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隧道
AI千手 作圖
憨憨、沈嫣和殯葬師查理張站在一起，打量著眼前那座藏在靈山墓園偏僻山坳裏的骨灰堂。
這裏的環境和其他墓區很不一樣，樹木幽深，野草瘋長，最引人注目的是骨灰堂周圍那幾棵銀杏樹可能已經活了幾百年了，它們自由自在地撐開幾層樓高的樹冠，儼然活成了這片土地的主人。現在是春天，銀杏老樹們都在忙著抽枝長葉，可以想像秋天一到，那撒得滿天滿地的金黃將把這偏僻一偶裝點得何等耀目。
掩映在銀杏樹下的骨灰堂是座單層的紅磚建築，磚牆上肆意生長的常青藤快要把幾個常年緊閉的窗戶遮沒了。這個區域異常僻靜，連清明也沒有一點香火氣息，好像停放在這裏的先人們都已經斷子絕孫了。
查理張感慨地說：“上次我來是陪牛一世侄給他的女朋友挑選墓地，可誰能想到，他和牛夫人竟然在同一天過世了！哎，我這個白頭人送黑頭人，真不是滋味啊！”
沈嫣看著查理張的臉，發現他的眼角好像有點濕了。查理張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說：“唉，人老了容易傷感，我和你們的父母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也是看著牛一長大的，要不是在葬禮上突然見到再生，我還真不知道牛夫人當年生的是雙胞胎呢！”
查理張轉過身來認真看著憨憨的臉，繼續感慨道：“長得一模一樣！老天有眼，讓你們牛家沒有斷了香火！”憨憨一聽這話來了精神：“世伯，香火不是問題，我和沈嫣都有兒子了，我們一結婚就在嬰兒工廠預定的。”查理張一聽這話腦子有點死機了，好一會才斷電重啟，道：“這個世道真的變了，年輕人的事我們這些老家夥都看不懂了。”
說著話，查理張掏出鑰匙把生鏽的大銅鎖打開，一股陰森的黴氣從裏麵湧了出來，房子裏大部分地方都空著，擺在一角的十來個鐵架上摞著些壇壇罐罐。
查理張說：“這些全是克隆人的骨灰壇，扔在這裏不知多久了。一般人都不願把骨灰和克隆人的放在一起，所以另外幾間骨灰堂的木盒子都摞到天花板了，這裏卻長期空置著。如果你們想租這個房子建立數碼墓園再合適不過了，這裏的墓地早就賣完，園方不擔心你們搶生意，隻要能安置好這些瓶瓶罐罐，園方能穩穩的收租金，那就是兩全其美的生意。還有一點，這裏山高皇帝遠，你想把房子怎麽改造怎麽裝修都沒人管，這條件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呢。”
憨憨走近那些掛上了蜘蛛網的鐵架，把一個藍色粗瓷瓶上的灰塵抹去，隻見上麵用馬克筆草草寫著：“好姐妹阿紅安息”，再看另一個白色的陶罐上貼著一張已經發黃的小紙條，寫著：“強哥，好好投太，下貝子不當克龍人了”。
憨憨的眉頭皺了起來，他想起了牛一的日記本，想起了那永遠不可能得到證實的推測——克隆人是沒有靈魂的。照這麽說，克隆人當然也沒有‘下貝子’。
憨憨咬了咬牙。這是他最近不自覺養成的習慣，隻要下了某個決心他就先讓牙齒知道。“張伯伯，我不會讓這些死了的克隆人，還有以後死的克隆人……”憨憨又咬了咬牙：“……死得還不如一條寵物狗。這個地方我要租下了，我準備把我的全副身家，包括我兒子繼承的遺產都壓上。但是，我們還有大約一半的資金缺口，下一步就要找有眼光的投資方了。”
在一間臨時租來的籌建辦公室裏，坐著[數碼墓園]的團隊以及另外三個投資方的代表。沈嫣特意穿了一身奪目的酒紅色套裝，長長的卷發從一側垂下，臉上淡施粉黛，這幅模樣顯得比在屈主任處當秘書時更為嫵媚優雅。投資方的三位男士顯得精神不太集中，可又盡量裝出一副沒有看美女的樣子。
