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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走出吳莊(十三)馬蹄踢踏

(2014-11-16 14:07:15) 下一個

                                   十三

     回到家裏,除了文景內心的自我譴責沒有減緩外,誰也沒有象她本人那樣責怪文景。一是因為文德替姐姐圓了謊,承認自己的創傷咎由自取;二是父母的全部注意力正集中在一張小紙條兒上:“快讓文景過來一下,我有要事相告。”這是慧慧委托她弟弟送過來的一個小條兒。——眼看文景去縣針織廠上班的願望就要變成現實,文景的爹娘既興奮又緊張,而且也變得特別敏感。一聽“要事”兩個字,就往一家人的盼望上靠。所以,文景的娘一接到這小條兒,就把蒸汽尚未頂滿的蒸鍋扔給她爹,急忙出去找文景去了。雖然路上她也風聞孩子們打架鬥毆的事,聽說文德參予其中,但見文德眉眉眼眼、手腳胳膊都還齊全,又且還拾揀了一衣襟孩子們糟蹋下的糖菜葉子,不僅沒吃大虧,還有些小收獲,也就不再追究了。

    對慧慧所謂的“要事”,文景的理解當然與父母不同了。慧慧昏昏噩噩整日躺在那陰暗的小東屋裏,畫地為牢、自我封閉,對外麵的世事一無所知,能有什麽對自己有益的要事相告呢?她一定是還有什麽解不開的死結,想向自己傾訴罷了。思想工作能否一下做通是另一回事兒,正好是早飯時間,能撩逗慧慧吃點兒東西、開開胃口,也不枉朋友一場。於是,文景便端了飯碗來慧慧的小東屋裏吃。

    文景的娘忙叫男人搗蒜,自己把文德拾的糖菜葉子淘洗幹淨,就蒸鍋裏的開水煞一煞,然後用鹽醋蒜泥拌起來,讓文德給兩位姐姐送些過去。

    “哪兒來的糖菜葉子呢?”慧慧問。

    文景過來時,慧慧的弟弟慧生送過來的稀飯、窩頭和鹹菜還未撤去。但慧慧隻喝了口湯,就又躺倒了,連筷子也不曾動一下。她一直覺得心飽口澀,沒有食欲。文景看她的舌苔,粉紅的舌麵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白霜。都是因為身體虛弱缺乏營養所致。文景便故意在慧慧麵前又吃又喝,將那小嘴兒咂吧得山響,誇張自己的好胃口。文德送來那蒜拌糖菜葉子,文景便放在慧慧的麵前。任那鹽醋和大蒜的酸鹹辣綜合味兒在四處飄蕩。見慧慧問,她便用慧慧的筷子夾一枝葉梗,送到慧慧的嘴裏,問:“香不香?”

    “香——”。慧慧的聲音依然是低低的軟軟的,但臉上卻泛起朵羞澀的紅雲。

    於是,文景便敞開心扉,給慧慧講這糖菜葉子的來源。“趙莊的革委主任送給吳莊的革委主任。吳莊革委主任的親娘便叫革委主任的弟弟的養母過去,幫她刮切那糖菜……”她故意繞繞彎彎兜圈子,以逗慧慧開心。不料這一枝綠色的葉梗,被那閑置幾天的皓齒一嚼,擠出滿腔清爽的汁液。引出慧慧泉湧似的口水。慧慧看著文景吃、聽著文景說,不知不覺就側身起來,把枕頭立在腰後靠牆坐著。她說她此時的感覺是肚裏象火烤一般、口淡得要命。文景便將那盛菜的小碗捧給慧慧,說:“喝口調和湯!”慧慧也不客氣,接過碗送到唇邊就吸溜起來。文景便誇慧慧家的鹹菜醃得好,說就著她家的鹹菜喝湯,就象湯中澆了飯店的醬油似的。於是兩個女娃先由交換著就菜,再到交換著喝湯,後來幹脆連主食也倒換著吃開了。文景歡天喜地道:“莊戶人總說:‘地是人家的肥,飯是隔壁兒的香’,今兒才體會到果真是這樣!”慧慧點點頭擠出一臉苦笑。她知道文景是在寬慰自己。因為母親躲到了姥姥家,她那漢手漢腳的爹做下的飯總有股難聞的煙熏味兒。

    兩人一邊吃飯一邊告訴。可憐慧慧幾天水米不進,現在連吃飯也變成吃力的活計了。她吃一吃、歇一歇;鼻尖上竟然還滲出了細碎的汗珠。不過,別看她衣衫不整、烏發散亂,那麵龐卻象枯縮的枝條接受了春天的和風暖流一般,汁液在枝條內脈動和流淌,生命的元氣又回到年輕的臉上了。

