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說連載】走出吳莊( 七續)

(2014-10-18 10:08:22) 下一個


      續(七)


      然而,這種近似幸災樂禍的快感如秋風拂麵,馬上就過去了。因為還有個天大的好消息縈繞著心尖呢。縣針織廠的工人宣傳隊即將下來招工了,紅旗公社領回三個指標呢!除了“三忠於、四無限”等政治思想標準外,硬碰硬的條件有三個:(一)、文化程度必須在初中以上,能寫簡短的板報稿。(二)、年齡在1825歲之間,身高在158163之間的未婚女青年。(三)、五官端正、口齒清利、有文藝演出的基礎。在吳莊挨個兒數,除了陸文景,誰能夠得上這三條呢?當工人、搞文藝、掙工資,這是文景夢寐以求的目標啊。

      消息的可靠性是不容懷疑的。因為它是公社衛生院的護士喜鵲告訴她的。喜鵲是那年文景學針灸時結識的好友。——別的女學員不是去應景兒,就是膽子小不敢紮。隻有喜鵲和文景既認真又膽大。兩人常常你在我肩上紮,我在你腕上練。有的學員銀針剛穿透表皮,就縮了脖頸喊脹,謊稱有了針感。文景和喜鵲決不這樣,沒有“酸麻重脹”的感覺,絕不對朋友謊報針情。兩人咬著牙,誰也不耍奸、不露怯。因為脾性相投,就成了要好朋友。後來,喜鵲的姐姐做了公社革委主任的兒媳婦,喜鵲也就當上公社衛生院的護士了。由於行道不同,文景和喜鵲的來往漸漸就少了。

      “這一回可真真沾了喜鵲的光了!”文景一高興隨手探了路旁的垂柳,掐下一段,一邊走一邊抽打垂在頭頂的樹梢。她披在肩頭的花格子頭巾在她掐柳條時就滑了下去,她都渾然不覺。

      這一回喜鵲一見文景,就來了靈感,心想該把這最好的機遇送給最好的朋友。不料還沒等她開口,文景卻苦著臉兒說她有了異常情況,想做個婦科檢查。喜鵲將笑容晾在臉上,當即就捺住身上的白大褂,捶胸頓足,罵她道:“好你個苦人兒,咋這樣命賴呢!”倒是文景不解其意,沒好氣嗆白她道:“你應該安慰我才對嘛。吃五穀的誰不生病?”當檢查罷,屏聲斂息的兩個姑娘從婦產科退出後,還沒有離開“肅靜區”,兩人憋不住滿心喜悅,就又打又鬧摟抱在了一起。拋珠灑玉,又哭又笑,相擁著回到護士室。

      “咳,我姐姐一心想把我弄到縣裏去。得了這信兒還把我臭罵一頓:說你別急別急,可你恨不得一蹦兩蹦就跳出農門。瞧瞧好機會來了,你卻被拴到病人的床頭上了。”喜鵲這女孩對朋友一點兒也不藏私,肚裏不存什麽西瓜芝麻,總是敞了口子一股腦兒全倒出來。“後來得知那苛刻的三條,也就不後悔了。”

      喜鵲嗓音嘹亮,臉盤兒周正,可是身材卻短小,穿了厚底子鞋才一米五零。最小號的護士服都架不住,快包住腳後跟了。走路也壓不穩步,就如喜鵲在枝頭跳。上舞台演戲,除了當孩子沒有戲路。

      “你說我行麽?”文景當時還有點兒不自信。

      “啊呀呀,他們打著燈籠能找下你這麽合適的人物?”喜鵲朝室內環顧一周,看到牆角的磅秤,急忙把文景推上去,一邊給她量身高、稱體重,一邊驚呼,“你瞧瞧,一米六二的個子,正合適;哎,怎麽這樣輕呢?才四十五公斤。蹦跳起來倒輕便!”

