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景來到吳家前院,站在街門口屏息靜聽。果然從後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她知道長紅決心替她向他二哥求情了。心中便泛起種活潑潑的感動。一句鄉俗俚語突然湧上心頭:“老婆漢子,西瓜蔓子”,意思是一根藤上的瓜,血肉相連。事情交到他手上,仿佛傳出個接力棒,盡可以放心了。這一輕鬆,才明白自己正站在婆家門前。看看手裏的醫書和針包,既緊張又愧疚。緊張的是婆媳初見,該怎樣稱呼他爹娘才好;陸吳兩姓,她都搞不清輩分。愧疚的是婆母正病疼,自己卻一門子心思想自己的事情。而且,此時竟硬逼長紅離去,近似要挾。這便是自己向來討厭的世俗女人們的霸道和狹隘了。……
“呀,來了。”屋裏傳來絆倒凳子的聲響。顯然是吳長紅的養父母已經從窗簾縫裏瞭見她了。沙沙沙的掃帚摩擦地的聲響、擺放板凳的聲響和長紅娘“哎呀,碰了我的手”的埋怨聲,正透露了這二老的緊張。既然他(她)們慌亂得手忙腳亂,陸文景便用不著緊張了。
首先出來的是吳長紅的爹。老漢手裏提出個柴禾筐,顯然是已經做熟了早飯。因為他身上帶一股濃烈的柴煙味兒。一見文景,那張古銅色的臉就笑成朵風幹後的菊花了。他根本沒有長者的作派,不等文景開口就一條聲兒說:“這麽早。這麽早。長紅這娃,這麽早。”既象與文景打招呼,又象自言自語。緊接著,吳長紅的娘也迎了出來。老婆婆蓬鬆著滿頭蒼發,一臉倦容。脖子裏套了個用紅褲帶做成的圓圈兒,上麵架著個硬紙片兒,吊著自己的右臂。右手食指上裹著厚厚的白紗布。由於膿血的浸漬,那紗布早已黑汙不堪,顯不出本來麵目了。但她卻不訴自己的疾患痛苦,一見文景就責備自己道:“大秋天的,沒福倒運,得病也不瞅個時候!自己什麽活兒都不能幹,害得娃們為我著急……”老人家見了文景,眼裏便放出欣慰的光芒,上上下下端詳著,咧了嘴笑。隻有那染疾的手指及手掌偶或一抖,表明她正強忍著劇烈的疼痛。“長紅呢?”長紅的爹把柴筐放到南房簷底,瞥了眼街門,問。文景說:“去後院有點兒事。”兩位老人便不再深問。
這是一對實實在在、不講浮情的老人。
陸文景隨長紅的娘進了屋,問訊了她的病況,便把醫書翻開,湊到屋頂的電燈下看。因為長者不講浮情,小輩人便也省了許多客套。屋內光線很暗。那十五瓦的電燈泡所發出的光,與柴煙、蒸汽混合,霧蒙蒙一片。文景幹脆脫了鞋,上炕摘掉玻璃窗上的窗簾;再找塊抹布擦掉玻璃上的水漬汙垢,拉滅電燈。這樣,屋內反倒亮堂了許多。長紅娘見文景自家人似的,喜不自禁。嘴裏不住地抱怨:“我說該先收拾家,他要先做飯。你看看,失慌邋遢!這失慌邋遢!”
與實在人相處,自己心裏便安穩。來到長紅家,盡管土門土戶,土炕土灶,卻有一種全新的感覺。說不上是親切還是刺激,那安心和踏實恰似喜鵲歸巢般天長地久。文景便坐到窗前靜下心來翻書。
她帶的兩本書,一本是《農村實用醫療手冊》,一本是《針灸臨床取穴圖解》。前者說是“實用”,其實虛誇得很、膚淺得很。內科、外科、婦科、兒科鋪得麵兒廣,哪科都是水過地皮不濕。而且盡是語錄、花架子!陸文景隻得翻看“文革”前出版的後一本書。
吳長紅的娘就坐在她麵前,全神貫注地看她翻書。目光殷切,大氣兒不敢出。
老人對文景的信任和期待,讓她原本的負疚再深一層。尤其是她那病手的不能自控的顫動,仿佛在撩撥文景忐忑的心。第二本書亦翻遍了,兩本書上都沒出現“蛇頭疔”這三個字。更別說怎樣治療了。怎麽辦呢?陸文景周身一熱,鼻尖上冒出一層細汗。
“針火不傷人,紮一紮總沒壞處。”長紅娘在念叨。農村缺醫少藥,老輩人是十分迷信針灸的。
募地,陸文景在梅花針所能治療的常見病一章中發現了“丹毒”二字。她想:蛇頭疔歸於丹毒一類科學不科學呢?