    當文景痛惜地講到文德挨打和那五個糖菜圪蛋的遭遇時,講述人哽咽難言,聽者也撲嚕嚕垂淚。兩個女娃各自傷心的內容雖有所不同,但對回鄉的失望、對政治運動的厭煩卻是共同的。文景說:“除了長紅,在吳莊我是再也找不出任何希望任何有意義的事體了!”這番話正說到慧慧的心坎兒上。她不禁拿自己與文景相比,文景在吳莊還有戀人不時給情感的慰藉、精神的支撐;身邊還有健全的母親替她操心勞神,自己連這一層也不如人哩。想到此,慧慧便哭得越發傷心。一陣猛烈的抽泣,幾乎把剛剛咽下的飯也嘔出來。

    文景急忙擦幹眼淚,坐在炕邊將慧慧攬入懷裏。她一邊撫摸著慧慧的後背,一邊含著淚笑道:“我娘說咱們硬是受了讀書多的害了。整天價‘理想’呀,‘追求’呀,不象那些剛剛識得自家姓名的女娃兒,今天不為明天的事情發愁!”

    “不,文景。”慧慧一激靈掙脫文景,大聲嚷道。“快遠走高飛吧!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用百分之百的努力來爭取!”慧慧因態度昂奮而緊緊地握了文景的手。

    於是,文景把自己那即將去針織廠上班的消息詳詳細細告訴了慧慧。此前,在慧慧的精神處於崩潰的邊緣時,她一直不忍心對她說出自己就要離開的話。在吳莊,慧慧畢竟就她這一個以心相交的摯友啊。

    “我叫你來正為這事兒呀!”慧慧搖搖文景的手,急切道。一向小心謹慎的她說到這兒還伸長脖頸朝窗外望了一望。

    “你聽到了什麽呢?”文景很納悶。這幾天她一直躺在家中,會得到什麽情報呢?

    慧慧屏息聽聽院裏沒什麽響動,便推文景去關了小屋的門。然後從一個包袱裏取出她那件白底碎花的衣服,指著袖口上兩個黑豆大的小洞叫文景看。

    文景不解,把食指墊在那小孔下發愣。

    “紙煙落下的火星燒的!”慧慧壓低聲兒說,“她與我交換衣服的那天,我一穿這衣服就感覺一股刺人的煙熏味、男人味!——倆人肯定是上了炕、過了夜了!”

    “那天一早,長紅親眼看見一個女人在他二哥屋裏。那憨漢,要說那女子是你哩!”

    聽到此,慧慧的喘息已不勻,臉也紅到了耳根。不知是因為羞怯,還是因有人嫁禍於她而氣憤。

    “我早就看出他(她)倆不地道了。”文景道。

    “文景。沒有及時告訴你,我實在……”慧慧眼裏噙著淚水,又拉起了文景的手。文景狠狠地捏一捏慧慧的手指,不讓她說對不起。她那大病初愈的手熾熱如火炭,就足以說明她的真摯情感了。

    於是,慧慧便將河灘工地上革委主任如何給她們送飯、五保戶家柴草房所見到的情形;春玲家櫃上的語錄本、以及革委主任放在五保戶簷台上的玉茭麵統統告訴了文景。“是她告訴我長紅替你找革委主任要指標的。——我一直擔心她從中作梗,可沒敢提醒你!”

    “可是,他(她)倆一個比一個鬼精,他肯放她走麽?”

    “不怕一萬,單怕萬一呀!”

    “這幾天,一直不見她人影兒。”

    想到此文景就再也呆不下去了。她還聯想到那天下午她們彩排時,春玲那反常的緊張。假若她心裏無所掛礙,又緊張什麽呢?文景顧不得收拾兩人吃下的飯場子,就急忙出來了。她想趕緊寫完那黑板報,就找長紅核實核實,到底吳莊上呈的檔案有幾份。再不,就到鄉衛生院搬動喜鵲,托她通過她姐姐的門路把情況落到實處。這件事是一點兒也遲疑不得了。

    陸文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深巷中,就象迷路者走在一道陽光不肯朗照的荒溝。擔心和焦灼不停地折磨著她,使她望著自己碩長的黑影都害怕。雙腳踩在自己的身影兒上,感覺小腿在轉筋。上場的婦女、上學的孩子們不斷地向她打招呼,她覺得人家的目光象探照燈似的,疑惑人人都知道她的內情。

    路過春玲家巷口,她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她很想去問問她的爹娘,那閨女到底去了什麽地方。可是,就在她猶疑間,一個肩頭扛著鋪蓋卷兒的後生突然從春玲家的小巷走來。那四周鑲著黑邊兒的大紅褥麵兒特別顯眼,寬大的粉色床單還鑽頭覓縫地擠出五指寬來。那後生將這笨重的鋪蓋卷兒從左肩換到了右肩。這鋪蓋卷裏卷著的滾邊兒枕頭、米黃枕巾、大花被子便都一層層展示在文景的視野中了。文景的心向上一揪,雙腿便如中了魔法似的邁不得步。等那人過來,認出是小順子。文景便問:“幹啥去?”

