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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走出吳莊( 一)紅男綠女

(2014-09-27 15:52:20) 下一個

走出吳莊

高芸香

 

 

陸文景和吳長紅在街心的井欄邊分手時,早已夜深人靜。可她心中仍縈繞著紛繁的情感的牽掛,不忍分別。兩人談心的次數越多,也越不滿足。酷愛文學作品《青春之歌》、《草原烽火》、《創業史》的陸文景,總是渴望聽些甜軟的滋養心田的話語。渴望得到戀人的欣賞和誇讚。然而民兵連長吳長紅對她談的卻往往是國家的前途呀、村裏階級鬥爭的形勢呀、青年突擊隊的墾荒任務呀,盡是些與他(她)倆的戀情不沾邊兒的話題。於是陸文景便嘟了嘴扯著吳長紅的衣襟不肯撒手。並且,就象頑童一般用吳長紅送給她的火藥子繞著他身前身後地擺。搖下一圈兒火星和滿鼻的艾蒿香味。

“當心!村巷裏有柴禾!”吳長紅警告陸文景道。夜風吹來,把一溜火星送得很遠。陸文景的視線被火星引到了天際銀河係中,心思悠遠得很。是一個寒噤把她拽回了現實,她情不自禁把身上的白布小褂兒往緊裹一裹,。隨口道:“一張嘴就是嚴重警告!”

“想聽什麽?”吳長紅笑了。

“你,你到底喜歡人家什麽?”陸文景嬌嗔道。

“四年前,我二哥送我去縣城驗兵,恰巧你和幾個女生去縣一中上學,路過滹沱河時,河水滾滾滔滔,你相跟的那幾個女生,包括陸慧慧都猶猶疑疑,東張西望,希望有渡河的來背。你卻果斷地高卷了褲腳,號召她們一起下水。我二哥當時就望著你的背影說:‘那是個好苗苗……’。”吳長紅認真地描述埋藏在心靈深處的美好記憶。“當時,望著你那奮力劃動波濤的雙腿,我心裏就撲楞楞的,壓不住滿心的喜歡。”

“去去——。這件事你都說過好幾次了!”陸文景扭著又粗又黑的短刷子小辮兒,別轉了身說。盡管長紅的表白已經象春風吹鼓了歡愛的風帆,熱戀的姑娘還覺得欠缺。陸文景在街上寫黑板報,有文化的老先生都誇她字寫得好;陸文景在舞台上演李鐵梅阿慶嫂,大姑娘小媳婦都誇她的扮相,真是賽過縣劇團的A角了;鄰村的駐軍裏來了醫療隊,培訓青年人學針灸,陸文景學得最快;春節時家家戶戶革命化,街門上貼大紅的忠字,窗戶上貼領袖像、東方紅太陽升,哪兒來的紙樣子?都是陸文景的臨摹和創造……。除了勇敢,陸文景的專長和優點多著呢!吳長紅怎麽就不會講“心靈手巧、文武雙全、秀外慧中、無師自通”這些女娃們愛聽的好詞兒呢!你當過兵的人,握慣了鋼槍,不會親吻,不會撫摸,不會在動作上表達感情,難道就不會用一句柔軟的話來暖暖人心?說不出口也罷,你寫呀。更可笑的是陸文景曾示意他給她寫一封求愛的短信,吳長紅竟然寫了這麽幾個大字:下定決心,早日完婚!

陸文景看罷又笑又氣,就不加思索回複道:

抓革命,促生產。咱倆的婚事再拖幾年!

陸文景本來是氣話,想激一激他,讓他著急,讓他失態。誰知這吳長紅倒當了真,再不提早日完婚的話了。

“木頭人!”陸文景在心裏埋怨道。

這時,吳長紅看見陸文景手裏的火藥子暗淡無光,就舉到自己唇邊替她吹。火星一乍一乍地映出他英武的臉。陸文景在暗夜裏打量著吳長紅碩長的身軀,心湖又蕩起一圈圈漣漪般的輕柔和感動。——這火藥子是吳長紅精選了南坡的革命蒿(這革命蒿是吳長紅的二哥吳長方給艾蒿起的別名,因為它對蚊蟲殺傷力強。吳長紅的二哥在“四清”運動後就接任了村支書,現在又改稱革委主任,在村裏一言九鼎。所以他叫革命蒿,大家便跟著叫。),忙中偷閑割下辮好並晾幹,送給她暗夜中照明和防蚊子侵襲的。於是,夏夜的每一次約會,他(她)倆的漫步和談心總是伴隨著火星的別潑聲響和革命蒿的幽香。這火星的閃爍便是愛情的照耀,這香煙的悠長飄嫋便是愛情的纏繞了。各人的愛有各人的表現形式,麵對的是梁生寶,你不可能得到盧嘉川式的關愛!陸文景本來是吳莊第一個聰慧敏感、玲瓏剔透的水晶人兒,自然會感悟愛情的細節。——細節雖小,但一滴水可以折射出太陽的光輝。知道他愛自己鐵心鐵意也就夠了,又何必照著書本上的完人標準去苛求呢?陸文景常常陷入空落無依的不滿足和責備自己過分苛刻的矛盾中。

