觀音菩薩的手一般。她望著慧慧的眼睛,一五一十地講了她怎樣被春玲頂替、去紅旗的路上又怎樣與吳長方吵翻了臉、以及尋喜鵲不遇、返回來一口應允趙媒婆的情形。

    “啊呀呀,春玲這謊可撒大了!她既懷了孩子,怎麽不見一點兒反應呢?”慧慧說。

“她懷與不懷咱顧不了許多!我隻是後悔一時冒失,這事可怎樣挽回呢?”文景急忙討教道。她拉慧慧的那隻手都冒出了汗。

“咳,挽什麽回呢!你提的條件人家都滿足了。你沒提的人家也想到了。嶄新的飛鴿車子、一大包衣服、衣料,你爹娘都歡天喜地地接收了。——願意嫁人家是你自己親口說的,你紅口白牙怎麽翻案?”

“可是,那一位還蒙在鼓裏呢!”

“這怨不得你。是他吳長紅咎由自取!他夥同他二哥耍騙了你,你遭了這麽大的打擊,他就不該主動來找你安慰安慰?”

對於文景與長紅之間的糾紛,慧慧向來是勸合不勸散,藏藏掩掩和稀泥。每逢他(她)倆鬧別扭時,她都小心翼翼,不是替這個遮瞞,就是替那個編排些好話,盡量往他(她)們情感的裂縫中添泥加水。這一回倒態度鮮明、毫不隱瞞自己的義憤。文景很為朋友的推心置腹而感動。

“每到你需要他的時候,就連個影兒也逮不住了。你圖他什麽呢?”

“他那人,總是把公務放在第一位……。”文景呢喃道。

“什麽公務?”慧慧譏諷道。“每逢得罪人的事,他二哥就推給了他。聽說又到吳天才家捅蜂窩去了,隻有大傻瓜才幹那落千古罵名的事呢!——他吳長方革命性強,為啥躲得遠遠兒呢?”

陸文景緘默不語。她不得不承認慧慧說的都是事實。吳長紅確實對他二哥忠心耿耿,不論他二哥幹什麽,對與錯,他都站在他二哥一邊。旁觀者清,當事者迷。經局外人這麽一點撥,一分析,吳長紅倒真沒有可取之處了。這讓她更覺得痛楚和難堪。難道說從前那卿卿我我、相親相愛的戀情,竟然是盲目而又愚蠢的行為?難道說自己是不辨好歹的憨憨麽?

“咱倆個如果都做了趙家的媳婦,就是妯娌了。相互照應,多麽好!”慧慧笑了,親熱地搖一搖文景的手。“聽說春懷哥至多能住到後天,眼看要帶你走了。——你陸文景也是說一不二的人,好意思捉弄了人家?”

陸文景聽著聽著就從慧慧的勸說裏聽出了變味兒的音韻。瞧她還沒嫁人家的弟弟,倒把那“春懷哥”叫得那樣地不同凡響!陸文景恍然想到個“愛屋及烏”的成語,便感覺慧慧的勸說中盡含著個人感情因素了。

“別,別!你什麽話也別說了!”陸文景斷然央求慧慧道,“快,求求你。幫我到吳長紅家跑一遭。就說我在去趙莊學校的路上等他!”她再不由慧慧分說,就將慧慧推出了街門外。兩人相跟到十字街井欄邊,文景目送慧慧進入吳長紅家的巷口後,自己便向西出了村,心事重重地朝約會地點踱去。

 

                                                      

 

    陸文景在去趙莊學校的路上等了許久,直到學校響起下學的鍾聲,吳長紅都沒有出現。悠長的鍾聲撞擊著文景的心,時間顯得那麽漫長。她不能掩飾自己的煩躁,就在吳莊至趙莊的這一段路上返來複去地踱步。自己頭腦中形成的固有印象與慧慧剛才對長紅的評價不停地爭鬥,雙方誰也不能獲勝。