    “到馬圈兒!”順子回答。他大步流星地一顛一顛地走著,看樣子很著急。仿佛出喪時趕良辰似的。

    “你扛著,誰、誰的鋪蓋卷兒?”文景這一驚,驚出一身冷汗。她半天才想出第二個問題。連說話的腔調也變了,甚至有些結巴。

    “……。”順子沒有吱聲兒,早過了十字路口。

    此時,文景的雙腿仿佛被什麽人操縱著,望著順子的背影兒動彈不得。那操縱者擰緊發條後突然一鬆手,將她整個的人彈了出去。她竟如一支箭似地追到了飼養處。

    隻見三輛馬車並排停著,上麵裝滿了愛國糧袋。因為超重,那車輪深深地沒入土裏。各位駕車人手握長鞭,立在車側。中間的一輛的車頂上就栓著那一卷兒鋪蓋。那鋪蓋上麵又蒙了個新麻袋。飼養員吳天保正站在飼養處的台階上,給駕車人和馬們訓話,裝文作武地十分嚴肅。中間那輛駕轅的黑馬,異常警覺。大約是覺得自己的負荷超出了往日,一會兒揚頭甩開了馬鬃,一會兒又彈起了後蹄。它的不安分弄得車輪不停地前後滾動。讓人擔心那下扁上脹的輪胎會爆炸開來。——文景此刻的腸子正如這輪胎的情形,因扭曲而氣不順,一擰一擰地陣疼。

    “大黑!”吳天保向那黑馬斷喝一聲。然後拉長聲調喊個“立——正!”。接著便走過來用手撫撫馬的脖頸,朝著馬耳朵長聲短調地誦一段最高指示:“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所以我們如果有缺點——就不怕別人——批評指出,隻要你說得對,我們就改正……”那馬眼淚汪汪地聽著,一會兒便垂鬃耷耳、馴服地安靜下來。並且似乎懂得向左右看齊,前後蹄自覺地挪動著與旁邊的車輛站在一條線上。吳順子不知吳天保還有這招數,由不住哧哧偷笑。那三位馭手倒仿佛習慣成自然,一直是立正的姿勢。

    “三位記好了!針織廠的位置在前進大街西邊,從西向東數的第三個朝北的胡同口。——大門上有白底紅字的廠牌。”吳天保最後吩咐。

    “最好是麵見春玲。”吳順子又找補了一句。

    “記住了!”那三人齊聲回答。

    馬蹄踢踢踏踏走著,調轉了車頭。趕車人手拽韁繩、輕揚長鞭,三輛大車結隊而去。陸文景仍失神地站著,宛若在夢中。馬蹄及車輪蕩起的浮塵不斷地落在她的頭上、臉上和衣服上,她那烏黑的頭發和長長的睫毛都變成了灰土色。文景仍恍恍惚惚,神色茫然。她的視線一直盯在那車頂的鋪蓋卷兒上,被遙遙的鞭聲越揪越緊。直到那轔轔的大車走出她的視野,那滾動的車輪還碾壓著她的心。這幅圖象已刻在她的心扉上、靈魂深處,將伴隨她終生。她的嘴唇在翕動,似乎在喃喃自語。吳莊一個閨女的鋪蓋卷兒從農家的炕頭搬到了公家的床頭,是個飛躍,是個象征,意味著一步登天。但這個閨女並不是多才多藝的陸文景!不是為之歡笑、為之歌舞、為之早起遲睡、嘔心瀝血的陸文景……

“文景,我把粉筆給你放到保管室外麵的窗台上吧。”吳順子說。他想點醒她,讓她明白自己的職責。見文景象石雕一般,一動不動,順子朝吳天保吐吐舌頭,訕訕地往大隊院裏去了。平日與騾馬打交道的吳天保,似乎沒心沒肺,一得空兒就愛吼幾嗓子。這天也不忍看文景這失魂落魄的樣子,悄悄兒溜到馬圈裏起糞去了。

 

                                          

 

