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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上的鳥兒

(2014-09-26 16:44:19) 下一個

樹上的鳥兒難成對

高芸香

看了這個標題,中國大陸的老年人很容易聯想到五八年的“除四害”。以為是寫當年那敲鑼打鼓追殺麻雀,鬧得天上的鳥兒疲於奔命,無暇成雙配對。其實不然,我這裏要講的還是地上的人,文革中難以婚配的青年男女。

不少同齡人看了我上一篇文章後頗為憤懣。他們說:“瞧瞧你這奴性十足,一開口就是頌歌和讚美詩。人家把你打入十八層地獄,你僥幸跳出火坑,漂入苦海就感恩戴德了?什麽媒星!簡直是黴星、災星!”想想也是,當婚姻中的政治飽和到再不能添加任何人性溫情時,那老人家所成就的婚姻少而又少,而摧毀的卻難以計數。

我在上文中提到的告誡我要找同一階層的對象的女友最後選擇了離婚。那年,孩子才三歲,正咿呀學語蹣跚學步。她說剛離開女兒的那一年,想得快要發瘋,睡夢裏都是孩子稚嫩甜甜的叫媽媽的聲音。盡管她整日九曲回腸以淚洗麵,最終還是橫了心不再去揪扯孩子。一來再不願聽前夫那有辱人格的話,二來為女兒將來的升學、就業和找對象考慮,割舍了骨肉情省得閨女再背負媽媽家庭出身的黑鍋。

這樁婚姻的悲劇並未就此終結。後麵的發展才更引人深思。我這女友從小失去雙親,離婚後她不想再回去驚擾已是風燭殘年的祖父母,就投親靠友想找一份兒工作養活自己。可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哪有一份兒穩定的工作給這家庭出身還有問題的狗崽女預備著呢?於是她便當代教(替坐月子的女教師頂班兒),做保姆和清潔工等,這裏一月那裏兩月地幹臨時工。經曆了一次失敗的婚姻,對她打擊很大。再婚很困難,猶如驚弓之鳥,再相對象時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挑剔。

一熬二十多年,等她發送了祖父母後便徹底孓然一身。這時,有人便撮合他與前夫破鏡重圓。他的前夫又經曆了兩房妻室,也都不歡而散。二十多年的人世滄桑,二十多年的顛沛流離,實在是一劑化解冤仇的良藥。這女友把昔日的恩怨翻騰過來翻騰過去,竟然歸納出前夫的種種好處來,比如:她生了閨女後,他沒有嫌女道男,還端飯遞水服侍床前床後;她回娘家探望祖父母,他也推了自行車一直送她到村口……。她想起夫妻間爭吵最厲害的一次是前夫的一位同事開玩笑喚了她的小名兒“玉兒”,她不經意答應了一聲。前夫就大動肝火,說那同事嬉皮笑臉,有資產階級低級趣味,她不該臭氣相投欣然迎合雲雲。她當時確實非常生氣,因為每逢男性進了他們家,她都不知該怎麽應對才好。她不理人家,前夫怪她不懂禮貌;她笑臉相迎,前夫又說她輕浮不莊重。因此她就挺身反擊道:“什麽都上綱上線!嫁了你這貧農子弟,在你眼皮底下不知該怎麽舉手動腳……”沒想到他隨手揪了衣服就抽打她,她一氣之下決意離婚。如今想來那時少不更事,其實他那是在乎她愛她的緣故。他隻是一腦門子“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的名詞術語,不會表達愛意罷了。再說,如今已改革開放了,再沒有家庭出身的壓力,還計較過去的冤仇幹什麽呢?此外,促使他願意複合的首要原因還是她不能忘懷的女兒。聽說孩子已考上大學,出落成一朵亭亭玉立的芙蓉花了。大學畢業後將要結婚成家,到時候象自己一樣沒個圓圓滿滿的娘家做後盾,也遭婆家小瞧呢。

撮合者將她的意思向那男的一透露,那男方亦念她二十多年未事二夫,心中還有前夫和女兒,表示願意接納她。

可是,眼看就要喝複婚喜酒了,那前夫竟然又提出一個刁鑽苛刻的條件:婚宴上他要邀請他所有的家族成員、舊日的同事、故交,以及離婚時為女方做過主的女方親朋好友。女方要當眾向丈夫女兒悔過謝罪,說明當初離婚是自己的錯。也就是原來在多大範圍內給他造成不良影響,現今就得在多大範圍內給他平反昭雪。

更可悲的是她的女兒也這樣堅持:女兒說:在她嗷嗷待哺的時候,做媽媽的拋棄了她。二十多年來她與父親相依為命。沒吃過生身母親手做的飯,沒穿過母親縫的衣,憑什麽一下子就叫她接受這個媽媽呢?

看看前夫的“一貫正確”已深入骨髓,女兒也這般冥頑偏執,我的女友絕望到極點,再不提“複婚”二字。

這一家骨肉親情的團聚就象秋風掃了落葉,東飄西散。那父親人性中缺失了寬容、體諒和謙和倒也可以理解,遺憾的是在下一代身上這些具有普世價值的品德都不能回歸,那社會和諧的構建又從何談起呢?