    暮色中湧來一群下了晚學的孩子。孩子們嘰嘰喳喳談論著為“五·七”實驗田積肥的事兒。好象是商量你拿籮筐、我拿鐵鍁,兩兩結對子。屏息靜聽,沒有文德的聲音。直到一群男生從文景身旁走過,文景才發現文德象離群孤雁一樣,獨自落在一夥女生之後。文景迎上去截住文德,問他為什麽不高興。原來是學校布置了拾糞任務,每名五年級學生必須積夠二百斤“學農肥”。沒有人願意與文德結伴兒。明擺著的原因是人家嫌他身小力薄、與他結伴嫌吃虧;還有個不便道破的原因是那次打架後,吳姓那幾個孩子與他的嫌隙沒有消除。

    長姐若母。文景最擔心的就是屈辱和自卑在文德幼小的心田中紮了根!最不忍目睹的就是小弟這蔫頭蔫腦沒有朝氣和自尊的樣子。

    “別擔心。姐姐與你拾!”文景給弟弟鼓勁兒。同時,她私下琢磨:為了文德,我也不能離開吳莊。

    “不。我不要女孩子幫忙!”文德倔倔地說。“隻要你進了城,給我捎回小人書、糖蛋蛋來,保準有人願意和我結伴兒!”

    “你咋會想出這種法子呢?”文景好奇地問。她發現弟弟的書包背帶太長,就蹲下身來,替文德在腋下打一個結。

    “趙莊的趙小才,扳手腕兒還沒我勁兒大哩,可有人巴結他。還不是因為他有個好姐姐麽?”

    “嗯,好主意。這倒是個好主意。”一個黑魆魖的身影出現在陸家姐弟麵前。陸文景一抬頭吃了一驚。這人不是她所期望的吳長紅,卻是她一直回避的趙春懷。趙春懷當即從口袋裏掏出幾顆冰糖塊兒,塞到文德的口袋裏。他一擺手,示意文德快追前麵的同學去。文德便高高興興接受了這賄賂,到前邊兒收買人心去了。

    “誰告訴你我在這裏?”文景問。

    “慧慧呀。”趙春懷說,“她說你在這裏等我。”

    陸文景低垂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再不言語。事到如今,她除了接受慧慧的惡作劇,又能怎樣呢?但是,她一直不肯抬頭,不願意與他的目光相碰。她知道自己一點兒也不會藏私,一旦目光交流,她內心的隱情、不悅、厭惡就會和盤托出。事實上,這時天色已暗下來了,四野灰蒙蒙的。隻有太陽墜下去的地方還剩了一片烏藍的天。他(她)們彼此隻能看清對方的大致輪廓,已經看不清眉眼了。

    “如果你不滿意,現在反悔還來得及。”趙春懷說。“我比你大了七、八歲,又有過婚史。你現在反悔也不遲。”他態度非常平和。

    “……”陸文景沒有回話。

    趙春懷安安靜靜地等著。曠野裏的田禾葉子本來也安安靜靜地躺在溝渠裏,頃刻間那寧靜的狀態就發生了變化。昏冥中象絲綢劇烈地摩擦似的,發出了沙沙沙的響聲。夜風沉不住氣了,讓靜止的柴禾葉子騷動、喧囂了起來。

    陸文景打了個寒噤,便抄小路朝吳莊的村南走。

    “我是再不能住了。後天就得去上班。你若同意,我明天就開介紹信去。咱們相跟著去了省城再領結婚證,到了單位舉行個儀式,。——這想法我與你父母都講了。他們沒有意見,現在就等你的表態了。”趙春懷跟在文景背後,一字一頓地說。

    “那,你明天就開介紹信去吧。”陸文景心不在焉地表了態。她恍然意識到吳莊男女但凡是嫁娶的,都得開蓋了革委大紅印章的介紹信,必須經過吳長方那道關。隻要“小紅太陽”有歧議,誰也別想順利過關。他曾要求文景善待長紅,必然珍視長紅的感情、看重長紅的幸福。那麽,得不到長紅的認可,這介紹信是肯定開不出的。想到此,陸文景又感覺自己簡直象個工於心計、老謀深算的陰謀家了。實在對不住無辜的趙春懷。