沈嫣站起來還沒說話，那露齒的一笑已經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身上。
“今天是創建數碼墓園的投資意向會議，非常歡迎靈山墓園的陳總經理，飛度數碼技術開發公司的李主任，還有萬鴻達房地產公司的劉董事長前來考察。我們團隊的各個主管也全部到會了。”沈嫣側過身來把手伸向憨憨道：“牛再生先生已經和大家有過初步接觸，他是本項目最大的股東，占股51%，主要負責技術運營工作。下麵就請牛總介紹一下[永恒時空-數碼墓園]的總體構想。
憨憨今天穿了一身筆挺的深藍色西裝，田妞還特意為他配上了一條暗紅色斜紋領帶。說來有趣，牛家三兄弟穿起西服來都特別有型，可能因為那寬闊的肩膀和挺拔的身姿能把西服的精悍貴氣表現出來吧！更重要的是，經過千手的多次腦機調試，今日的憨憨已經脫胎換骨，他腦子裏的知識儲備量、邏輯和運算能力已遠遠超出一般的人類，但是，和過去那個快樂簡單的弱智憨憨相比，今天的超人憨憨顯然嚴肅嚴謹嚴格多了，大家幾乎再也聽不到他的大笑聲。
“各位，我就直奔主題了。傳統墓葬占地太多，價格昂貴，祭奠方式也單調乏味。但是，在高速發展的科技支撐下，一個顛覆性的喪葬新概念已經應運而生了！”
憨憨打開了屏幕，向大家展示一張數碼墓園的總體構想圖。“在這裏，我們可以建立幾十個間安裝了最先進數碼視像設備的艙體，每一個艙體連接著獨立的量子存儲係統，連接著無數虛擬家園。客人的進入方式非常簡單，隻要把這超薄的腦機接口設備貼合在頭皮之上，便能以神經元信號直接與數字世界連接。所謂[永恒時空-數碼墓園]，就是讓記憶超越肉體的限製，實現數字永生。”
憨憨說話時語氣平穩，條理分明，臉上也沒什麽表情，好像變成了一個機器人。
投影屏幕上，不斷呈現出風格迥異的虛擬墓園：天宮式、別墅式、田園式、魔幻式……“看看這些樣板，是不是比傳統的一方墓穴或者一個小木盒子豪華太多了？客戶可以為先人選擇已經定型量產的永生家園，也可以提出特殊要求讓我們度身定做。”
靈山墓園的陳總首先提出問題：“我們的墓穴埋藏了先人的骨灰，你們這些隻是虛幻，你們怎樣和傳統的喪葬方式競爭？”
憨憨答道：“骨灰不能承載任何信息，我們這個卻是靈魂的棲息地。客戶隻需上傳死者生前的視頻、音頻、文字資料，AI就能生成‘永生’的三維數字形象，這些形象甚至還能與拜祭者互動……”
技術公司的李主任發問道：“幾十個艙位的容納量太小了，清明拜山的人同時湧來，那怎麽解決？”
憨憨不緊不慢地答道：“隻有當客戶需要進入三維時空與先人互動的時候，才會來到擁有先進視像設備的數碼墓園，絕大部分的客戶隻要登陸我們的網站，在任何時間地點都可以進入墓園進行拜祭、獻花獻物、瀏覽先人的文字和影音資料、給先人留言以及觀看AI生成的紀念視頻等等，即時在清明節也不會像公路堵塞一樣發生網路堵塞。網祭比起墓祭方便得多，也全麵深入永久得多，對於失去至親的人，它提供了一種全新的陪伴方式。”
“如何盈利？這是重點。”房地產公司的劉董事開口道：“現在房地產行業已經非常難做，我們也很希望能找到可靠的投資項目。”沈嫣說：“這個由我們的市場部總管老胡來匯報一下吧。”
老胡今天也特意打扮了一番，雖然發福的身體套上年輕時的西服很不自在，但要爭取到融資是這個項目能否上馬的關鍵，再不自在也得克服一下。