階級鬥爭的無情棒,摧打鴛鴦兩離分的例子不勝枚舉。

我的同鄉劉耀華和鄰村的趙小苗戀愛多年,兩人都是上中農家庭出身,門第不分高低。兩人的政治抱負又很統一,男的入團後遞交了入黨申請,女的入團後也當了團支部委員。可是,就在他們即將訂婚領證時發生了意外。我村召開批鬥現場會,邀請鄰村的革命骨幹增援。趙小苗隨一群積極分子來到批判會場,發現未婚夫劉耀華也同地富反壞一起被押解出來,脖子上還掛了“反革命小集團頭目”的木牌。趙小苗雙眼發黑驚出一身冷汗。開罷會才弄明白,村裏的派性鬥爭升了級。劉耀華是極有主見的青年,他看不慣村革委會主要幹部任人唯親嫉賢妒能的做法,就夥同在野派幾個青年提了意見。一夜之間,當權派就給他羅列幾十條罪狀,打成了反革命小集團頭目。趙小苗以前就聽劉耀華談過自己的看法,她知道未婚夫是冤屈的,在與劉耀華劃清界限的問題上猶豫不決。她和縣城工作的姐姐、省城就職的長兄商量,他們異口同聲勸她分手,說人生苦短,不能感情用事;劉耀華若不能平反,將來會連累下一輩人。趙小苗雖百般不忍,最終還是與劉分道揚鑣。

當年,在閨女們擇偶上聳立著“一軍二幹三工人”的標尺,排在首位的軍人麵對提幹晉級時嚴酷的政治審查,無奈拋棄女友的更為普遍。

我初中時的同屆同學鄭星暗戀著我的同桌新艾,一直不敢開口。他自知資質不配。六年之後,他參了軍並且加入中共黨組織、有了提幹的可能,就腰粗氣壯起來,輾轉通過我的同鄉祁君向我探聽新艾的聯係途徑。

在我們那屆同學中,人人都知道新艾與我關係之鐵。說來也是緣分。從新生一入學,我倆就坐同桌。在第一學年的文化課考核中,我倆又開了姊妹花,在全年級二百多人中排了並列第二名。這對我倆鼓勵很大。兩人性格中又都有心高氣傲的特點,既相互不服輸,又互相敬重。我很佩服新艾的成熟和幹練。當我對政治追求還懵懵怔怔時,新艾就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她既喜歡我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性格,又告誡我別因此吃虧。她提醒我入團後將來升學會優先錄取,還介紹我也入了團。初中三年我倆出雙入對,親密無間,很招人眼目。

六三年初中畢業時,我倆在填報升學誌願時發生分歧,她聽從省城工作的兄嫂建議報考了中專,我卻執意要上大學而報考了重點高中。結果,住中專的畢業後都分配了工作,住高中的卻因趕上文革統統回了農村。在人生關鍵時的抉擇也可以看出新艾高我一籌。新艾參加工作後第一次領到工資還給我寄了糖果等禮品。當時,我卻因回村親眼目睹了父親被批鬥、家中遭劫抄的場麵,心灰意冷,未給她回信。如今祁君要我在鄭星與新艾之間做紅娘,我極其慎重。

按照當時的婚配標準,我把鄭星和新艾放到天平上衡量半天,最終得出這樣的結論:鄭星的才智雖不及新艾,但他脾性誠實憨厚,暗戀新艾六、七年不改初衷;家庭出身好,如今又入了黨有了提拔的可能,這對生性要強的新艾也許是不錯的選擇。於是,我給新艾去了信,介紹了鄭星的情況,讓她自己定奪。同時,我也將新艾的通訊地址給了祁君,讓祁告知鄭星。

不久,祁就告訴我鄭星首先去了信,兩人已有書信往來;再不久,祁又告訴我雙方已鴻雁長飛、往來甚密了。半年之後,又聽說一對情侶已鵲橋相會,談婚論嫁了。祁君還說鄭星非常感動,成婚後必要登門拜謝我這紅娘雲雲。

他們的神速頗讓我吃驚。按新艾的成熟和老練,不應該這麽急促呀。可轉念又想:當全國上下“向解放軍學習,向解放軍致敬”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時,誰又能抗住這種政治的鼓動和軍官夫人的美妙前景的誘惑呢?

然而,尚未等到他們拜謝紅娘,卻突然聽到鄭星拋棄新艾的消息。原來在鄭星的提拔審查中,貧農出身的未婚妻新艾家出現了新動向。她的祖父被查出屬於破產地主。部隊首長要鄭星表態:才女與革命前途二者之中隻能選擇一個。鄭星最終放棄了新艾。

很難想象從小學到工作都一帆風順的新艾怎能麵對這樣的結局!

我深恨自己的徒勞,覺得無顏麵對新艾。將近四十多年光景,我們再沒有任何聯係。

後來在縣城遇到了祁君。說起當年的事,他說鄭君直至今天都不能忘卻那段戀情。當他的現任妻子蠻不講理時,當孩子考不上學校時,他都會後悔當初的選擇。

祁君說當年造成的婚姻悲劇,被拋棄者隻是痛苦一時,而拋棄戀人者卻要背負一生的良心債。

我說豈止隻痛苦一時,我們都熟識的同學綠萍,被參軍後的戀人拋棄後,至今都神神經經。別奢望成家,連生活都不能自理。

夠了,再無需列出更多的悲劇事例。

我這裏無意譴責哪一個當事人的冷酷無情。當十億中國人無一不是當政者政治博弈中的棋子兒時,個人豈有真正意義上的行動自由、情感的自由和選擇的自由……

這篇拙文既與上一篇為姊妹篇,那就還以上一篇結尾時的調韻來作結束吧。

高樓萬丈平地起,

織女一心盼鵲橋會,

勤勞牛郎成新富農,勤勞牛郎成新富農,

樹上的鳥兒難配對,難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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