    “春懷哥,不管婚姻成不成,咱別傷了和氣。”陸文景心裏一軟,聲調突然柔和起來。“你別聽信那媒婆熱哄你。我家那家庭優勢,都是她虛構的。我父親膽小怕事,沒個正經主心骨兒。過日子得過且過。我母親是常年鬧病。我弟弟也是拖累。一家子全是負擔。我自己呢,也不咋地。找您也有功利目的……”。說到自己的自私,文景有點兒難為情,嬌羞地笑了。

    “那麽我花三十塊錢,就買了趙媒婆個‘熱哄’?”趙春懷也笑道。

    “真的。你後悔也來得及!”文景誠懇地說。

    “誰也別提後悔的話了。”趙春懷歡快地阻止道,“那麽,我明天就開介紹信去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丁字街,分手時趙春懷一直目送著文景的背影兒,直到那嫋嫋玉人兒消失在夜幕裏。就象讀一本深奧的哲學著作似的,趙春懷琢磨不透文景的心。但是,她坦誠的表白,悅耳的聲音,以及瞬息萬變的神態又無一不打動他。實在讓他欲罷不能了。

 

                                                           

 

    一個星期之後,陸文景就走出吳莊的阡陌,踏上了進城的官道。她的道路正從腳下展開,一直延伸到北麵天涯山底滹沱河邊,經過尚未竣工的紅旗大橋深入縣城的地界,向左拐個直角後進入喧囂的火車站。再轉乘火車才能抵達省城。那是一方遙遠的陌生天地,凡眼望不到的地方。

    文景家實在沒有能派出手的人。送親的隻有慧慧。慧慧推著趙春懷送文景的那輛飛鴿牌自行車,走在文景身邊。車後馱著個大紅包袱,裏麵包著文景的紅嫁衣。文景卻依然是過去的打扮。黑白格兒相間的上衣,學生藍褲子,白線襪子,方口兒黑條絨鞋。回頭望一望田間小徑上佇立的爹娘和弟弟,遙遠的距離已使他們濃縮成三個小小黑點兒。但可以想象他們手搭長篷久久瞭望的情景。家中的頂梁柱走了,怯懦、失落和淒苦,以及思念和盼望正交織著三張大致相似的心網。文景剛剛擦罷腮上的淚珠,眼裏的淚又嘩然湧出。當母親把那碎布片兒拚成的花書包挎到她肩上時,囑咐她說:“針包和醫書也塞進去了。出門在外,兩眼陌生。或許能靠手藝維持維持人。”文景馴順地點了點頭。這天,她表現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為依從。她原本想奮鬥到縣城,在新的崗位上自強自立、獨立打拚,改變家庭的困境,不料卻屢遭失敗,帶給爹娘的總是失望和晦氣。想不到這第一次出遠門竟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單純的女兒生涯,開始了身為人婦的漫長行程,將與一個自己並不喜愛的人共捱時光。同所有遠嫁的女孩兒一樣,才德雙全的文景亦別無選擇。隻能以這樣的方式對父母盡一點兒孝心,對家庭盡一點兒責任。可是,心高氣傲的陸文景是何等地不甘啊。

    如果在縣城,離家還不遠,她可以兩頭照應。如今這一走,娘犯了病誰給她按摩和紮針呢?弟弟再挨了打,誰來包紮他的傷口,誰來擦幹他的眼淚?爹受了驚嚇,誰又來替他排解呢?