意識到自己頭腦簡單,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意識到自己被人耍了時,有一股悲憤之氣直衝腦門。陸文景感覺癱軟的軀幹裏又充足了氣,抗爭的力量又回到身上了。她就象一隻被狗追逐的野兔一般,發瘋地跑著穿過一道窄巷,拐個彎兒來到生產隊大院。放開喉嚨就高喊:“吳順子!吳順子!”她不能不明不白地被人捉弄!必須知道這策劃者是誰!吳長紅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但是,空曠的大院如同南坡的墳場一般寂靜。院東的戲台象隻怪獸,虎視眈眈地張著巨口。革委辦、保管室的門上都緊緊地鎖著大鐵鎖子,無不露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姿態。隻有文景那淒涼的呼叫聲在天空盤旋。陸文景突然想到她和慧慧在南坡摘麻麻花時親眼目睹蒼鷹抓野兔的情景。她覺得自己就是那被抓的野兔,吳長方、吳長紅就是那鷹的一雙利爪。他們將她提到高空,讓她興奮一會兒,再狠狠摔下來;再提到半空,讓她空高興片刻,再狠狠摔下來。一次比一次摔得慘重!這樣反複操作,就是要把她摔麻木、摔服帖!叫她別再掙紮,任憑他們宰割!

她一眼瞥見保管室窗台上放著十幾支粉筆,紅、黃、藍、白在陽光下閃爍。如同魔幻一般露出了盈盈笑臉,頻頻地向她招手。意思是快來完成領導交給的任務啊。文景從鼻腔裏哼了一聲,跑上前抓了那粉筆,衝到戲台口。咬著牙寫道:“騙子、陰謀家統統見鬼去!”然後,她拆掉那被火熏黑的野灶台,搬了那黑色的磚頭,朝“騙子、陰謀家”發狠地砸去。想起衣兜裏還有那鼓吹“一打三反”的稿子,她翻過衣兜搜出來撕個粉碎!

聽得大街上呼兒叫女的聲音中伴隨著急促的跑步聲,陸文景猛地想起吳長紅說他上午要領著基幹民兵去吳天才家“割尾巴”的事來。“找他去!看他怎樣搪塞!”文景的行動完全被失敗的氣憤、發泄的衝動控製著……。

隨著躁動的人流來到吳天才家,隻見院裏已亂成一團。幾個基幹民兵正鋸南牆根兒的榆樹。白咧咧的鋸條象猛獸的牙齒,正哧呼哧呼地侵入碗口粗的樹幹的深處。另外並排的四株兄弟樹在窸嗦發抖。院裏等待著剝榆樹皮的男女老少則手持菜刀、鐮頭,望著那搖搖欲倒的榆樹,一陣兒朝東擁動,一陣兒朝西湧流。他(她)們吵吵嚷嚷,既想搶占開剝的最佳位置,又怕遭了極刑的榆樹跌倒時砸著自己(當時農村大麵積推廣高粱玉茭,老百姓吃不到麥子麵。隻能喝高粱麵紅麵條。高粱麵粘合性差,煮進鍋裏就變成了糊糊。不知何人發明了攪和榆皮麵的辦法。在一升高粱麵中摻上一把榆皮麵兒,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不僅麵條精道,而且光光滑滑口感極好。所以,上等榆皮麵兒的價錢比白麵都昂貴)。有人見文景赤手空拳,便勸她:“快就近借把切刀去!”

滿腦子官司的陸文景根本不理會這些。她隻是尋找吳長紅。見院裏沒他的鬼影兒,就徑直跑到吳天才家裏去尋。隻見屋裏也是亂糟糟的。蘆葦編的新鍋拍子也扔到了地下,上麵踩滿了腳印。新淹了蘿卜茵子的酸菜缸和蜜罐子都被打碎了,深綠色的液體和鮮黃的棗花蜜正往一起交匯。一酸一甜的味道相混合彌滿全家,擰成一種說不出名兒的鬼氣味,甚是難聞。吳天才不知躲到哪兒去了,他的女人正跪在地上,一邊收拾一邊垂淚。

外麵“轟”的一聲,吳天才的女人和文景嚇了一跳。她們以為榆樹倒了,忙朝玻璃窗口張望。隻見那榆樹幹還夾著鋸條立著,賊亮的鋸條上淌著榆樹的淚。卻是準備開剝它的人們摩肩接踵地大呼小叫朝街門外逃。天空黑壓壓一片,遮雲蔽日。原來是吳長紅領著另一支基幹民兵在吳天才家隔壁的場院裏“割尾巴”,把蜂箱搞“炸”了。七、八個蜂箱中的蜜蜂成群結隊湧了出來,見人就蜇。

陸文景一驚,扒到窗台上換個角度朝外瞭望。瞥見街門外吳長紅、冀二虎、小順子正抱頭鼠竄。連他們抱著頭的手背、手腕上都爬滿了蜜蜂。那被激怒的小生靈仿佛有什麽組織似的,前堵後追,此起彼伏,如傘如蓋。陸文景不禁脫口喊道:“活該!活該!”

