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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走出吳莊(八) 銀花開過金花開

(2014-10-24 07:47:31) 下一個


                                

    那天,陸文景到家時,已是上燈時分。

    她母親正為洗衣盆裏藍色的褲子和白色的襪子串了色而懊喪,聽見街門響,一激靈站起身來。窗口中映現的卻是背著書包扛著鐵鍁的小文德。這老婦人不情願地停下手中的活兒開始做飯。但心思卻不在飯上,去套間挖麵轉了個圈兒,竟然忘記是幹什麽去了。陸富堂靠著被垛坐著,蒙鬆了眼,悶頭不語。兩隻耳朵卻張得如受了驚的驢耳朵似的……。文景本來在路上就耽擱了時辰,進村時又被長紅的好友冀二虎截住了。冀二虎仿佛忘了自己巡田的職責,他放過好幾個背柴禾的人,硬把文景拉到村口的小樹林中,考問她長紅這幾天情緒低落、喪魂失魄、東遊西蕩的,到底為了什麽。

    “你們整天在一起,你不問他,反來問我!”文景佯作怒態,昂了頭道。

    “男人噎嗝,肯定是女人給吃了餿飯。”

    “你讓他主動找我,這回難保有好果子吃。”文景眨眨眼,計上心來。

    “今兒有人瞭見你從這個路口出了村,長紅就安排我和他負責這片兒,我尋思他想在這兒堵你。不巧讓他二哥叫回去了,商量收罷秋後打井的事……”

    “好哇,你們居然跟蹤我!”文景笑著甩開冀二虎就朝家裏跑。因為三隊的羊群已穿過這片疏林進村了。薄暮籠罩的村巷裏一片咩咩聲。她再不敢拖延了。

    冀二虎傳遞的信息又給她年輕的麵龐增加一層喜色。這說明吳長紅非常在乎她的感情。

    文景的父母並沒有怪怨女兒耽擱這麽久。因為她嘩啦一下果斷的開門聲、輕快的腳步聲和銀鈴一般悅耳的呼喚爹娘聲,就如滾滾春潮一般,將深秋向晚的寒意驅逐得蕩然無存了。

    陸文景從公社衛生院帶回的兩則喜訊,簡直就是再世華佗開出的驅風良藥(家庭再造丸),把這個沉悶死寂的背過氣的人家救活了。

    娘那淚光充盈的雙眼,在燈下熠熠生輝,臉色也紅潤了許多。爹也突然來了力氣,下地幫妻女幹起家務來了。盡管這位一家之主表現出的不象其他三個家庭成員那樣喜形於色,但是當文德從姐姐手中搶過那體檢草表,朗聲讀給爹娘聽時,還是瞥了一眼。並且糾正兒子說:“未見異常嘛,未見‘平常’就是有了毛病!”樂得文景搗了文德一拳。

    文景的娘一定是聽得忘乎所以了。不然,怎麽會在灶台前灌滿暖壺後,不用軟木塞蓋那冒著蒸汽的瓶口,隨手抓了個鍋刷子來蓋呢。

    “姐,等你賺了錢,給我買個鐵皮文具盒。”陸文德一直用著姐姐傳給他的小木盒。那自造的木盒子又笨重又占空兒。

    “好的。還要什麽?”文景把那草表依然放在出遠門時穿的黑白格上衣的口袋裏。然後再將衣服疊好,放入大躺櫃中。

    “帶紅五角星的軍帽!”文德不加思索就說出他想要的第二樣東西。

    “還——要——什——麽?”

    陸文德眨巴眨巴小眼兒,想不出還有什麽好東西。神情茫然地望著忙東忙西的姐姐。因為在平常的日子裏,姐姐總是嫌他饞嘴、貪玩、好占東西。今天她突然這麽大方,恐怕是憑空許願吧。他覺得連前邊那兩樣都未必能落實呢!