    “你這一走,往後再遇到挫折和打擊,我可向誰傾訴呢?”慧慧本來就隨著文景垂淚,想到自身的孤單無助,更是淚雨滂沱。

    “隻有通信聯係了。”文景已擦紅了兩頰。

    離愁別緒漲滿胸懷,兩個姑娘一時寂然無語。她們的腳步伴隨著自行車輻條的淺吟低唱,匯成了初冬的曠野的絕響。車上行李本來不多,她倆中如果有一個是騎車高手,完全可以連人帶行李馱著走的。可是,這輛新車作為她們的教練車,她們僅在打穀場上練了幾天,都還不敢騎著上路呢。不過好朋友分別在即,寧可時間倒流,路途再長些遠些,淚眼繾綣,已不知疲累是何感覺。千言萬語,兩人盡管不知該先說什麽好,但不停地倒替著推推車,挎挎包。濃濃的友情在年輕的肢體裏、在寂然無聲中傳遞和蕩漾。

    在童年那對萬物都感到新奇的日子裏,她們曾站在吳莊的南坡上眺望,坡下這一大片綠油油的穀地、冒著炊煙的村莊、疏林掩映下的滹沱河,家鄉的一切都讓她們感覺神奇與向往。上了中學,進入妙齡花季,她們所接受的教育正是熱愛家鄉,上山下鄉光榮,這與她們那單純的眷戀是何等吻合啊。懷著摯熱的情感,她們又義無返顧地回到家鄉。那時,在她們的人生經曆裏還沒有口是心非、沒有欺詐和權謀。她們所涉足和熟知的地方,也隻有滹沱河東、天涯山南、南山坡前以及縣城附近的少數地區。對縣城之外的了解就是靠地理課本上的介紹了。從書本上知道的地方,畢竟沒有感情。而自己所熟悉的滹沱河東的這一灣土地、每一個村莊、每一道山梁,都仿佛是親友的麵龐。故鄉吳莊更是血脈相連,這裏不僅有養育她們成長的親人,還有她們的戀情、少年的誌向。“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為了實現這個理想,她們起早貪黑翻過河泥、墾過荒、打過壩、修過梯田……。她們曾為之高歌為之狂舞……。然而,現實與鋪天蓋地的宣傳大相徑庭。現實與她們所追求的又麵貌全非。

    “政治上不可靠!”陸文景至今都對這句話耿耿於懷。吳長方的一句話就抵銷了陸文景回鄉五、六年的全部努力,將她一生的前景推上了絕境!

    “唉,你不該與他吵架。小胳膊擰不過大腿。”慧慧歎口氣道。

    令文景更為氣惱的是趙春懷去開結婚介紹信時,吳長方不陰不陽地表示支持,一路綠燈。不假思索就寫了介紹信、蓋了章。用具體行動再一次告訴文景:你以為你是誰!不僅把陸文景看作與吳家毫不相幹的人,簡直當成了爛抹布、臭酸菜!

    “春玲的哥哥求他辦事,他還不順水推舟?”慧慧提醒文景道,“這事還怪長紅一個人!”

    文景幾次托慧慧去找吳長紅,他家街門上都掛著冷冰冰的大鐵鎖子。陸文景與趙春懷的事被趙媒婆傳了滿街滿巷,吳長紅卻無動於衷。真叫人寒心!

    “人嘛,看慣了就不醜。我就覺不出春懷哥比長紅差多少。常言道:寧找個愛你的,不找個你愛的。你猜為娶你給趙媒婆花了多少?名義上是三十元,他背過他娘又偷偷塞了十塊。趙媒婆都給自己定了副好棺材呢!”說到“棺材”,慧慧自覺不吉利,說漏了嘴。臉一紅急忙打住了話頭兒。

    穿過一片疏林,路過她們墾荒的河灘地時,倆人的腳步慢了下來。這一片黑色的魚鱗似的土壤中就浸透著她們的汗水和血淚。想起慧慧那遭人嫉妒的“表現”勞而無功,一對好友神色黯然。過了天涯山底的崖底村,就望見有十幾個橋孔的紅旗大橋了。爬上未鋪路麵的沙石橋基,自行車便上下顛簸起來。兩個姑娘便一人穩車把、一人扶後座地走。站在橋上向西鳥瞰,貼近縣城的一片平川正呈現出豐潤而洋氣的色調。明晃晃的如同油畫一般。雄踞高地的車站候車大廳的綠色牆壁、火車噴出的一團一團的如雲的白汽、高屋頂上鋪著的洋灰瓦和城市風味的宅第……,縣城的建築以威嚴的群體模式展示在兩個姑娘麵前。尤其那一扇扇窗戶,在近午的陽光下象一盞盞明燈閃閃發亮。她們猜測,那房屋裏住的都是上班一族,如同春玲似的拿國家工資的幸運男女。反觀自身,便覺得既土氣又泄氣。