“我們為客戶構建數碼墓園時，會根據不同的需求收取不等的一次性費用，這部分費用隻需傳統墓葬的十分之一至二十分之一，非常具有競爭力。我們還向客戶收取網上墓園的維護年費，以及[數碼墓園]艙房的使用費，按小時計算。我們相信這種高科技的祭奠形式會越來越被社會接受的。”
“我插一句，”陳總清了清嗓子道：“現在的年輕人都是玩遊戲長大的，那些燒紙拜祭的傳統方式對他們來說已經越來越……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無感。這個數碼祭奠對他們來說會‘有感’得多。”
看到李主任和劉董事長都微微頜首，老胡繼續說道：“此外還有一個穩定的收入來源，那就是網上祭品。和傳統的墓葬不同，在[數碼墓園]，客戶能直觀地看到先人的生活狀況，如果他們沒房沒車，沒吃沒穿，過得像流浪漢一樣，大部分後人都不會買把花就離開吧！隻要我們把祭品的售價定在可接受的範圍，就不愁銷路。舉個例子，兒孫們把給父母購置數碼墓園省下的十分之九的錢，再花大幾千買座大豪宅，或者節省點買個小公寓，總能做到吧？下次再花三幾百買輛車子，添置衣衫鞋帽，慢慢把家當置辦起來。能親眼看著父母在天之靈過得舒舒服服，孝子賢孫們心裏也有個交代，在親戚朋友來拜祭時也有麵子。”
“哈哈，想得周到，”陳總讚賞道：“最後一句很重要，老胡做市場把中國人的心態都考慮到了。”沈嫣適時加上一句：“可不，老胡做了幾十年的生意，非常有市場經驗，這次能讓他加盟讓我們又添一員大將。”
老胡向大家一拱手，繼續說道：“前麵說的是收益，在投資方麵我們的主要支出是購置設備，包括高分辨率攝像機、3D掃描儀、虛擬現實設備（VR），各種軟件平台、服務器和存儲設備等等，此外還需要雲端數據備份和安全措施，以避免數據丟失。初步估算三年以後就可以進入盈利階段。總體來說，人一直在死，但墓地快用光了，我們的數碼墓園不會像房地產一樣是投機生意，而會是擁有長期穩定客戶的剛需產業。”
老胡一口氣說完，抻了抻緊繃繃的西服坐下了。陳總拍了幾下手掌道：“這也是我們讓你們免費使用骨灰堂的原因。我們的確沒有墓地可賣了，我們對這個項目很有信心，拿20%的幹股對你們是非常優惠的條件了。要不是查理張為你們出了很多力，你們也拿不到這個房子的。”
沈嫣順勢對著陳總微微躬身道：“我們更要感謝的是陳總您啊，沒有您的拍板誰說了也沒用。”
時間過得超乎想象的快，骨灰堂的幾棵老銀杏樹好像才剛在暑氣中換上濃綠的樹冠，沒多久那些吸飽了陽光精華的扇形葉片已感受到徐徐吹來的涼意，一簇簇地換上了秋裝。如果有一架無人機在高空拍攝，你會看到這山坳裏的一小撮金黃正與古城滿街滿巷的梧桐樹遙相呼應，一起把這動人的季節燃燒成火一樣的顏色。
那座落寞的骨灰堂已經徹底改變了模樣，屋頂被整個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大的拱頂，原來的藤蔓不但沒有被清除，反而受到肥料的激勵而更加勇敢地攻城略地，讓這個包裹著綠植的建築就象從土裏長出來的原生物一樣，如果發揮想象力，也可以把它理解為一個盤踞經年的巨大墳塚。建築在入口前新建了一條拱形長廊，這從外表看並無特別，但內裏卻是一條星光閃爍的時光隧道，引導前來拜祭的人們從俗世一步步走向雲端安息園。
田妞在隧道前足足站了十多分鍾，抬手看看鑲鑽的寶格麗手表已經指正十點，這才深吸一口氣，跟在三三兩兩的來客後麵走了進去。