“不怕,紮吧。”長紅娘仿佛看出了文景的猶豫。她大約是實在忍不住了,嘴裏發出一聲“嗤——”,倒吸了一口冷氣。
沒有梅花針,隻能就近取穴了。文景想起虎口的合穀穴位有止痛、退熱和消炎的作用,便毅然決定紮合穀。
吳長紅的爹先還笨手笨腳地揩鍋台抹櫃子,見文景抽出根一寸半的針來,用酒精棉球插擦得明晃晃的,竟借口說出去借東西躲開了。長紅娘便訕笑著說老漢怕針。文景便暗自好笑,私下裏把他的爹與她的爹相比:一個比一個膽小。兩位準親家翁的相似既叫她無奈,又叫她親切……。
“有感覺麽?”這位婆婆倒皮實得很,銀針進去一寸了,她仍不吭不哈。
“嗯。進去了。”
“脹麽?麻麽?”
文景見她搖了搖頭,便將一寸五的銀針都撚轉進去。幹脆來個強刺激,此法叫“合穀透後溪。”
“嗯,不疼了。”長紅娘眼盯著她的病指,臉上露出了釋然的神情。
“你說什麽?”
“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原來這老人隻顧了病指的疼與不疼,並沒有認真體會那針感的強弱。——或許是那病痛早已征服了她的神經,使她的感覺麻木了。
“真的不疼了?”文景問。她不相信會這樣神效。
“真的!我還會哄你麽?”
為了鞏固療效,文景又提插撚轉一番。
“啊呀,這一回麻到手梢了。脹,脹到胳膊肘了……。”
文景告訴老人這便是針感。於是,她決定留針半個鍾頭,讓老人閉目養神,體會針感與病魔的鬥爭。
這期間,街門口有響動。陸文景一激靈以為是吳長紅回來了。從窗口望去,卻是吳長紅的爹。這老漢躡手躡腳進來,瞥見那針還在老伴兒虎口上長著,便別轉頭不敢看。徑自從碗櫥裏取了碗筷,挾出兩個熱氣騰騰的白麵餅子,一顆雞蛋,放在文景麵前。說:“一樣的飯,你先吃。”
長紅的娘一直閉著眼,認真體會針感。不知她怎麽竟能猜出老漢的疏漏,補充道:“快去菜缸裏夾些菜來。再給娃晾碗米湯!”
“大伯吃!”文景這才脫口叫了聲大伯。
“他還要去自留地看看。——你管你吃!”
長紅爹果然又拿了鐮刀、麻繩下地去了。這時,初升的太陽斜斜地照到窗上,屋子裏開始大亮起來了。
“你先吃。一樣的飯。”
長紅娘察覺沒有響動,終於睜開眼望了望文景。再一次督促她吃飯。陸文景在吳長紅的軍用被褥下發現了一個紅皮筆記本兒,正在好奇地翻看呢。文景嘴裏“嗯嗯”地應承著,並不動手。她猜:那兩個白麵餅子一定是長紅去縣城給他娘找豬苦膽時,用糧票買回的。怪不得長紅爹要先做飯呢,為文景吃這兩個金貴的餅子,說不定這二老事先就設計好半天呢。她分明瞭見那蒸籠裏盡是窩頭、菜團,哪兒是“一樣的飯”?老實人撒謊總是要漏餡兒。她可不忍心吃老人的病號飯。
“吃,吃啊!”長紅娘竟然架著一條胳膊,吃力地想往地下挪動。
“小心,看針彎了!”文景忙把她安頓好,說“我吃!”,望望櫃上的馬蹄表,還有十分鍾才能起針。為了不拂二老大清早為她準備早餐的盛情,她決定吃一個餅子,喝一碗湯。一來穩一穩老人的眷念之心,二來也表示自己並不見外。她一邊用餐,一邊翻看長紅的筆記本。不時望一望街門口,也不知長紅與他二哥談得怎樣,自己的事情到底是牽腸掛肚。
“大娘,感覺怎樣?”