這對戀人從小學到高小都是同校的同學。吳長紅比陸文景大兩歲,高兩個年級。但因為男的身板兒英武,女的靈巧秀氣,都被吸收到校文藝演出隊裏。小時候一起打腰鼓,男一行女一行,二列縱隊;男女兩兩相對,吳長紅總是對著陸文景。吳長紅的頭上包塊白毛巾,陸文景的腰裏吊個紅腰鼓。吳長紅雙手握銅鑔,陸文景手裏拿鼓槌。隻要帶隊的老師喊“預備——起!”,吳長紅和陸文景便“咚咚嚓、咚咚嚓,”拍打得有情有致。倆個妙齡男女,你看我,我看你,眼角眉梢都是喜悅。步調的一致、韻律的和諧、男女穿插時的呼應,常叫老師選為楷模,給大家作示範。五九年全國上下“除四害”時,他(她)倆又同台演過“兄妹滅蠅”。六三年在學雷鋒活動中兩人又都當過“紅旗手”。男女彼此的欽慕其實在孩提時代就產生,隻是當時所受的教育讓他(她)們把這種相愛相悅視為罪過,因此,從初涉情愛後他(她)倆所展示於外人的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十分地疏遠。但是,隻要遙遙地一望,腳底下一怔,滿世界都是他(她)的人。倆人就這麽牽一牽視線,無端會心慌害怕,卻愉快一整天。男歡女悅不用教,心一慌臉一熱就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了。直到吳長紅參軍三年後複員回來,陸文景中學畢業後回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經曆了“三大革命”實踐的嚴峻考驗,男的入了黨,女的入了團,這才在青年中不再掩飾他(她)倆革命情侶的關係,開始了夜幕掩映下的約會談心。這正如長久湧動的河水突然間衝決堤壩,汪洋恣肆不可阻攔一般,陸文景與吳長紅每到一處便有滔滔不絕的話題。她講她們上初中時的饑餓,講一個外地的男生怎樣偷了學生灶的窩頭,又怎樣被老師和同學從火車站押解回來。還講她們的狼狽,一次大雨後,她和慧慧渡滹沱河,一腳踩空掉進了沙匯,二人都不會遊水,人仰馬翻,咕咚咕咚喝了一肚的河水……。她的講述總是伴隨著咯咯的笑聲,壓抑不住心頭的喜悅。然而,長紅則不同,他所講的往往就貼近了政治,貼近了原則。他不是回顧學生時代怎樣評“三好”領獎狀,就是暢談在部隊時的輝煌、全國人民向解放軍學習的光榮,要麽就談理想談未來……。起初陸文景對吳長紅所談的內容還覺得崇高而新鮮,後來總是這一套,這多情才女就感覺大而無當、不著邊際了。每到分手時,陸文景收獲熱戀的果實時,總覺得自己象拉著空網的漁翁,意猶未盡。她總是想:別人的戀愛也是這樣麽?好在吳長紅總是順著陸文景的意,你說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這不,兩人相跟著你送我到家門口,我送你到村院側,已經往返了十幾個來回,三尺多長的火藥子已經燃剩一尺,兩人這才約定在十字街心的井欄邊駐腳,然後男的朝北女的朝南各回各家。

可是,還未轉身、陸文景又提出臨別前各人說一句體己話相贈。吳長紅不假思索道:“明天突擊隊下河灘墾荒前,我一早就替你找張好使的鍬!”

陸文景本來想趁月黑人靜把唇附上吳長紅耳邊,說“讓艾蒿帶著我的氣息伴你做個好夢,願美夢成真!”一聽吳長紅的贈言又是關於“突擊隊”和“鍬”的大實話,便索然寡味,沒了興致,轉身就朝自己家裏走。

夜風襲來,身上一陣兒比一陣兒冷。火藥子燃到根部,因艾蒿再不蓬鬆,竟悄無聲息地滅了。陸文景便摸著黑一陣急走,腦子裏一片空白。突然發現鄰居家的街門咯噔一聲,一個黑影兒閃身進去,極象好友慧慧。陸文景好不詫異,站下來前後左右眺望,空巷裏夜色朦朧,並無男性蹤影。可見慧慧並不是赴什麽約會。想起前幾天慧慧還羨慕地對她說:“快別不知足了。吳長紅要人有人,要家庭有家庭。你可是用精華篩子濾出來的哩。本人有參軍的資曆,又是黨員、能文能武。大哥吳長東是省城的工人,二哥吳長方是村裏的革委主任。吳長紅雖然過繼給伯伯家,伯伯也是老貧農,一家子東方紅,照得吳莊紅彤彤。這樣的沒有一丁點兒汙點兒的革命家庭打著燈籠都難找呢!”

這真是旁觀者清,當事者迷。陸文景與吳長紅戀愛隻是基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感基礎,並沒有太多的各方各麵的考核和算計,回味陸慧慧這一番話,陸文景真覺得自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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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步 回複 悄悄話 再見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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