人與蜂交戰的第一個回合平息下來時,衝在第一線的基幹民兵差不多都掛了彩。不少人臉上帶著“蜂棘子”,過敏者的腦袋已經腫成汲水的柳鬥了。蜜蜂的傷亡也非常慘重。文景出來時,空氣中彌漫著農藥一六零五的氣味。顯然是民兵們使用了“化學武器”。吳天才家街門口、巷道裏到處是蜂兒的屍體。屍體密集處,如同拉糞的羊群剛剛走過。讓文景都沒有個下腳處。她不忍心踐踏那些無辜的小小亡靈,兀自顛起腳來蹦達地跨步。可別小瞧這些蜂兒,比人都通人性。不一會兒,外出采蜜的幸存者已得了信號,紛紛從遠處振翅飛來。嗡嗡地繞街盤旋,尋找敵首。文景的頭頂上空也集中了一支分隊。此時的文景倒毫無懼怕。她覺得姣好的容顏已無關緊要。讓蜂兒蜇一下或許會減輕些內心的痛苦。可是蜂兒們似乎能分清敵友,偏不攻擊她。

此情此景,讓文景心底湧起一絲兒快意。猶如得了盟軍一般,文景頭“頂”著一群蜂兒就來到了吳長紅家門口。街門緊緊地關著,文景便沒好氣地擂門。聽得家中似有響動,等半天也沒人來開門。靜了一會兒,傳出話來,說家門窗戶都讓蜜蜂給封鎖了,快喊小順子來噴噴農藥。說話的聲音含糊不清,既象吳長紅,又不象吳長紅。可能是嘴唇也中了蜂毒,腫得變了形。

這便是報應!陸文景冷笑一聲,抬頭望自己頭頂上那“蜂蓋”,卻不見了。她驚異地走出巷口,站遠了昂頭朝吳家院裏眺望,隻見屋脊上、棗樹頂,到處爬動著,飛舞著憤怒的蜜蜂。

時候已近正午,太陽白辣辣地照著。陸文景沒有回家,信步就出了村外,拐到了去紅旗公社的路上。田野裏靜悄悄的,隻有田鼠以細小的秸杆和稗草作掩護,偷窺著文景。在空曠的天地間、在白得刺眼的土路上,望著自己短小的獨影,憂傷象潮水一樣又湧到了心頭。

完了,一切努力都付之東流了。

陸文景雙眼越過河灘的枯樹、越過那如練的滹沱河,向縣城方向眺望,這才清醒地品嚐到失敗的苦澀。她管不住自己的思緒,腦中不時地映出春玲的影子。那毫不付出就一步登天的中選者,那毫不費力就偷梁換柱的受寵者,此刻正春風得意、在安置自己的鋪蓋卷兒吧。經曆了這一場打擊,她才明白:世事就是這樣,遭受不公平待遇的、遭受厄運打擊的,總是實實在在、埋頭苦幹的人。所謂“表現”,不在於你做了什麽、也不在於你起早貪黑、廢寢忘食,而在於人家是否欣賞。說白了,在於“小紅太陽”的眼睛!在於他那個天馬行空的舌頭、慣於翻雲覆雨的嘴的解釋!

陸文景頭重腳輕,吞雲駕霧地走著。義憤和懊喪完全控製了她。心中如同碎刀支解一般疼痛。路旁的垂柳不停地掃刮她的頭頂,把那烏發刷得紛亂。枯樹敗葉毫不留情,紮進了她的鬢角。文景不知不覺。她隻是象解包袱似地,一層層掀動自己家的淒惶:爹娘的老邁,貧窮、疾病和饑餓,三位兄長的夭折,文德的挨揍,自己的許諾……。猶如上學時碰到了無解方程,原本沒有答案,她偏要冥思苦想。眉頭也擰在了一起,慘白的臉上掠過一陣又一陣的抽聳,使那方正的額頭上出現了皺紋。她那翹翹的動人的嘴角也耷拉下來了,麵頰的肌肉也完全鬆弛,一副哭相,可眼裏卻幹幹的沒有淚水。這時的陸文景簡直變成個飽經磨難的婦人了。

萬沒想到迎頭碰上了吳長方!

他雖然隻有一隻手握車把,但駕馭自行車技術的老練屬吳莊第一,還特別愛在人前顯擺、買弄。隻見他兩腿朝前一叉,一條腿悠忽落在地上,另一條腿搭在大梁上腳點腳蹬。故作瀟灑地停在文景麵前,問:“大中午幹什麽去?”

“我的檔案呢?”陸文景的嗓音裏有一種努力克製的成分。但是,她那噴火的怒目讓膽小的人看了會汗毛直豎。

“文景,以後有的是機會。”吳長方這天特別謙和。“春玲攪嘴難纏,先讓她出去;這下一個不就輪到你了?”他用雙腿控製穩永久牌自行車,彎前上身來想用那隻獨手替文景摘掉她頭上的枯葉。

陸文景憤然抬起胳膊,打掉他的臭手。她不能容忍這騙子碰自己一下。

“陰謀家!”她哆嗦著嘴唇,從齒縫兒擠出三個字來。

“哼,你以為你是誰?”吳長方突然惱羞成怒道,“你一再慫恿長紅替你辦事,算不算耍陰謀?針織廠這一個指標憑什麽就該你去?”