     “我原來就擔心個子。”文景說,“上初中時量過一回,一米五九。後來回了村裏,就隻在打穀場稱過體重。因為體重沒長,以為個子也沒長呢。”

      喜鵲卷卷衣袖,拉開抽屜,翻出一份體檢表,不假思索就替文景填了起來。一邊填一邊還念念有辭:“年齡:20,按實歲;身高:162厘米;體重45千克;血壓等你下回來了再查……。”在另外的好幾項欄目裏她都龍飛鳳舞地寫了“未見異常”。最後囑咐文景道:“你先拿這草表回去,這也是合格憑證哩。讓吳莊革委會推薦到公社後,我再幫你。”

      陸文景一邊走一邊摸一摸衣袋,那張草表和來自春玲家的五塊錢還在。那表是白報紙質地,比她們裝訂作業本用的有光紙厚實得多呢。每想起沒花一分錢弄來許多“未見異常”,就想笑。這可是生平第一次走“後門”了。本來是為“異常”而來,回家時倒收獲了這許多“未見異常”,怎能叫人不大快心懷呢?

      離吳莊大約有一華裏路的時候,就不斷望見熟識的身影在村路上晃動了。在後半響的日頭的斜光下,有一個手拖哨棒的基幹民兵從一塊玉茭地裏揚長出來,望望村路兩邊,壓低嗓音朝地內呐喊:“快!沒人。”文景正在樹叢後摘一朵黃花,心內一驚便蹲著沒動。她認為這是巡田人為巡田人打掩護,就一閃身躲進路邊的地裏。本地有句諺語:“巡田的不偷,五穀不收”。想想吳長紅的部下都這樣,他也幹淨不到那裏。可他偏偏會追趕爹。有心站出來截住他們,又怕果真有長紅,眼對眼、麵對麵臊了他。文景壓著砰砰的心跳和滿肚的不平,屏聲斂息,看他們到底幹什麽勾當。果然,應聲從地裏滾出個柴草垛來。那垛柴草足足有半間房高大,再看背柴人的身子差不多全嵌到了柴草裏。文景隻能望見柴草下一雙蠕動的大腳,辨不清是誰。她從那龐大的柴草垛上估計,裏麵夾帶的玉茭少說也不下三十個。可是,沒走兩步,這蠕動的柴草垛又折了回來,對那巡田人道:“趁長紅不在,我還來一回!”文景這才聽出是紅梅花的爹趙鎖貴。隻見那民兵前後張望,嗆白他道:“連這回我都沒看見,和我羅嗦作甚?”——這後生顯然是看在紅梅花的情分上了,她那羅哩羅嗦的小個子爹斷不會有這麵子的。

      “你瞧瞧,人人都躲不過兒女私情!大家就糊弄你一個鐵麵包公!”陸文景咬著牙在心裏罵道。

吳長紅這天是幹什麽去了呢?文景不經意就把那小黃花兒插到了鬢角。她正琢磨該怎樣和心上人講和呢。到縣針織廠的事他以前答應過,隻要長紅支持,他二哥點頭,沒有辦不成的!這一回才真正要考驗他呢。

      那位巡田的基幹民兵很快就踅進地裏去了。

      為了不讓紅梅花的爹緊張,文景隻好放慢了腳步。手裏那柳樹枝條還沒扔掉,她便一邊走一邊編起了綠色項圈兒。

      “哎,你丟了什麽?”春玲的大哥趙春懷突然跳下自行車,並排走到文景的身旁。猛地裏嚇了文景一跳。當看見那明晃晃的車把上繞著她的花格子頭巾時,文景不免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失笑。

       趙春懷一手推著車,另一隻手將頭巾解下來,輕輕地搭到文景肩上。

       “嫂子沒回來?”文景扔掉那柳條圈兒,認認真真把頭巾結成個結實的紅領巾結。

       “哪有嫂子哩。不過是剛剛認識。”趙春懷一邊說著,一邊俯下身吹一吹自行車後座,“我帶你走吧。——先前看你象有急事似的,這會兒反倒慢慢騰騰,累了?”

