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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僭越之殤》(32)——重孫出廠

(2025-03-22 04:52:36) 下一個

一首孤寂的絕唱在巨大而又空茫的天空下連回音壁都沒有找到,終是在鋪天蓋地的暑熱中被城市的喧囂湮滅了最後的震顫。美麗的金陵古城在金黃色秋天裏流連了幾月,又抖落層層褪色的枯葉進入了灰白清冷的漫長的冬天。

昨日的一場大雪,給靈山墓園蓋上了一床柔和潔白的被子,半年前牛一留在這裏的腳印埋在了層層積聚的塵土之下,更被晶瑩剔透的雪粒徹底抹去了痕跡。雪後金陵的天空像一塊懸在頭頂的巨大磨砂玻璃,朦朧的天光散漫地透過蒼穹,照得大地上的一切都丟失了自己的影子。

墓園的環形車道上駛來一輛嶄新的法蘭紅奔馳SUV,從它莽莽撞撞的走勢看來,司機應該還是個新手。汽車在通向西式墓園的路口處猛地刹住了,喇叭還神經質地大叫了兩聲,嚇得幾隻在雪地裏扒食的麻雀撲棱棱地直飛天空。

駕駛座的車門被一隻穿著嶄新雪地靴的腳踹開了,新手司機麻溜地從裏麵蹦了出來,他把身上的皮夾克拽了拽,又把腿上的黑色束腳工裝褲抖落平直,最後還沒忘把腦袋湊到倒後鏡前整理一下那很時髦的發型。如果這時有人從旁邊走過喊他“牛一”,他一定不會加以糾正,他本就擁有和牛一極其相似的外貌,現在連神態都日趨接近,他臉上憨憨的笑容像太陽下的一窪水一樣日漸蒸發,露出了堅固而嚴肅的泥土,他不時皺起的眉心處已經出現了淺淺的豎紋。和牛一唯一不同的是,憨憨後腦勺上有個疤痕會時不時發癢,他總會下意識地伸出兩個指頭來抓上一抓。

沒錯,這個脫胎換骨的新手司機正是半年前那個傻乎乎的憨憨。

副駕駛的車門也打開了,從裏麵鑽出一個令人眼前一亮的姑娘來,她急急打開後麵的車門,把一陣悶在車裏的嬰兒啼哭聲放了出來。隻見後座上安裝了一個嬰兒車籃,顯然剛才那怪叫的喇叭聲把嬰兒驚著了。

 “憨憨,你來看哦,寶貝的黑眼珠子怎樣像夜裏的貓眼一樣大得嚇人?”

憨憨從後視鏡前抬起身子,皺了皺眉頭說:“老婆,說過很多次了,別再叫我憨憨,本人姓牛,名再生。”

沈嫣撇了一下嘴,拖著長腔叫了一聲“老公”,然後求和地說:“對不起哦,大聰明,我叫老公總行了吧!”

剛剛當上媽媽的沈嫣和以前相比毫無變化,身材玲瓏,腰肢纖細,臉上沒有一絲產婦的浮腫倦怠之色。今天她穿了一件淺駝色的束腰呢子長外套,腳上一雙乳白色的半高筒羊皮靴,撩人的長卷發依然在腰間垂蕩著,即使在寒冷的雪天,這個姑娘依然是一抹不隨季節變換的明豔春色。

一板一眼的憨憨依然抵抗不住那一聲撩人的“老公”,他走過來捧著沈嫣的臉看了一會,說:“老婆,你的嘴巴裏有蜜糖,我總想吃。”說著就把舌頭伸了出來。沈嫣把臉一側,說:“孩子不會……有什麽不正常吧?”憨憨撲了個空,還想追逐,沈嫣像掌握方向盤一樣扯住他的兩個耳朵,強行把他的目光轉到嬰兒身上。

 

在半年前那場遺產爭奪戰中,憨憨與沈嫣火速登記結婚,並馬上和市裏最先創辦的嬰兒工廠簽好合約,用憨憨和沈嫣的精卵快速培育一名男嬰。很可能因為憨憨是克隆人的緣故,人工授精的過程一波三折,好不容易才培養出一個正常的胚胎。經過三個月的焦心等待,這個在人工子宮裏用快速生長液培育的胎兒已經達到足月嬰兒的指標,就在昨天,這個肩負著傳宗接代光榮使命的牛家重孫子正式出廠了。

 

嬰兒在奶嘴的安撫下不再哭鬧,他個頭比一般新生兒大了不少,露在粉藍色包被外麵的小臉像發酵得很好的饅頭一樣鬆軟白淨,臉蛋上兩團粉紅好像是用胭脂撲上去的。這時嬰兒那黑洞洞的眼睛正看著什麽地方,又長又彎的睫毛像門簾一樣半遮半閉,讓那一對眸子顯得深不可測。