“針織廠這一個指標憑什麽就該趙春玲去?就憑她攪嘴難纏?”陸文景大聲叫嚷著,向前逼進一步。她已失去理智,再也不能控製自己。

“好啊?咱可以比一比你倆的條件!她是黨員,你不是;在批林批孔運動中她衝鋒在前,你卻連那麽重要的傳達都不去聽;她總是與革委的立場保持一致……”

“罷罷罷,也不為這前後自相矛盾害臊!”陸文景凜然冷笑道。“鬼都知道她憑的是什麽!”

“對,對啊。”吳長方前後瞭瞭,陰陰地說,“就憑她肚裏懷著吳家的孩子!”

陸文景一愣,幾乎被吳長方這歪理氣暈。當她身子一癱,就要栽倒時,天空似乎有另一個陸文景倔強的聲音在給她鼓氣:“陸文景,決不能倒下去!”於是,她硬撐著退向路邊的一棵柳樹,背靠了樹幹穩住自己。

“隻要你拿出實際行動待長紅,不會虧待你的!——有人想翻叨你家的成分,我都一直壓著。畢竟要做一家人!”吳長方說罷,弓身向前一蹬,徑直朝吳莊去了。那明嘩嘩的車輪撲楞楞飛轉。他扭頭朝縣城的方向望了一眼,嘴裏還哼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曲調。

 

                                                           

 

    人在該交背運的時候,喝口白開水都硌牙。在文景去縣針織廠的事情上,一個關鍵的人物沒起關鍵的作用。不是這個人與文景交情淺不肯誠心幫忙,是因為她剛巧出了遠門。細心的讀者一定會聯想到這個人就是小個子喜鵲。也就是最先給文景提供信息的公社衛生院的婦產科小護士。當文景爬上公社衛生院的高坡,穿過那鐵柵欄門,想找這“吉祥鳥”問個究竟時,又撲了個空。那位身穿白大褂的婦科女醫生告訴她,喜鵲到地區辦的培訓班學習去了。培訓期限為一個月。關鍵時刻,傳遞佳音的喜鵲飛走了。

    返回的時候,紅旗公社的廣播員正作午間播音。吳莊“一打三反”的新成果已成了頭號新聞。路旁三個端著海碗的吃飯的男人正蹲在一棵槐樹下,一邊聽廣播一邊拉話。其中一個大個子說:“紅旗是不讓栽荊條編筐了,吳莊是不叫種葦子編席子了,這不是盡卡老百姓的手腳麽!”另一個中等身材的極象是吳天才的妹夫。他的話說得更難聽:“家裏炕席爛了,再也沒地方尋些葦茬子來補了。今後買不起棺材的窮人甭指望用席子來裹屍了。”……

    他們的牢騷、他們的一籌莫展,象一粒粒石子兒擊打著陸文景的心湖。使她內心的痛苦和抑鬱一波一波推進,此起彼伏。日頭已經偏西了,她不覺得饑餓,隻是一點兒也打不起精神。她慢慢騰騰踽踽而行。不想回故鄉,不想回那毫無希望的吳莊。不願見父母,更不願見吳家兄弟!然而舉目四顧紅旗村所遇到的都是生麵孔,又那有容身之所呢?

    在紅旗村的村口,文景終於遇到一位熟識的人。他是紅旗的文藝骨幹。相貌和演技曾號稱紅旗宣傳隊的“洪長青”。他一見文景,就堵住她大罵這次招工的不公。他說在紅旗論個人條件,他是首屈一指。連下來選人的針織廠考察組的人都這麽說。他們特別想招他,還與他單獨交談過。因為男演員象他這水平的特別缺乏。結果卻走了個副書記的小姨子。那小姨子會什麽?就回浪浪地扭屁股,唱個“大紅棗兒甜又香,送給親人嚐一嚐”!怪不得社會上流傳“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的聯語。他說起初還不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這一回可領教了。……

    “有人給你做過檔案麽?”文景打斷他滔滔不絕的埋怨,問。

    “什麽檔案?”那文藝骨幹又反問。

    “不是說革委要給被推薦者做一份兒個人檔案麽?”

    “嗨,那都是哄人哩!比如你,我聽說針織廠的領隊對你也特別滿意。在你和春玲的取舍上,考察組和吳莊革委分歧很大。最終還不是貴莊革委主任一句話拍板定案?用什麽檔案?”