“脹。脹到大胳膊上去了。”老婦人雖然閉著眼,但多皺的臉上笑意叢生。
“再過五分鍾就起針。”
“不急,你吃!”
陸文景希望從長紅的筆記本裏發現些什麽,可是沒有。除了某月某日到哪兒開會、會議內容是什麽、要傳達到什麽範圍;就是某月某日在哪兒墾荒、在哪兒修壩、工程進度、遺留問題等……。
正看得乏味,突然發現一首小詩:
紅旗獵獵飄,
軍號嘟嘟響。
雄文千般好,
美景萬年長。
這詩讓文景眼睛一亮,嘴裏的白麵餅子便是百般的滋味了。越嚼越甜,越嚼越香。說不定這頓飯還是長紅的主意呢。愛情的滋味一旦溢出,便是千般的芬芳,萬般的美妙。長紅的家、長紅的爹娘,給文景的印象是樸實、簡約、安靜。就連這土門土戶、粗瓷舊碗也充滿詩情畫意了。比如這筆記本,倘若滿篇都是濃詞豔句,也就沒趣沒味了。滿本子都是革命工作大環節,突然藏了這麽一首小詩,這就是長紅思想的點睛之筆、長紅式的愛情模式了。那長和紅兩個字對角兒連起來,是什麽深意呢?“文景千般好”五個字加重加粗,這就是她在長紅心頭的份量了。
陸文景激情澎湃,才思湧動,不能自製,便在長紅的筆記本裏也賦詩一首:
紅豆生莊南,
綠紋繞扶疏。
勸君勤采摘,
長影手牽手。
她本來也要在幾個字下加著重號的,聽見街門響動,吃了一驚。抬頭看那馬蹄表,早過了起針的時刻了。便合了那紅皮筆記本兒,依然塞到鋪蓋卷兒下。急忙給患者起針。
※ ※ ※
聽見街門口有腳步聲,陸文景三下五除二就收拾了自己的針具。扒到窗口一望,果然是吳長紅。陸文景對婆婆說聲“我得空兒就來看您”,忘乎所以地迎了出去。等那婆婆架著一條胳膊追出來時,兩個年輕人已經相擁到街門口,嘀嘀咕咕說開知心話了。
“管用麽?娘。”吳長紅見他娘知趣地退了回去,便衝著他娘的側影兒問。
“管用。不疼了。除根兒了。”老人笑著,且說且退。兩個年輕人當著她的麵手拉著手,那種無所顧忌的相親相愛,既讓她歡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呢。
“反正眼下是不疼了。”文景望著老人的背影兒,低聲兒道。“也許真是心理作用。”
“剛剛從天上降下位會治病的仙姑,就要遠走高飛了。”
“你二哥答應了?”陸文景驚喜地問。她正是不願意在老人麵前談論她想去縣城的事,才把長紅拉到街門口的。
“你二哥怎麽說?”
“咳,我過去我二哥還沒起床呢。敲了半天門,是我那邊的——”說到此他有些磕巴。吳長紅是過繼給他伯父母的養子,叫親生父母該稱呼叔叔、嬸子的。但因為那邊兒的嬸子刁,一背過人就教他叫親娘,吳長紅從小就為這層關係而窘迫,索性什麽都不叫。
“你嬸子給開的門?”陸文景接了他的話茬兒問。
“對。”吳長紅艱澀地咽了口唾沫。突然皺起了眉頭。象是為這件事發愁、感到棘手的樣子。但是,他的嘴唇和眼角兒卻隱含著一種按不住的新奇和笑意。
“那,你怎麽對你二哥說?”從他這古怪的表情上,陸文景實在不能推斷事情的成敗。
“我那邊的叔叔嬸嬸住西房,我二哥住正房。我進了院好一陣兒,正房裏都空寂寂的沒動靜。我在正房簷底等了半天呢!”
“賣關子!”陸文景掙脫吳長紅攥她的手,嬌嗔道,“不要過程。說最關鍵的!”