    “咯咯咯。可憐你都不會要值錢東西呢!姐給你買雙軍用暖鞋!”陸文景隨腳踢了踢文德脫在地下的破鞋。咯咯咯的笑聲充滿了整個屋子。她的歡快使屋裏的風箱聲、母親的擀麵聲都與之共鳴,奏起了喜氣洋洋的旋律。

    “大頭靴?”陸文德站在炕沿上一蹦,把娘剛放上來的暖壺也爆了。滾燙的開水衝著明嘩嘩的壺膽流了一炕一地。

    “啊呀!——瞧你!跳噠!”文景剛責備了文德兩句,卻被一向節儉的娘製止了。母親雙手合掌,舉到印堂,鄭重祈願道:“銀花開罷金花開,吉兆指引喜事來。”

    母親的莊嚴弄得手抓抹布的文景也不敢揩抹了。文景不禁為娘的即興創作發笑。她暗自琢磨:如果說自己有點兒才懷,也是來之於母親的遺傳呢!

    母親的祈禱驅散短暫的驚慌失措後,一家人又沉浸在光明和幸福的憧憬中了。在此刻,現實生活中的一切煩惱、艱難和困苦,全都變得空洞而虛幻、如煙如霧、被浩蕩東風吹散了。因為一個碩大美麗的光環,猶如玫瑰般的紫氣祥雲正沐浴著這四口之家。

    然而,當窩頭、麵湯和鹹菜擺上炕桌的時候,當文德呈現出餓狼般的吃喝姿態的時候,一家子就又回到現實了。首先是掌勺的母親向兒子宣布,以後的夥食標準再不能這樣高了:上麵蒸的是不摻假的淨麵窩頭,下麵煮的是淨麵片湯。穿不窮用不窮,海吃海喝一世窮。他(她)們的爹已經康複,文景的活兒也改成半日製了,該到收斂的時候了。娘希望文德懂得家道的艱難、渡日月的精打細算,吃東西不要奸饞。

    “其實,那天也不怪長紅。”陸富堂突然若有所思道,“他根本就沒看清是我。”

    文德正停下筷子聆聽娘親教誨,不明白爹為什麽轉換了話題。

    “第二天,他來賠情,讓我和文德把人家攆走了。——唉!”娘也麵露愧色,附和道,“他手裏還提著個麵袋子哩……。”

    父母憂心忡忡的暗示叫文景好笑。還沒求人,沒權沒勢的父母底氣就不壯了。看來,隻要長紅能幫她辦成這件事,他(她)倆的相愛以至成親都沒有什麽阻隔了。

    文景故意繃著臉,不接父母的話茬兒。並且也作出心事重重的樣子。

    “誰能誠心幫咱的忙,憑你怎樣報答他!”

    “那——是!”

    可憐的父母一唱一和,隻差將妥協的話來挑明了。

文景的愁腸百結卻是裝的。她以此突出這件事的棘手,是為了突出吳長紅的至關重要。這個不到二十一歲的姑娘自以為成熟了,其實還不諳世事。對這件事的難度,遠不如父母估計的充分。初生牛犢不怕虎。對人世的看法,這位閱曆淺顯的姑娘,不象父母那樣,心頭總是縈繞著過去的創傷,而是把舊事當成過眼煙雲拋諸腦後。文景深信:如果你的愛情和你的追求並沒有矛盾,如果它們已融匯成一對戀人的血肉之軀的生命動力,有什麽絆腳石踢不開呢?基於這樣的認識,累了一天的文景做了一夜美夢,常常咯咯咯笑出了聲。

 

                                                          

 

    事情要順暢起來,簡直象野火掠過收罷秋的田野。柴草還在發愣,秋風倒推波助瀾了。火舌瞄準一個方向,咯別咯吱地蓬勃呼叫了。

    第二天淩晨,窗戶紙剛剛發亮。陸文景一側身坐起來,就穿衣服,說是吳長紅叫門,肯定有急事!陸文景的娘揉揉酸澀的眼睛,——老人家前半夜想東想西,一直難以成眠,此時睡意正酣。於是便埋怨閨女是“秤砣墜了心,時時沉重”。她認為象吳長紅這樣的生性拘泥、自視又挺高的年輕幹部,斷不會大清早來消除前嫌、幫文景謀事的……。

    “文——景!”

