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將近中秋,炎熱還沒有退。籠罩在吳莊上空的空氣如同攪和了鉛粉,黑沉沉壓在人頭頂。幾場大雨之後使河灘的雜草變得更加蔥蘢繁茂,踩在噗嘰噗嘰的爛泥裏墾荒更加艱難了。泥水常常象有什麽魔力一樣吸住了鐵鍁,拔也拔不出來。
這天早晨,天空仍嘩嘩啦啦持續著夜裏的雨。高音喇叭裏終於傳出青年突擊隊員們停工休整的消息,陸文景一躍而起,嘴裏情不自禁哼起了“我們歡呼,我們歌唱,祝願嘩嘩雨氣勢磅礴……。”她的弟弟鑽在被窩裏哼哼嘰嘰翻了個身,夢囈般喝斥她道:“篡改革命歌曲,是何居心!”
陸文景的母親一隻手摁著肚,一隻手拉風箱,灶口的炭火映出一張枯黃的臉。
陸文景跳下地來就要替母親燒火。她的母親一到秋天就犯病,文景為今天能在家中幫幫母親而高興。
“快,叫起文德來去撿院裏的棗。”母親卻拒絕她的幫助,痛惜地說:“一院的風落棗兒。卷在水中浸得太久就爛了。”
陸文景推門一看,院裏到處是積水。她的父親正披著個破塑料布在街門口捅水渠。被大雨衝刷下來的花紅棗兒和樹葉漂泊在一汪一汪的泥水裏。望著這即將成熟的棗兒夭折在暴雨的打擊中,陸文景束手無策地怔住了。
“去年的賣棗錢還給文德扯了條褲子呢!”她娘在灶口自言自語。“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買個餅子要糧票,扯尺布要布票,一個工分兌二毛,勞動一年打水漂……”
“娘!”文景和弟弟異口同聲製止母親。“您怎麽盡給社會主義抹黑呢!”
“你們到革委會告我去!娘正活得沒興頭呢。一家子辛苦一年才開二十幾塊,這家沒法兒當哩……。”
陸文景的弟弟陸文德鑽出被窩,光著身子爬到窗口張望,瞧一瞧棗樹上伸展了腰身的空落落的樹枝,無可奈何地伸伸舌頭,急忙穿衣下地,揪了個塑料布飯單頂在頭上,就到院裏去撿棗。這個五年級學生頭大脖子細,瘦小得象個毛孩子,但也懂得隻有把損失降到最低,才能安慰生病的母親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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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天空在泛白,淅淅瀝瀝的小雨變成了雨霧,老天要放晴了。隔壁的慧慧便來邀文景去南坡摘麻麻花。——這是一種有著針狀細葉的多年生植物,一叢一叢的碎葉中穿出苔來,花朵如同韭菜花一般。常常生在幹坡荒嶺上。在大蔥缺乏的年月,老百姓往往用那花朵代替蔥花炒飯、熗鍋,味道野香野香奇特極了。小時候,每到夏季,慧慧和文景叫上同學們常常去采摘。女娃們翻山越嶺、隔著溝壑對話,縱情放歌。到回家時,彼此都有意外的收獲,有的發現了草藥半夏,準備賣給收購站;有的連根兒挖下火紅的山丹花,帶回移到自家院裏;有的竟然在枯柳下發現了一堆雪白的蘑菇……。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童年多快活哇。可自從中學畢業回來,尤其是加入青年突擊隊後,她們就累不堪言,再沒有那清閑的時日了。身體的勞累困乏也罷,主要是心累。盡管自己小心謹慎,如履薄冰,還總是得罪人,惹人生厭。連朋友間的關係也變得越來越複雜。其實,慧慧今天就是想借上摘麻麻花與文景交心的。遙想讀小學時,她與文景總是粘在一塊兒,彼此之間坦坦蕩蕩,從來沒有什麽嫌隙。現在都懂事了,怎麽倒變得別別扭扭、疙哩疙瘩呢?