    “他說了句什麽?”

    “陸文景在政治上不可靠!”

    聽到此陸文景再沒吭聲。當她確認吳長紅夥同吳長方聯手騙她時,那憔悴的麵龐一會兒變得慘白,一會兒又變作灰黃。

    “肯定你沒送大紅棗兒!你沒權沒錢再不送,當然辦不成事!他媽的!整個兒一個舊社會!”

    此前,文景同病相憐,憔悴的麵龐上還覆蓋了一層悲憫之色。她隻是感同身受,不知道說什麽好。當她意識到他說的“送大紅棗兒”是淫穢隱語時,便虛火上升,兩腮燒成了紅布。盡管他是一時憤慨脫口而出,到底對一個女娃兒不夠尊重。文景便局促不安說聲再見,轉身就走。

    “唉。你們女娃們隻要長了好臉子,還有找女婿這條出路。我們男男就隻有麵朝黃土背朝天修理土坷拉了!”這“骨幹”望著文景那玉樹臨風般的背影,又找補了一句。口氣竟然酸酸的妒妒的,滿是醋意。

    他怎能說出這等不中聽的話呢?在文景孤傲的心靈中,曆來把自強自立、才德兼備視為立身之本。壓根兒就瞧不起靠了自身一具皮囊買弄機巧、攀高結貴的春玲式的女性。他一個堂堂男子漢,扮演黨代表“洪長青”的角色,怎麽能說出這種葷話呢?

    陸文景百般地不願意回吳莊,雙腳卻還是朝著吳莊的方向走著。在她二十多歲的人生閱曆裏,除了在縣城讀過三年中學,知道地理課本上有七大洲四大洋外,滹沱河東、南山嶺前就是她的整個世界,她能飛到哪裏去呢?——也許,正如她娘所說,是因為她在縣城多讀了這三年書害了她。一個人精神世界裏視野的廣闊和現實生活中出路的狹窄相衝突,往往產生陸文景式的悲劇。

    翻過一個大壩,進入吳莊的地界時,吳長方那自行車的新輪胎碾壓下的花蛇般的車轍就映入眼簾了。陸文景的眉頭緊緊鎖了起來。她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處境。“陰謀家”,這是隻可以心裏想而不敢說出口的三個字,她怎麽就脫口而出呢?在吳莊誰敢這樣咒罵“小紅太陽”呢?“你以為你是誰?”吳長方的口氣咄咄逼人!是啊,在吳長方的眼裏你小小陸文景恰如草芥蟲蟻。沒有人家的首肯,你蹦達半天能蹦出人家的掌心?叫你入火坑,你就不得進沼澤。吳天才的性子再剛烈,也逃不脫又打又反的厄運。——紅旗那文藝骨幹的話雖不中聽,倒給文景提供了換位思考的人生經驗。你陸文景傻裏傻氣隻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卻不考慮旁人想要什麽,領導想要什麽。春玲給吳長方懷了孩子!這是以青春作賭注、以一生作代價呀。你陸文景對領導又付出些什麽呢?

    想到此,文景胸中的塊壘又多少減輕些、寬鬆了些。可是,她剛剛鬆了眉頭,長長地吐一口氣,這輕鬆就象雷雨前的閃電一樣,轉瞬即逝。另外一個推理一經從腦際掠過,文景的心房便又是濃雲密布、漆黑一團了。吳長方竟然把一個懷孕的女人推薦了去,這不是故意作弄公家、糟踐那一個招工指標麽?——對,對,這便是搞政治的人玩弄的權術!按本心吳長方不願意春玲離開吳莊,但他又拗不過春玲的“胡攪難纏”。得知她肚裏懷著他的孩子時,便大膽放她一馬。你未婚先孕,去了針織廠又吐又嘔,身子日漸沉重,既不能紡織又不能歌舞,身敗名裂後滾將回來,穩穩妥妥不是我吳長方的人?這樣既體現了自己無私的愛,又不落日後的埋怨。這便是吳長方的錦囊妙計!事成之前,還一直讓胞弟吳長紅穩住競爭對手陸文景!

    在文景看來,那難得的招工指標如性命一般珍貴,當權者卻將它當作討得情人歡心的“烽火台”上的柴草來燒了!

    “氣死人!活活地氣死人!”陸文景一邊走一邊喊出了聲。

    鳥兒在柳樹的枝頭鳴囀,田鼠從大路上跑過。遙遠的滹沱河在太陽光下流淌,泛著銀白的鱗光。文景周圍那熟悉的景物並不因她的氣憤而消沉,也不因她的痛苦而呆滯。這更讓陸文景感覺吳莊的一切都與她格格不入,都在向她挑釁!