    略顯壓抑的呼叫聲伴隨著急促的敲門聲,再一次穿牆越室飄進來,把陸文景推入似夢非夢的境地。難道那針織廠要人的指標果然下來了?文景跳下地來不及梳妝、顧不得披件厚外衣就風一樣刮了出去。

    打開街門一看,一個碩長的黑魆魆的身影立在深秋的寒巷中,此時月亮已下去,太陽還沒有升起。這孤零零的獨影猶如天神突降,使人不敢相信。在這迷蒙的清晨,街巷裏隻有屋頂和院牆上的白霜依稀可辨。剛從甜夢中醒來的文景,反複眨眨眼睛,才進一步確認這黑影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意中人。吳長紅將高聳的軍大衣領子放了下來,重新整了整衣襟。大衣掀動一股涼風,使文景打了個寒噤。

    他(她)們兩人仿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會麵震呆了。腦子裏一片茫然,誰也泛不上話來。除了時間、地點的突兀、荒唐外,吳長紅變化太大了。他眉骨高聳、兩頰清瘦,而且胡子拉茬,全不象二十三、四歲的人。怎麽會變成這樣呢?可是,沒等文景反應過來,吳長紅就把她拽入懷中了。而且,就象怕她突然飛去一樣,用他那鐵鉗般的大手箍得緊緊地。好象是一種從天而降的激奮支配了周身神經,什麽時間、地點、節製和膽怯,一切都不在顧念之中了。在吳長紅箍得很緊的軍大衣內,陸文景一陣眩暈,朱唇在熱血的衝動下,微微張開,雙眼一合,就柔軟如酣睡的小貓咪了。

    吳長紅發狠地親吻著這副誘人的櫻唇。

    這是深入骨髓的思念、渴盼後的癡迷、著魔和發狂。這是多少天的疏離、敵意、甚至是怨恨釀造出的甜酒。

    兩人都昏天黑地。在他(她)們的感覺裏世界已不複存在,隻有對方砰砰跳動的心房。

    吳長紅張開眼認真端詳懷中的戀人,仿佛捧著失而複得的至寶。文景蓬鬆的秀發、寬闊的額頭、嫵媚的臉蛋、惺忪的雙眸,無一處不讓人想親想吻。這男子漢第一次擁抱心愛異性的血肉之軀,說不出是何等美妙的感覺。十幾天來,在帶著大地氣息的新糧的滋養下,文景的肌膚圓潤而光潔,文景的體態柔嫩而溫順,文景的脈搏健康而有力。吳長紅覺得世上再沒有哪一個女子能與他懷中人相提並論……

    院內不知是誰的開門聲驚動了他(她)倆,文景這才從長紅的暖懷中掙脫出來。

    “你會紮疔瘡麽?”吳長紅突然急切地說。“我娘的食指上起來個象鐵釘一樣的黑點兒,火燒火燎地疼。有經驗的老人們說這是蛇頭疔,套上個現宰殺的豬苦膽,以毒攻毒能挾製住。為這,我昨天還往縣屠宰廠跑了一趟,托熟人才討回個豬苦膽。可是根本不管用!昨天晚上疼得一夜都沒合眼。——我突然想起你會紮針,一早就過來了。”

    原來是病急亂投醫!陸文景心頭掠過一絲兒不快。

    “快去公社衛生院看看呀。”文景道。

    “我娘怕花錢。死活不去。——她要為娶兒媳婦一分一分地積攢呢!”吳長紅雙目噴火,熱辣辣地盯著陸文景。

    剛剛那激烈的一幕又回到心上了。兩個年輕人的相愛是比所有世俗利益更為堅固、更不可抗拒的意誌。一層怕羞的薄紗既已揭過,從此時起兩個人的視野中都出現了一片嶄新的天地。陸文景覺得她和長紅已由相互吸引過渡到合二為一了,彼此都應該想對方所想,急對方所急。

    “這,可惜我從前沒紮過。”盡管她十分想去,但又不能不實話實說,“我是個半瓶子不滿的‘翻書先生’。常見病症,照著書本操作還行……。”

    “快查查書本給我娘個精神安慰也行!”