陸慧慧覺得自己有一肚子話想向文景傾訴……。走到文景家的街門口,慧慧又有點兒遲疑和膽怯。她不知道文景和吳長紅是否安排了約會,又不能確定文景討厭她到什麽程度。正在這時候遇上了去大隊飼養處喂牲口的吳天保,慧慧便忙打招呼:“去馬圈兒?”——人們習慣上把飼養處簡稱馬圈兒。吳天保嗯了一聲,突然站下來盯住慧慧傻看,老鼠似的小眼裏滿是深意。慧慧自從上了墾荒工地,早起遲睡不修邊幅。蓬頭垢麵象個男孩子似的。今天歇工,認真梳洗一番,便是與平日大不相同的風韻。玲瓏的草帽下是黑油油的短發辮,碎花的白底子布衫映襯著一張紅撲撲的臉。一雙眼熠熠生輝、青春煥發。特別是腳下又穿了她爹的高筒子雨靴,顯得個子更高了,身條兒更細了,亭亭嫋嫋的出水蓮花似的。吳天保便想起了吳莊青年們在飼養處扯閑篇時的議論:吳莊三大美女各有各的韻味兒,遠瞭陸慧慧,近瞅趙春玲,不遠不近看文景。但是,愛開玩笑捉弄人的吳天保卻故意繃了臉,一本正經道:“好好的人,怎麽是去馬圈兒?”慧慧仔細一想,意識到自己在這幾代赤貧的飼養員麵前又犯了忌諱,急忙前後瞭瞭,陪情道歉說:“對不起,天保叔,實在是慣性、說溜嘴了。”吳天保卻把脖子一梗,說“什麽叔?輩分也不對吧?”其實,一個姓吳一個姓陸,本來無所謂輩分。但書生氣未脫的陸慧慧根本不懂這些,便虛心地問:“不是叔?那、那是爺?”吳天保這才哈哈大笑道:“你怎麽就好當孫子呢?是哥,叫天保哥!”慧慧搞不清吳天保到底是與她平輩呢,還是故意戲弄她,窘紅了臉,呆呆地再不言語,直到文景的弟弟去上學,蹦出來與她撞個滿懷,她才知道吳天保早揚長而去了。
吳天保的隨意和輕鬆,讓慧慧更感覺壓抑和沉重。好當孫子?可不是自己時時覺得低人三分!如果就個人品格和文化素養而論,慧慧勝過他十倍、百倍。可是就因為兩人的母親家庭出身不同,人家卻活得灑脫自如,甚至象脫韁的野馬,放蕩不羈。慧慧卻如同囚徒的子孫,走在替先人贖買深重罪孽的路上,時時設防、處處小心,因為在她的生活中布滿了“地雷”。想到此,種種的懊惱、悔恨便一齊來折磨著她那顆閱曆不深的年輕人的心。她的心情一下象老天一樣變得悲傷而陰沉。她感覺自己不過是一塊被人利用、或戲弄的擦桌布,丟掉她或拿起她實在無足輕重,在別人隻是轉瞬即逝的念頭。她突然不想去約文景了,掉轉身就往自己家走。到底回去以後幹什麽,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慧慧,怎麽不去找文景呢?”文景的爹陸富堂出來了。陸富堂的粗嗓門把慧慧嚇了一跳。
“我本來要叫她去摘麻麻花的……”慧慧這才想起自己的初衷。
“唉。她娘的病又犯了。——恐怕今天去不成!”陸富堂扛著鍁踏著雨靴,大約是要照看自留地去。
於是,慧慧又少情沒緒地踅回到文景家。她想:既然知道富堂嬸兒的病犯了,不去看看是不禮貌的。
未進家門,就聞到一股酒味兒。原來是文景正給她娘紮針呢。炕頭展著本《新針療法》手冊。富堂嬸兒閉著雙眼橫躺在炕邊,她的小腿上,手腕上都紮著明晃晃的銀針。文景正撩起她娘的底襟,在她娘肚上比劃著,全神貫注地念叨著尋找一個叫“中脘”的穴位。
“啊呀,文景真膽大!”慧慧驚呼道。她看見文景從針包裏選出一根三寸長的銀針,不停地擦拭。
前幾年鄰村駐紮的解放軍曾培訓過赤腳醫生,吳莊的革委會派了幾個心靈手巧的團員尖子去學習,十天的短訓班,大多數人就了小菜了,想不到陸文景倒象模象樣兒幹開了,這著實讓慧慧大吃一驚。同伴的這種驚人舉動使慧慧的鬱悶得到些排遣,慧慧幾乎忘掉自己的憂傷了。
“慧慧,好長時間不過來了。”文景的娘大約是怕針,睜開眼看看慧慧,打過招呼後又把眼閉上了。