憨憨拿手指在嬰兒眼前晃了晃,把眉頭皺了起來,說:“我看,這小子兩個眼睛離得遠,有點像個弱智,也說不定是個超人。”沈嫣掐了憨憨一把,說:“還不是因為你,克隆人,傻子,高智商機器人,大雜燴一樣噢!”憨憨把男嬰舉起來瞪著眼看了一會才把他放入嬰兒車中,摸索了好一會才把安全帶扣好,然後推著車走上了山道。

沈嫣提著一個大花籃走在憨憨的身邊,她時不時抬頭看看越來越一本正經的丈夫,又低頭看看似乎從天上掉下來的嬰孩,恍惚間感到眼前的一切像夢境一樣很不真實。她悄悄地抓了一小把雪花握在掌心,心裏默默地從一數到十,一陣刺骨的冰涼過後,那雪花已然消失不見了……


 

偏居一偶的牛家家族墓園在雪晴的早晨顯得更加肅穆寧靜,兩隻覓食的野兔看見有人來了,毛茸茸的小身體在幾座石碑間蹦跳了幾下就隱沒在鬆柏和灌木組成的綠籬之中。

憨憨一家三口徑直走到一座已經有些年頭的紅色花崗石墓碑前,沈嫣從花籃裏取出一束鬆枝襯底的黃色臘梅,恭恭敬敬地獻到墓碑前。爺爺生前酷愛梅花,牛家古宅書房旁邊的側院裏就種了很多株,冬天裏百花凋零,可梅花的幽香卻年年陪伴著爺爺寫字作畫,度過老年最後的歲月。

憨憨像顯擺他的獎章一樣把嬰兒抱在胸前,對著墓碑大聲喊道:“爺爺,奶奶,你們好!”沈嫣趕緊接過話頭說: “爺爺奶奶,今天我們專程前來拜祭和告慰你們,牛家有後了,您們親親的重孫子來看你們啦!” 

爺爺的磁像還是用的牛一拍的那張生日照,可此刻他含笑的目光裏好像增添了一抹嘲諷:“我的孫兒牛一已經死了,你們是誰?這個嬰兒又是誰?”

情商依然不達標的憨憨是讀不出這個內容的,但沈嫣讀到了,她拉著憨憨在墓前畢恭畢敬地鞠了三個躬,說道:“爺爺啊,牛一哥哥不幸走了我們都傷心得不得了,但人死不能複生,所幸您還有一個親孫兒,他的名字叫牛再生。您看看哦,他是不是和牛一哥哥長得一模一樣呢!”沈嫣輕輕拽了一把憨憨的頭發讓他抬起臉來,又繼續說道:“一開始大伯和三叔不願接受這個侄兒,認為媽媽和牛一哥哥都走了,爸爸這一支已經沒有後人,您平分的四份遺產中給牛一哥哥和未來重孫子的兩份應該由他們叔伯倆平分。但是,我們知道這是不符合您的遺願的。為了證明再生是牛一哥哥的孿生兄弟,我們拿哥哥的頭發和再生的做了基因檢測,結論是基因序列一模一樣,這完全證明了他倆是同父同母的孿生兄弟。爺爺啊,您的在天之靈一定也看到這一切了,牛家的香火後繼有人,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墓地裏靜悄悄的,爺爺的目光似乎也變得安祥了很多,新孫媳婦長得嬌俏又可愛,聲音柔和又動聽,最重要的是眼前這個年輕人長得和牛一一模一樣,不是孿生兄弟還能是整容整出來的?

憨憨對著沈嫣豎了個大拇指,說:“說得好說得好,你再跟爺爺說說我們這個兒子吧!”沈嫣說:“會的。爺爺啊,我們這次完全按照您的遺囑去辦,這個重孫兒不是克隆人,不是仿真機器人,不是非血親養子等等,他是牛家的血親子嗣,我們把醫生出具的親子鑒定都帶來了。明天我們就和律師去私人信托銀行,把屬於孩子那部分遺產轉到他的名下,請您老在天之靈保佑我們一切順利吧。”

憨憨聽到這裏,抱著嬰兒跪到地上“咚咚咚”地叩起頭來,嘴裏念叨道:“我以前過年給爹爹和姆媽叩頭,他們給我十元的紅包,現在我和孩子給您叩頭,您卻給我們幾千萬元,按比例來說,我這個頭應該一直叩到天黑才對。”

沈嫣趕緊把孩子接了過去,又按住憨憨把他磕了一腦門子的雪碴子抹幹淨,心疼地提醒道:“留一點頭叩給你的親生父母吧,爸爸看到你回來不知會多高興呢!”


