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芸香文學博客
小說與散文
閑話美國佬的浪費
高芸香
女兒家在盛產農作物的伊利諾伊州香檳市。後院的木柵欄外就是玉米地，一望無際的禾海。秋天，收割的季節到了。女兒興奮地對我說：“媽媽，到時候你看看美國的現代化。收割機轟隆隆過去，就變成了玉米顆粒。”一天上午，聽得屋外機聲轟鳴，忙跑到後院觀看，果然是帶著雙排犁鏵一樣的龐然大物。一邊把秸稈連同玉米棒吃進，一邊就吐出了黃燦燦的玉米顆粒。風卷殘雲，一上午的功夫，從女兒家後院便能望到遠處的公路、車輛，禾野變成了闊野。
緊接著的幾天，闊野裏便是黑壓壓的烏鴉飛進飛出。有時還有田鼠和鬆鼠在地裏跳躍。農人出身的我即刻便明白：肯定是沒收割幹淨！便自言自語道：咱去檢驗一下美國佬這收割機。咳，豈止是沒收割幹淨！原來那收割機隻認立挺挺的高杆兒，倒伏的秸稈上的玉米棒子就不管了。有田埂旁、道路旁的兩處倒伏區，玉米棒子被收割機的車輪碾過，金黃的顆粒被壓進土裏，露出白白的棒骨，真叫人心疼。未被壓倒的玉米棒橫七豎八躺在那裏，沒人搭理。浪費，太浪費！
見此情景，不由人想起國內三年困難時期，我們村一個大肚漢愣四黑，難耐饑餓，偷掰了生產隊的玉米棒子啃，被巡田的抓住，遊街示眾。強迫他說：“私啃集體財產，我是畜生！”並令其一邊走一邊抽自己的嘴巴。回了家與我先生說起自己的聯想，他反問我道：“你記不記得咱倆偷埋鋼絲麵的情景？”
那是七十年代初的事情，我當時是代教（非正式的代課教師），從生產隊分糧。那時的口糧基本是玉米。家常飯大多是玉米碴子粥，玉米麵窩頭。我們從教的小鎮突然有了壓鋼絲麵的機器，——就是在高溫下能把玉米麵壓成麵條狀，在開水鍋煮著吃。人們奔走相告，說是口感極好。於是我們便壓了十來斤。果然，這鋼絲麵特別筋道，配了蔥花、花椒麵等調和湯，滑溜溜堪比細糧。隻是特別費柴火，耐煮。為了保濕，我倆便把那鋼絲麵放在宿舍門前的一個地窖裏（那時沒有冰箱）。準備細水長流，慢慢兒享用。不料，三天之後下窖取麵，上麵長了紅黴綠黴。我當時抱了那鋼絲麵盆就哭。我先生卻嚇得七恓八惶阻止我抽咽，緊張地說：“貪汙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最高指示），別讓人看見！想想怎麽處理吧。”那天的處境真是五味雜陳，痛惜和恐懼交互攻心。熬到夜深人靜我倆才選個僻靜處悄悄兒把那發黴的罪證埋掉……。
饑餓的記憶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已深入骨髓，腦子裏總是惦記田地裏那些玉米。我和先生便決定把它們拾揀回來。小心翼翼探問女兒，在美國的田地裏撿玉米棒子違不違法，女兒說她曾望見一對中國老夫婦在地裏拾過黃豆（去年這塊田裏種的是黃豆），既然拾黃豆可以，想來拾玉米也沒事兒。況且過上十天半月，一翻地就全埋進去了。“隻是你們拾回來怎麽處理呢？”女兒在支持不支持我們的問題上有些猶豫。
管她呢，不反對就行。
咳，這哪兒叫拾揀剩物呢？比探囊取物都容易，簡直是俯拾皆是！我和先生來到那片倒伏地域，一邊剝玉米棒子皮一邊就聊起了美國的浪費。水的浪費、電的浪費先不必說，瞧瞧那樹林中的木材，頂天立地的杉樹、落葉鬆，自生自滅。橫七豎八倒掉、沒人管。任其腐爛、漚了肥。八十年代末，咱在國內蓋了房子，我們想打一套書櫃，到木材公司購買落葉鬆時，幾經周折，搬了幾層關係呢。
“記不記得女兒在匹茲堡時，我們摘桑葚兒的情景？”話題又由木材的浪費轉移到水果的浪費。我們在匹茲堡時，遇到一次雷雨天氣，野外一株巨大的桑葚樹被雷電擊倒，紅的紫的桑葚滾了一地，無人問津。隻有蟲子螞蟻在忙碌。
豈止是桑葚、野地裏長出的蘋果、枇杷、李子、黑莓，美國人一律不吃，隻認超市買的水果。