    陸文景的娘不知什麽時候就出來了,拿著件女兒的外衣在院內棗樹下徘徊。聽到這情景,就硬著頭皮走出街門,把外衣披到文景身上,說“娘給你取書和針包去!”

    “不惱我了?”吳長紅望著文景娘的背影,噘一噘嘴,悄悄兒問。

    “你連招呼也不打,對長輩沒禮貌!”文景平了臉兒,嘟囔著埋怨道。

    “你教教我。說什麽能討得歡心……”

    “——回去問你娘好。”倒是文景娘再一次出來,把針具和醫書塞給文景時,主動跟長紅打了聲招呼。不過,她的聲音僵僵的,賴學生背書似地毫無表情。從始至終沒有瞥長紅一眼。

    敏感的陸文景立即注意到:那醫書中夾著厚厚的一疊,她猜一定是那張來自公社衛生院的體檢草表。

    文景會意,便返進街門與母親道別。她點點頭擺擺手,讓母親放心。不經意間,又發現未被窗簾遮嚴的玻璃縫兒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那是文德,一雙既新奇又充滿希望的眼睛。由此推斷,爹也起來了。他老人家一定在愣愣地側耳傾聽呢。

    在去吳長紅家的路上,街巷中空無一人。家家關門閉戶,在享受淩晨一覺呢。隻有貼牆立放的秸杆中發出輕微的響動。但陸文景絲毫沒有淒清秋涼的感覺。偶而聽到蟋蟀與深秋訣別的吟唱,文景隻覺得美妙動聽,那是為他(她)倆的戀情進入新境界喝彩呢。這時,陸文景早變成一隻可人依人的快活小鳥了。因為吳長紅象雄雞張開漂亮的羽翼一樣,用軍大衣的一扇衣襟把文景包攬到自己的臂彎裏。一對情侶一直彼此攬著腰,相依相偎地向前走著。

    吳長紅肚裏的話就象水庫裏的蓄水,平日不輕易傾泄。一旦要開了閘,那就是滾滾滔滔了。這時,正是開閘時刻。於是,他又滔滔不絕地給文景講述著這一度時期的繁忙。

    林彪垮台後,公社辦班培訓各村骨幹,肅清流毒、統一認識。支部派他去學習了一個星期。在這期間,他每天早去晚歸。沒有耽誤夜裏去巡查巡田的基幹民兵。——因為村民們的覺悟似乎有每況愈下的趨勢,巡田的民兵們埋怨:隻要他們丟個盹兒,就會有一片玉茭地裏的棒子變成空殼兒。

    “要不老人家說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真難啊!”吳長紅感歎道。

    “民兵的覺悟也高不到哪兒去!說不定他們就是‘內應’哩。”陸文景提醒長紅道。她沒有把昨天親眼看到的情形和盤托出,免得長紅與那民兵再發生口角。

    “對,簡直防不勝防!”

    “哼,盡虧了不偷的人。”文景忿忿地說。

    吳長紅沒意識到文景的不平和牢騷。接著又對她講了最近幾天的煩心事兒。公社包點的幹部老李下來了,催著交愛國糧。今年的任務與去年差不多,三個生產小隊總共上漲了五百多斤。可是,有兩個支委煽動上貧協主任與他二哥——革委主任吳長方發生了激烈衝突。非要他二哥去公社扳下這五百斤不可。他二哥說“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幹”,咱應該“胸懷祖國,放眼世界”。多交五百斤,也不過吳莊人每戶少分二斤半、一人少吃一口。但支援國家建設、支援世界革命,不僅體現了咱吳莊人民的愛國思想,也就有了深遠的國際意義。不料,這幾個村幹部小農意識太重,一口咬定說前年上漲了三百多,去年上漲了四百多,今年跟著就上漲五百多斤,照這漲法,什麽時候是盡頭?幾個人擰著脖頸說,他們不稀罕那“國際意義”!五百多斤換個沒有一兩重的紙片片(獎狀),能當飯吃?能當湯喝?有一個支委仗著他是三代赤貧,更刺兒頭。不爭先進,光向落後看。說人家趙莊的幹部們的口號是“全村人民同心裝,三年變個貧困莊”。人家的算盤才打得鐵呢!“不靠河灘不靠坡,單靠國家救濟糧”。什麽支援世界革命,都支援了懶人奸人了!