“聽富堂叔說您病了,過來看看。”慧慧說。
“喲,這一身打扮。”文景也瞥一眼慧慧,笑著回敬了朋友一個驚喜。多少天來,文景第一次在慧慧麵前露出笑容,用笑意來表達自己的諒解和友善。
慧慧忙摘下草帽,解釋說原本是叫文景去摘麻麻花的。想不到富堂嬸兒病了,也就打消了上坡的念頭。她立即找個臉盆洗洗手,一會兒替文景遞酒精棉球,一會兒替文景摁她娘的衣襟,打起了下手。隻要文景不給她臉子瞧,她就居處自由了。
“您覺得咋難受呢?”慧慧關切地問。
“唉呀,每到春秋兩季我這病就尋來了。飯後泛酸水,飯前是火燒火燎地肚疼。就象孫猴子鑽到肚裏變了個會跳的疙瘩,一滾一滾地跳。有時讓文德站在肚上,踩住那猴頭,反而倒好受些……。”寂寞的病人好容易遇到關心的體己、便喋喋不休說個沒完。“咋沒看過?那一年你富堂叔領我到縣人民醫院,跟人家一說咱這症狀,醫生就讓護士端來些白糊糊(鋇劑)叫我喝下,查了半天,說是十二指腸潰瘍。——就是靠近胃的腸子上起了個瘡。說是吃野菜、蒲根弄的。唉,老天爺不開眼,咋讓咱當家人得了個不死不活的富貴病呢?說是不能多吃不能少吃,不能遲吃不能早吃,飯要定時定量;不能吃冷不能吃熱,不能吃粗不能吃辣,要吃軟食吃流食;不能受冷受潮,不能幹重體力活兒,隻能幹些輕活兒。你說秋涼了收秋,糧食堆在生產隊大場裏,大家夥兒一起打連枷、絞風車,你手軟一下行嗎?後來又引進了脫粒機,更是沒偷懶的空兒了。再說大田裏種的都是高產的玉茭、高粱,又怎能吃到細糧呢?……要不我怨文景,那天突擊隊吃包子,她忍著餓給我剩了半個,晚上回來又餓狼似的猛吃。慧慧、文景啊,你們可千萬不敢饑一頓飽一頓、遲一頓早一頓,暴飲暴食不顧身子,鬧下災病可是自己受疼痛!——啊呀,麻、麻。對,脹、脹;好、好,紮住了。”強烈的針感紮住了患者的嘮叨,文景娘便閉目養神體會針感在體內的運行。
慧慧無比神往地看著文景的提插撚轉。
“好、好,象有電流一樣熱呼呼地傳到腿下去了。”文景娘的臉色由黃轉白、由白轉紅。女兒的治療顯然在起作用。
“想學嗎?我教你。”文景對慧慧說。
慧慧竭力掩藏自己的躍躍欲試,訕訕地搖一搖頭。
“學吧。慧慧。”文景娘也打勸她。“唱歌呀,跳舞呀,念報呀,翻地呀,熱鬧是熱鬧,紅火也紅火,但那都不是過日子的真本領,學下這可是受用一輩子。多一條活路哩。”文景的娘一廂情願地勸說。
不料說到慧慧疼處,她突然低了頭呼哧呼哧地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那一年文景去接受培訓,我就很想去,可這樣的機會哪兒能輪到我?後來我弟對我潑冷水說:‘絕了這想望吧。聽說紮針也會紮暈人的;人家文景紮暈人最多是技術問題,姐姐你紮暈人可就是立場問題了’……。”說到此陸慧慧哭得涕淚滂沱,痛不能言。陸文景和她娘百般解勸,也控製不住慧慧那傾盆般的淚雨。陸文景用一隻臂膀摟著她的雙肩,另一隻手不停地替她擦淚。她感到慧慧的整個身體都在震顫和悸動。從她起伏的胸襟、冰涼的雙手中文景體會到這是積壓已久的悲涼和深痛。她萬沒想到慧慧會這樣地自悲自憐。“慧慧也太要強了。出身地主的醜妞兒難道就不活了?”陸文景私下琢磨。家庭出身是中中農,社會關係又清白的文景憑著自己的秀外惠中,總是人捧人敬,根本沒有這樣的切膚之痛,所以她覺得慧慧實在是誇大了自己的難堪和窘境。既是共青團員,又在青年突擊隊掙著高工分,能爭取到這兩項該知足了。倒是文景的母親感同身受,抽抽咽咽陪著慧慧不停地掉淚。(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