話題越扯越遠，聯想到孩子們的玩具的浪費，便覺得以上的浪費還不算什麽大浪費。在我們看來，玩具的功能是逗孩子開心、開啟孩子的智力和創造性，比如用紙折一個飛機，培養孩子的動手能力。放一個風箏讓孩子感受大氣的浮力。買一套帶路軌的小火車，讓孩子感知電池的動力等等。可是縱觀美國有孩子的家庭，重複的玩具成堆成山。各種玩具車：大汽車、小汽車（一套小車可以有二十多種）；挖掘機、推土機、運輸機、拖拉機；大型的孩子可以坐的，中型的可以抱的，還有小型的甚至是微型的可在衣袋裏裝的。帶軌道的火車也是名目繁多，有和藹的托馬斯、還有幾種金剛怒目式叫不出名兒的（為了推銷，商家還編了成套的動畫片吸引孩子們）。路軌更是塑料的木質的，寬的窄的、土黃的天藍的，帶山洞的帶橋梁的；就我們親眼目睹有一朋友家的兒童屋內，地毯上鋪滿了路軌，兩列火車奔忙不息，叫人無從下腳。拚圖更不用說，有拚機械的、有拚房屋的，動物的、飛鳥的。橡皮泥一套的顏色可有二十多種，質地有易幹的、耐幹的。——這本來是一種開發智力的極好的玩具，可以捏瓜果、捏小人兒，讓孩子體驗藝術創作的美感。做園做方讓孩子認識不同的幾何形狀。可大多數孩子不遵守規則，弄到牆壁上、書櫃上、地毯上，破壞了美感。還有積木，有桶裝的、箱裝的、袋裝的。各種球類：籃球、足球、壘球、橄欖球、兵兵球；橡膠的、塑料的、皮的；不能一一盡數。近年來又推出了高科技“矮胖的”（iPad)，兩三歲的小孩都看得癡迷；一旦進入情境，千呼萬喚，不思飲食。既費眼睛，又傷精力。太多的玩具帶給孩子的隻是淺嚐輒止的視覺衝擊，而不再去探究其奧妙和原理。除了金錢的浪費，還搭進了孩子的耐心觀察深入探究的良好習慣……
當然，玩具的製造商正是絞盡腦汁要用高科技來吸引家長們的眼球，讓他們卷入這浪費的大比拚中……。
婦唱夫隨，說著說著就拾了幾箱玉米棒子。搬到向陽的前門，玉米還沒幹透，鬆鼠麻雀紛紛光顧，糟蹋得遍地狼藉。怎麽辦呢？幹脆剝成顆粒好保存些。半幹半濕的玉米棒不好剝，改錐捅、搓板上搓，整整忙乎了兩個下午。收獲不小，光顆粒裝了兩箱，大約有六、七十斤。照過去生產隊一年二百多的口糧標準，夠吃兩三個月呢。
女兒孝順，見父母這麽辛苦，從網上購回手搖的微型鋼磨。於是廚房的大案台前就成了我們的磨房。什麽都難不倒勤勞節儉的中國人民。盛罷大比薩的圓盤是我的簸籮，一把極細極密的笊籬是我的篩籮，我們的玉米麵加工作坊就這樣順利開張。——不怕讀者笑話，由於鋼磨小，出麵率很低。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的加工熱情。新玉米碴子配上大米、小米熬了粥喝，粥味濃鬱。尤其是白麵裏參了玉米麵蒸下的發糕，暄暄地特別可口。玉米麵還有個特殊功效，檊麵條時用它來做麵噴，即便麵和軟了，麵條兒都不粘……。
拾玉米有了成效，我們又惦記美國佬收割黃豆。與玉米收割機大同小異，黃豆收割機也是隻認立正姿勢的黃豆禾棵，不管跌倒的。黃豆地離女兒家遠，拾得不多。但新鮮的黃豆榨了豆漿比陳黃豆好喝的多。我們連豆渣也沒舍得扔掉，配了蔥花、花椒麵做餡兒，蒸燙麵餃子；蘸點油炸香椿沫吃，別是一番風味。
可惜那鋼磨太小（簡直象個玩具）。到去年三月份回國，那玉米還不曾磨到一半兒。女兒卻不斷打電話說她想處理掉我的寶貴玉米。我理解女兒女婿是上班的人，沒工夫加工麵粉。就一再囑咐她千萬別扔掉，一定要送了人。可是，她總說沒人要。她說有一位中國女友的丈夫好喂鳥，本想送給她，可人家先生是美國人。那先生隻認超市裏加工過的鳥糧，不要玉米。拖到今年秋天，女兒又打來電話說紙箱裏的玉米存在車庫裏，總招老鼠；再說新玉米又到收割的時候，更沒法推銷那陳玉米了……。無奈之下，我隻得同意她扔掉。可是，每想到金黃的玉米嘩一聲倒進垃圾桶中，心裏就不是滋味兒。轉念又磨叨，從經濟效益來衡量，還不知吃回那鋼磨的價錢沒有呢。真是掃興。
不料，我先生倒突然開了竅。他說：“過日子是應開源節流，但咱的觀念也該變一變了。你掂量掂量開源和節流哪個更重要？咱辛苦半天，還不及到菜店打一小時工呢。在美國，足跡所到之處，哪兒呈現的不是物質產品的極大豐富？那正是美國人的目光總是聚焦在創新和發展上，而不是隻把注意力集中於憐財惜物上……
沉思半響，才搞清是自己缺乏算計。美國人未必沒有宏觀的考量和利弊得失的權衡。可我一個拾禾者咋會以檢閱者的心態來挑剔美國收割機的弊端，從而引發出高談闊論呢？當年紅衛兵“力挽狂瀾”、“支援世界革命”的狂熱又呈現在眼前。不禁啞然失笑。真與傳說中妄自尊大的“夜郎”堪有一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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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
——明?朱柏廬《夫子治家格言》
薄衣食， 致孝於鬼神。 卑宮室， 致費於溝淢。 《史記?夏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