 

牛教授夫婦的墓穴和牛老爺子的隔了幾個碑位,大半年前牛一在這裏抱著父親的碑石嚎啕大哭時,未亡人“李韻蘭”三個提早鑿好的字還未填上紅漆,今天,碑石上所有的字都已經披紅上崗,這一對恩愛夫妻終於在天堂相聚了。

沈嫣給牛夫人挑選的是一束寒蘭,它很能代表牛夫人的品格,姿態優雅,香味馥鬱持久,在寒冷的冬天也能無懼地盛開。

“新出廠的孫子來給爺爺奶奶叩頭了。”憨憨朗聲喊著,抱著嬰兒和沈嫣一起雙雙跪下,又讓嬰兒作叩頭狀。沈嫣趕忙伸手把嬰兒接了過去,說:“媽媽,我知道您一直想撮合我和憨憨,現在我們結婚了,還生了個大胖兒子,您在天有靈,一定會為我們祝福的吧!”

憨憨聞言,摟過沈嫣親了一口,說:“媽,我抱得美人歸,我娶上媳婦了!哦,還有……”邊說,邊打開挎包,從裏麵抖落出三本綠皮本和一本羊皮麵日記本,說:“爸爸,這是你的東西,哥哥把它們藏在公寓裏了,我們看完這些絕密材料,才發現……”沈嫣趕忙伸手捂住了憨憨的嘴,伸手指了指爺爺的墓地。憨憨的嘴巴發不出聲,把臉都憋紅了,沈嫣把話頭接過去,悄聲道:“才發現那個驚天大秘密!不過,都過去三十二年了,從生物學上說,從親情關係上說,親生的和其他的又有什麽區別呢!”

憨憨把嘴巴從沈嫣的掌握中掙脫出來,長出了一口氣,又從挎包裏翻出一個印花布包來,“還有一個東西呢。”言罷,打開布包,抖落出一條駝灰色的大圍巾來。“這是我姆媽快死時交給我的,姆媽說,她撿到我的時候,我就是用這條大圍巾包著的。看看,這上麵還寫了個“生”字呢!”

那個字是用毛筆寫的,筆畫清秀,很有功底,絕不是憨憨那沒讀過多少書的養父母能寫出來的。憨憨住了口,眼睛像掃描機一樣在那個字上掃來掃去,他突然一拍腦門說:“以前怎麽沒看出來,這個‘生’字是可以拆成‘牛一’兩個字的。”沈嫣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憨憨,難以置信地說:“老公,你的腦瓜子真的升級換代了!你竟然破解了父親留下的尋親密碼呢!”

憨憨也不答話,隻顧揪起那個全英文的標簽一個詞一個詞地念起來:

 

“100% Pure Wool Scarf

Crafted in the United Kingdom

Care Instruction ……”

 

沈嫣撅著紅嘴唇誇張地“嗚啊”了一聲,說:“你腦子裏的英文信息包真沒白裝!說呢,這圍巾是純羊毛英國製造的,十有八九是爸爸在英國留學時買的哦,爸爸舍得用這麽珍貴的圍巾包裹一個棄嬰,可見當時心裏有多麽舍不得!”

憨憨把圍巾捧起來貼在臉上感受了一會,說:“像灰灰的貓毛一樣軟,這圍巾好。你也貼貼試試?”

 

磁像裏的牛教授和牛夫人默默無語、麵帶微笑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如果他們在天有靈,看到失而複得的兒子和他的新婚妻子旁若無人地秀恩愛,心裏該有多寬慰啊!

憨憨不緊不慢地掏出火機來說道:“爸爸媽媽,我老婆說了,我們不燒紙錢,我們把圍巾和日記本當供品,一把火燒光,以後,就再也沒人知道這個秘密了。”

 

一股青煙混和著蛋白質碳化的焦糊氣味從白皚皚的墓園上蒸騰而起,像信使一般直向灰蒙蒙的天空飄去……那些飛不高的大顆灰燼散落下來,落在墓園一角的小天使雕像上,落在圍繞著它的百日菊殘枝上,那些埋在泥土裏的種子正默默地積蓄能量,隻等來年春風吹起,這種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又將滿血複活,開出一叢叢豔黃的花朵來……

 

一家三口正要移步到牛一的墓前去拜祭,突然背後傳來了一聲喊叫,轉頭看時,隻見一個男人正急急朝他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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