    “還記得那年夏季放暑假的時候,我們相跟著趟水過河的情景麽?”慧慧將收回的視線纏繞在滹沱河上,臉色陰陰地說,“河裏漲水,我們不識水性,陷入沙匯,幾乎把我卷走。——那時你若不硬拉我,隨河水消逝而去,也就不會有如今這煩惱了。”

    “別,別這樣想。”文景道,“不為自己想,還得為家人想想。——咱來核計核計我走後你怎麽辦。”文景隱隱地感覺慧慧總說喪氣的話,這其中會不會是一種命運的昭示、不祥的征兆呢?

    “明年,春樹還有一次提拔的機會。為了他,我還得脫胎換骨一回。”慧慧說,“希望你在春懷哥那裏替我多添好話。”

    “那還用吩咐?”文景道。想起吳長紅說的慧慧若要入黨,除非她闖入火海搶險、跳入大河撈人的話來,文景真替慧慧擔憂。在人際關係的處理上,慧慧比文景細心得多,周全得多。比如吳長方順利給趙春懷開介紹信的事,慧慧馬上就聯想到春玲這層關係。文景卻一相情願,隻朝有利於自己的方麵想。可是,一遇到與自己的愛情和幸福相關的事,慧慧也鑽牛角尖。

    “我都琢磨了好長時間了。”慧慧說,“還得橫了心與我娘劃清界限。我準備搬了鋪蓋、帶了口糧,住到五保戶家。認聾奶奶為親奶奶。——另外,你和春玲這一走,村裏團委會的工作,宣傳隊的工作,後繼無人。我再顯顯身手。我就不信沒有感天動地的一天!”說到這裏,慧慧與剛才判若兩人。看來趙春樹又來信給她鼓勁兒了。使她又精力充沛、信心十足了。萬幸,萬幸!經曆過那場突如其來的打擊後,慧慧終於挺過來了。青春的火焰終於又在她身上燃燒了起來。

    走到個叉路口,她們拿不準該選那個方向。都懶得問路。河東河西口音不同,她們不願學外鄉話獻醜。於是,一動不動地站在路口上瞻望。噗——哧——。火車的吐納和轟鳴喚醒了兩個外鄉姑娘。穿過一個枯枝圍繞的荒涼菜園子,朝西南方向望去,車站上的喧鬧和人來人往已近在咫尺了。

    “文景,一定要好好兒與春懷哥相處。你瞧瞧他對你那百依百順。你說要什麽,他就能把不疼的肉也割下來;你說不和人家相跟,要分開走,人家也依你。人要知好識歹!”

    “心愛趙春樹,連趙春懷也捎帶了。”文景笑道。慧慧在文景背上狠狠地搗了一拳,幾乎把自行車歪倒。兩人便各握一個車把走。眼看將天各一方,心裏都有些發堵。

    “慧慧,替我關照一下文德。家中有什麽事,也及時來信。”

    “路上照看好東西,壞人不一定長著壞麵孔!”

    “這輛車就當作咱倆公用的,幾時用,你就推去。”

    “一完婚就給我來信……。”

進入車站廣場,一雙好友不得不灑淚而別。由於她們沒有使用貴重物品的經曆,不能接受把嶄新的飛鴿車換成個小木牌(存車的證明)裝在口袋裏,送入陌生人的存車處,文景和慧慧隻好過早地分了手。慧慧站在候車大廳的台階下,一直目送背著大花書包、提著大紅包袱的文景走進候車大廳的彈簧門,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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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r456 回複 悄悄話 加油敬愛有埃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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