“還是我那嬸子給遞了話兒。她低聲斂氣地問:‘長紅找你哩。長方,你醒了麽?’我二哥嫌我這麽早就打擾他,很惱火呢!他說:‘甚當緊的?擂門打窗!上午談!’”
吳長紅這樣一說,陸文景的臉色就黃了。一顆心懸到喉嚨口,再也嬌憨不起來了。
“我鐵了心不走。我嬸子讓我進西屋去等,我不去。就對著那正房問:‘縣針織廠招文藝骨幹哩,咱公社有三個指標,你知道這回事麽?’”
“‘隱約聽說過。’我二哥喉嚨裏擒口痰,懶洋洋地在屋內說。”
“‘能給咱村分個名額麽?’我繼續問。聽得屋裏窸窸窣窣,半天沒有回聲兒。我二哥突然大咳一聲,吐一口痰。聽得有門轉子吱呀一聲的響動……,我就納罕,我二哥今天這行動怎麽不幹不脆的?不自禁扒到紙窗的小豁口朝裏一望,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沒心情猜!”文景嘟了小嘴兒說。一種空落無依的感覺象灰色的鬥篷包裹了她,陸文景心裏空落落的。
“一個女人的背影!”吳長紅壓低聲兒說。他雙眼裏含著詭秘的快意,仿佛揭穿一個大陰謀似的。
“天啊,這事一準辦不成了。”陸文景的眼眶裏卻溢出一顆晶亮的淚珠。這件事,她本來是不想讓吳莊的任何女娃知道的。因為一旦有姑娘們傳小話兒,總會炒得沸沸揚揚。一人生妒意,萬人就響應,總會壞事的。
“你猜是誰?”
“誰?”這個人是誰倒至關重要。
“看衣服象陸慧慧。”
“啊?”陸文景張了水汪汪的大眼,嚴肅地盯著吳長紅的雙眸。似乎要洞穿秋水,明察他是否說謊。此時,她的櫻桃小嘴兒也張成個特寫鏡頭:圓圓的“0”。
“後來我二哥就把門大打開,讓我進去說話。我二哥坦然地點了支煙,大約是想衝一衝男女人混合的氣味兒。我雖然沒敢左顧右盼,可也瞅見裏間屋上的門環兒在晃動。顯然那女子躲藏到裏間屋了。”
“你二哥到底答沒答應要一個名額呢?”
“答應了。”吳長紅興衝衝應道。“起先,一發現我二哥有生活作風問題,震得我木愣愣的。他那威信在我心目中頓時就化解掉一半兒。可一想到咱倆,火氣就沒了。”吳長紅俯身吻一吻文景的額頭,“咱不也這樣親熱麽?他一個殘疾人,不容易呢!”
“那你提沒提給我要名額呢?”
“當然提了。我二哥沉思一番,還說:‘咱吳莊怕也隻有那閨女夠資格兒。’然後還拍拍我的肩說:‘二哥知道你們倆好。這幾年你沒少替二哥賣力,過幾年再有了招工指標,二哥也放你一馬!’”
“真的?”陸文景一高興又破涕為笑了。她一顛腳後跟,伸著白皙的長脖頸,在長紅的腮邊親了一口。“實在低估你了。真能幹。”
文景這麽一誇讚,吳長紅倒不好意思了。
“那草表呢?”陸文景情不自禁又拉起了長紅的手。
“留到我二哥那裏了。——我二哥囑咐說:‘你倆凡事要積極主動些,與黨支部、革委會保持一致,與黨的方針政策保持一致,就象大寨的陳永貴、郭鳳蓮似的,即便提拔到省裏、中央,誰敢說個不字?’”
“是啊,咱有出色的表現,人家才好替咱說話呢。”陸文景心悅誠服地說。想到吳長紅剛才那怪異的表情,陸文景就想笑。他還以為他二哥是神仙聖人,不食人間煙火呢!
兩個人的話題這才轉到他二哥屋內那女娃。吳長紅說是陸慧慧,文景說不可能。可是吳長紅又說他分明看見那女的穿著慧慧從前常穿的白底子碎花衣服。兩人還在爭論,巷口出現了吳長紅的爹。老人背著一背帶棒子的秸杆回來了。兩個年輕人恍然意識到已到了出工的時刻,於是各自腦袋裏都揣著那懸而未決的謎團,匆匆忙忙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