數碼墓園的內部與外表截然不同，等來客適應了幽暗的光線，會發現自己赫然置身於深不見底的幽藍拱形光幕之下，無數閃亮的星星在天穹浮蕩著。靠近地麵的一圈暗光襯托出了無邊無際的地平線，也顯現出了山巒，河流和波濤起伏的海洋。處身於這樣一個沒有時間和空間坐標的幽暗空間會讓人刹那間恍惚起來，不知自己是在今生還是來世，也不知這是真實還是虛幻。
憨憨邁著標準的步伐走過來向田妞伸出了手，毫不掩飾地說：“田妞，你的美麗起碼戰勝了95%的女人，我哥哥喜歡你是合情合理的。”
田妞看著眼前和牛一長得一模一樣的憨憨，要不是心中早有準備，她可能會失態的。“你也一樣，和我剛認識的那個牛一樣帥，可惜，他那健康又快樂的樣子你看不到了。”
憨憨篤定地說：“我看到了，而且你還可以再看到。”說著，突然停止了寒暄模式，徑直走到一個數碼屏前操作起來。
一陣無比熟悉的歌聲從幽暗的天穹深處悠悠飄來……
“當天邊那顆星出現
你可知我又開始想念
有多少愛戀隻能遙遙相望
就象月光灑向海麵……”
《假如愛有天意》這首歌是田妞和牛一相戀時經常聽的，以前隻是喜歡那個旋律，現在聽來卻好像一支羽毛做的箭直直射來，插入心髒，田妞一下子無法呼吸，在滿天的星光下呆住了。
隻見一顆星星象受到了召喚，從天穹直直地向他們飄來，等飄得足夠近時田妞才看清那不是星星，而是一個天燈的光像。
天燈穩穩地落在憨憨伸出的掌心裏，憨憨把那燈舉過頭頂低頭作禮，又轉過身把燈交到田妞手上，說：“我把牛一請下來了。”田妞細看那燈，隻見半透明的紙殼裏點了一盞火苗，燈下還懸掛著一個小牌子，寫著“牛一”二字。
田妞學著憨憨的樣子敬了敬天燈，然後把它小心地捧在胸前，輕聲對它耳語道：“我們一起聽這首歌吧。”
“年少的我們曾以為
相愛的人就能到永遠
當我們相信情到深處在一起
聽不見風中的歎息”
天燈的火苗一竄一竄的，合上了田妞那加快了的心跳。多麽親切的旋律，多麽入心的詞句，就象久別的摯友突然邂逅，除了緊握的手和驚喜的淚，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了。
“田姐姐。”一聲嬌柔的呼喚傳來，把田妞從失神中喚醒，隻見一個穿著一身天藍色套裙的漂亮女子已經走到她麵前。田妞這下徹底回過神來：“是沈小姐吧，噢不對，應該叫牛太太。”沈嫣甜甜一笑，一邊打量著田妞一邊說：“真是名不虛傳！怪不得牛一哥哥會......唉，也是，他們牛家三兄弟哪個不是膽大的獵手呢！”
沈嫣這句話轉彎有點快，田妞還沒反應過來，憨憨已經抓著沈嫣的肩膀說：“牛太太已被抓捕歸案。”沈嫣一邊推開憨憨一邊喊到：“哎呀，天燈飄到那邊去了，我們快點跟上吧！”說著，拉過田妞快步追了過去。
在幽藍光幕的籠罩下，幾十間艙室整齊有序地排列著，牛一的天燈從一個個紅燈閃爍艙門緊閉的門牌前飄過，徑直停在L-25號艙室前。
沈嫣打開艙門按亮柔光燈，把茶水、咖啡、含糖飲料還有嗅鹽瓶擺好，打開屏幕給田妞講解祭奠的各種方式，完後，又一邊幫田妞戴上VR設備，一邊微笑著道：“田姐姐，我們做了無數的試驗，終於創造了這個[數碼墓園]，讓死去的人可以……繼續活著。你看到的視像會非常真實，非常震撼，如果你有不適可以隨時按下對講鍵，我們會馬上前來救駕的。”
憨憨接上話頭道：“因為聽覺信號相對穩定，識別準確度高，而視覺采集與渲染過程存在強烈主觀偏差，目前未被允許開放。”
田妞瞪著大眼看著憨憨，沈嫣趕緊解釋道：“他是說，數碼人能聽到你的聲音，卻看不到你的形象。”
田妞忐忑地點點頭，心想：這個數碼墓園是全球首創，有很多媒體報道過，今天眼見為實，我的神經應該能頂得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