    ——吳長紅開口閉口說“有個支委”,而不直呼其名,是在體現原則。文景善解人意,也不去深究。

    “你說在這路線鬥爭的關鍵時刻,我不站在革委的立場、正確的立場,行麽?”

    “你憔悴多了!”陸文景用自己的纖指摩捏著長紅的腰脊,憐惜地說。

    她對他們因交愛國糧而發生的矛盾沒有表態。如果趙莊真是那樣坐等國家救濟,可不是吳莊人用自己的血汗供養了懶人、奸人麽?她承認自己狹隘、有本位主義,思想境界沒有長紅那麽高。隻要一想起那攪和了枕頭內糟穀的窩頭就想嘔。一想起父母的淒慘遭遇和衰敗的身體狀況,就恨不能插上雙翅飛出吳莊。

    “還有秋後打機井的事兒。資金不足,各隊卻爭著搶著要先給自家打!”

    聽到這裏,文景沒有回應。她低著頭瞄準一塊絆腳的石子兒,一踢老遠。其實是早走了神兒。她在暗暗思忖怎樣談話才能消除長紅的煩躁情緒,什麽時候把那體檢草表拿出來合適。她對吳莊這亂糟糟的局麵毫無信心。這隻能堅定她進城的決心。

    戀人的神經是最敏感的,吳長紅大約是覺出了文景的機械和冷漠。突然苦笑一聲,說:“我對你說這些並不是害怕鬥爭、輸了膽,也不是乞討你的同情。——隻是希望你原諒。”他俯下身來吻一吻文景的鬢角。文景這時才覺出他那又黑又粗的胡茬子紮得人癢癢的又疼又舒服。

    “難道我還沒原諒你麽?”陸文景嬌憨地笑一笑,也捧起長紅的一隻手來,放到自己唇下,還他個長吻。

    “這不,我娘又添了個蛇頭疔!”

    “哼,不為這你還不找我呢!”文景一聽又來了氣。她把身子一擰,從長紅懷中掙脫出來,氣嘟嘟地象運動員競走一般。轉眼把長紅甩在了背後。

    從她那單薄的背影兒和倔倔的雙腿看上去,滿腹委屈、滿腹心事。仿佛隨時準備拋下吳長紅,掉頭回家似的。

    吳長紅就喜歡她這種埋怨的方式,突如其來地耍賴、撒嬌。他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再一次將她裹入懷中。相愛的兩個人走在一起,時間總是飛快,路途總在縮短。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十字街的井欄前。農閑時節的夏夜,他(她)倆常常在這兒約會。蚊蟲鳴響在耳邊,艾蒿的香味飄蕩在鼻際。如今,吳長紅的二哥不斷地給他壓擔子,擠兌得他連約會的時間都沒有了。那麽,他(她)們今後的戀愛將以什麽方式進行呢?

    “瞧陸慧慧的板報出得更漂亮了。”吳長紅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他常常用表揚旁人來刺激文景。

    文景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隻見標題是“狠批林賊小節無害論,各隊爭交愛國糧”。題下的作者是趙春玲。開首幾句是“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到底誰怕誰”。文景微微一笑,心中卻為長紅隻看形式,不管內容感到失望和悲涼。東葫蘆拉到西蔓上,西瓜結到棗樹上,好在哪裏?其中弊病,那抄寫人陸慧慧當然是心知肚明,隻不過緘口不言罷了。內容盡管牽強,倒是與革委領導的步調貼得很緊。也許,長紅欣賞的正是這一點。這就是春玲的聰明和本事了。不能否認,慧慧的粉筆字和排版確實突飛猛進了。好長時間了沒在一起深談,也不知她近日怎樣。想起當初幫助慧慧的承諾,文景心中又愧愧兒的。

    “哎,那天有人說你朝公社路上去了。我就假公濟私,包攬了那個村口附近一大片兒田禾,可怎麽都沒等著你!——你到底去沒?”