    當然,最恨最恨的一個人還是吳長紅。你既知道毫無可能,又何苦教給我爭取這表現那表現,讓我白白得罪人呢?而且還謊稱做了什麽“檔案”,蓋了什麽公章。騙人騙得天衣無縫!如果及早抽身,偃旗息鼓,還算送春玲個人情。又何至於烏眼雞似的與吳長方吵架,弄得走不得走,留不得留呢?你既與你那親二哥同一立場,狼狽為奸,一個鼻孔出氣,就與他去過一輩子!

    “拿出實際行動對待長紅”。在吳家弟兄看來,我陸文景就是他們養在圈裏的羊,挑在籃子裏的菜,要宰要割任選時辰!

    不知不覺回到吳莊。天空仍有一股嗆人的農藥的味道,蜂兒們卻銷聲匿跡了。陸文景一進村就加快了腳步。為了避人耳目,她專挑牆上沒刷語錄的僻靜小巷走。每望見大街口有人告訴就把頭垂得低低的,不想讓人看到她倒黴的樣子。——其實,吳莊人談論的仍然是榆樹、蜜蜂和“一打三反”的形勢。陸文景卻總以為人家關注的是她和春玲間的糾葛。

    走到街門口,越覺得頭皮發緊、步履沉重了。不僅是象在學校考了零分一樣難向父母啟齒,在弟弟文德麵前都不好給個說法呢。所幸歸來的時間對她有利,正是大半後晌。樹掩斜陽,門扉大開。這說明父親和文德都不在家。先把這落選的不幸告訴善解人意的母親,然後再慢慢向父親和文德浸透,或許更加妥當。跨進街門,文景的腳步又蹣跚起來。她聽見屋內有陌生的聲音,與母親嘀嘀咕咕告訴。便懷疑是有人來向母親告訴她慘遭擠調的內情。她可不願意迎碰那忽隱忽現的同情、閃爍不定的目光和辭不達意的安慰。

    可是,古人道:“久病故人疏”。母親一向懶於外出走動,誰與她拉得這麽親熱、這麽融洽呢?

    陸文景好奇,便挪蹭到院中大棗樹下,屏息靜聽:

    “天哪,天啊,咋這麽瘦呢?瞧你這前胸快貼了後背了。我都不忍心使勁兒。”這陌生人說。是一個女人的蒼老的聲音。

    “壓住了。壓住了。——每吃不合適就犯病。那野女子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本來她能紮……”原來母親的病又發作了,那老女人正給娘按肚子。

    陸文景無精打采地背靠了棗樹,呆呆地站著。她眼前呈現的是一條必須由自己修築的漫長而又坎坷的道路。沒有外援,沒有助手,但是隻望見山重水複荊棘遍地險象環生,卻望不到盡頭。文景頹然地長歎一聲,漠然采取了一種無動於衷、聽天由命的態度。

    “這多災多病的,早些給閨女安頓個好人家,就早放一天的心。再說啦,喜媳婦就必然敬丈母,你也能早點兒沾上光。”當這老女人說出這層意思時,文景便聽出她是趙家巷裏的趙媒婆了。一聽她是給自己倒媒,她就沒好氣。文景首先斷定是吳長紅家派來的人。這或許還是他二哥的點子哩。將人逼到絕境,再乘人之危,攔道打劫!吳家兄弟,好周密的部署啊!

    “閨女大了,凡事得由她。”

    “那等她回來你千萬告訴她,人家春懷急等回話呢。人家省城上班的人,不能在家多耽擱。”

    趙春懷!這趙媒婆告訴的是趙春玲的大哥趙春懷!

    陸文景在嘴裏反複把趙家的幾個名字默誦幾遍,就毅然絕然地踏進家門,對那媒婆說道:“回去告訴那趙家,就說我願意。但有一個條件,必須把我帶出吳莊!”

    “文景,這可是終身大事啊!”倒是她那躺在炕上的娘在提醒她,不可意氣用事。

    “你看看,人家這麽大的閨女,還不懂這些?”趙媒婆興奮地推一推文景的娘,不讓她再說動搖人心的話。這老女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文景,從上至下地端詳。她被她舊衣素裝鎖不住的青春美麗震住了。“這麽年輕的俊閨女,他趙春懷忍心丟在村裏?你放心,我去對他說!”

文景把她的要求再重複一次後,就變得沉默寡言、深不可測;臉上呈現出的是飽經滄桑、緊閉心扉的大理石一般的生硬的神色。趙媒婆再不敢多嘴多舌,但還是滿心歡喜。這種情況她見得多了。有文化的大閨女與沒文化的柴禾妞兒不同。柴禾妞兒一樂,就笑得找不著嘴叉兒了。一旦喝了些墨水兒,人就要拿架子。心裏再願意,臉上也平平的不掛一絲兒笑意,故意在介紹人跟前作腔作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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