      文景一聽要馱她,下意識地朝路邊靠一靠,嫣然一笑道:“不累。不累。謝謝,您前邊兒走。”

      他這突兀的殷勤讓她有點兒慌張。不過,她盡量克製自己,不讓那慌張顯露出來。

      然而,趙春懷並不馬上離開。他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她,嘴角蕩漾著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

      這使文景很不自在。她如蟲蟻爬上身一般,一會兒揪揪衣襟,一會兒攏攏頭發。當她的指尖觸及鬢角的黃花時,她突然明白他那微笑的含意了。哎呀呀,這算什麽呢?真叫人羞死了!文景把花摘下來,摔在路邊。臉呼一下紅到了脖根兒。跟前再沒有旁人,沒法兒撒謊,隻能默認自己的臭美了。她突然垂了頭,一言不發。嘟了嘴,暗暗生起自己的氣來了。

      其實,趙春懷並沒有惡意。他隻是覺得身邊有文景這樣的女孩,就象在夏日的傍晚徜徉在郊外的花海中似的。她瞬息萬變的表情、愛美的情趣就象花海中飛舞的彩蝶,不能不拽人的視線。她急速走路的時候,周身洋溢著美麗的成年女子的氣質,可是她生動的麵容中卻不時地流露出兒時的稚氣。比如剛才她一嘟嘴,就顯出了十三、四時的憨態,而且,從她眼中充溢的淚光中甚至能辨別出她八歲時的委屈哩……。

      “您前邊走。我沒事兒。”文景再一次催他。她感覺他走在自己身邊很是別扭。她想:如果換了一個農村的毛頭小夥子,她就不客氣了。可是,他偏偏又帶點兒城裏人的禮貌和斯文,倒讓她無計可施了。

      “你沒事兒我也沒事兒。”趙春懷笑道,“不瞞你說,我今天是去相親的。——你碰上我們時,正是她送我出來。真對不起,是我不小心撞了你。”

      “這一頁早翻過去了。”文景也寬厚地笑了。

      “可是,你不幫我提點兒參考意見麽?”趙春懷故意挑起話頭兒。他覺得與文景這生動如畫的鄉村姑娘徜徉在田野的藍天白雲下,可以蕩盡剛才與“京殼兒”談婚論嫁時那股世俗氣、銅臭氣。

      “你們倆?——挺般配的。”文景笑道。

      “怎麽般配?”趙春懷問。

       文景本不準備深談,因為她知道他向她討主意顯然是開玩笑。人家堂堂個鐵路工人,走南闖北、迎來送往,世路上的人。自己還拿不了主意?不過,經不住趙春懷一再追問,又且男婚女嫁在任何時候都是熱門話題,於是,文景與趙春懷就爽爽朗朗對答開了。

     “首先,都有工資收入,地位相配。”

      “其次呢?”

      “其次,形象相配。”

      “都是寬臉盤?”趙春懷問,聲調中似乎有點兒揶揄的味道。表情卻顯出些沮喪。

      “不,不。”文景急忙詳細解釋道,“個子高低差不多,年齡也相仿。再說,她,她今天打扮有點兒失真,其實本底子挺耐看的。”

      “哈哈,你真會說話。”趙春懷突然開懷大笑。他知道文景所謂“打扮失真”是指那售貨員粉擦得太厚。

      趙春懷從農村到城市,積攢了些人生閱曆,沒少見過漂亮姑娘。她們中有的長著撩人的睫毛,有的生有工整的鼻梁,有的身段婀娜多姿,也有的氣質高雅,可是能將這些美色集於一身的姑娘卻少而又少。今天,文景的自然清純、聰明靈秀,真的讓他眼迷心醉。

     不過,趙春懷很知趣,在未到村口前,當文景再一次督促他先走時,他道一聲再見,飛身上車就蹬走了。倒給陸文景這天的經曆留下許多有趣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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