    這真是天賜良機!再不用估算、掂對和策劃了。文景便欣然從腋下取出醫書,又小心翼翼地從醫書中取出那體檢草表,慎重地展開,詳詳細細地講了喜鵲對她所說的一切。

    當然,她緘口未提過早出現“處女紅”的狼狽情形。倒不是故意遮掩和隱瞞,剛與男性有點兒肌膚相親的體驗,對文景來說,即便此刻隻有她和心上人,講那男女隱秘之事都羞於啟齒呢。

    吳長紅捧著那體檢草表,一言不發。他的視線雖然一直在表上,麵部神情卻顯然在表外。

    細心的文景一直在觀察他的反應。他初接到那表時,雙眼瞪得很大,目光新奇而驚異,陷入沉思後就上瞼下垂、眼皮耷拉了。

    “長紅!”

    “你飛了,我怎麽辦?”

    “小氣鬼!”文景親昵地捅了他一拳,埋怨道,“知道事到臨頭你就會變卦!你不放心,我走之前咱就完婚!——過上二、三年後,你也找個招工指標出來,咱在城裏安個家!”

    “野心勃勃!”

    “唉,不是我野心大!你根本不了解我家的情形!我必須盡長女的責任。我的想望其實一點兒也不大!隻要能讓爹娘吃飽、供弟弟上個中學就行。”

    吳長紅追攆陸富堂後,給陸家帶來的災病,他從慧慧口中略知一二。文景剛才隻講去衛生院,沒提去給父親買藥(吳長紅想當然),吳長紅就很感激文景給他麵子了。此刻,文景再一次略去爹娘的災病,更使吳長紅感動。

    “這好說。隻要咱們結了婚,吃飯、上學的事我來管!”

    “去!去去!”陸文景奪過自己那張草表,一擰身又從他懷中掙脫出來,掉頭就往自己家走。這一回不是運動員的競走了,甚至是旋風兒似的小跑。“辦不成這件事,狗才與你結婚呢!”

    “文景!”

    在吳長紅口令一般的喊聲中,陸文景猶豫不決地停頓下來。但她那極具表現力的身幹兒依然呈現出隨時準備返回的姿態。猶如一名即將跳水的泳者,正在下最後的決心,是往下跳呢,還是後退。

    “文景,你聽我說。”吳長紅再一次張開大衣,把文景攬了回來,“我一直盼望著娶你的那天,隻想讓你滿意、幸福。所以我才拚命地幹活兒,想改變咱村的落後麵貌。如果我這樣並不能使你稱心如意,那,那就隨你的意吧。——不過,我確實是小心眼兒。我、我就怕失去你……”吳長紅不善於抒情,吐露這些肺腑之言十分地艱難,反不如在勞動工地上喊號子那樣順暢。但是,當這些話從他的胸腔發出時,仿佛與心跳的頻率相共鳴,有一種變聲變調的顫音。

    “我若負心就天打雷殛!”文景緊拉著長紅的手,將它們貼到自己的胸口。“我隻是想改變家庭的貧窮狀況,不想死死地活!看看人家春玲家,隻不過有兩個在外工作的人,出門有自行車,做衣服有縫紉機,看時間有掛鍾、手表。我們苦熬苦受一年,因為沒錢,連全家人領到的四丈多布票都花不起……”說到此,文景突然用一雙淚水充盈的哀怨的眼睛盯住吳長紅。募地,臨出門前窗簾下文德那一雙晶亮的小眼睛浮現在腦際,陸文景沒等吳長紅有什麽反應,身子一軟,就在他腳邊跪了下來,她將頭頂住他的腳麵,蜷俯成一團。

    “看在真心相愛的份兒上,幫幫我吧。長紅,這件事隻有你能幫我。”她低聲呢喃著,淚水早浸透了吳長紅的鞋襪。

“別,別這樣!”吳長紅忙將文景擁起來,斷然對她說,“你去給我娘紮針,我這就去後院找我二哥”。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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