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浴室自戕
這天夜裏牛一在床上象烙餅一樣翻來覆去,害得陪在他身邊的小灰也左閃右避,以躲開他甩來甩去的胳膊和大腿。象大多數吸毒的人一樣,牛一的情緒起伏不定,毒癮來時更是暴躁,此刻他正被肉體的痛苦和精神的躁亂折磨著,有一股邪火在肚子裏瘋狂燃燒。牛一一把把小灰從脖子上揪了下來,按亮台燈,見櫃子上擺著一溜相框,就直直地走過去抓起一張——照片中的小嬰兒三個月了,他用兩條胖乎乎的手臂支撐起上身,對著鏡頭把沒牙的小嘴笑成了一個圓洞,好像要把牛一吞進肚子裏去……
牛一把相框朝垃圾桶一甩,隨著“啪”的一聲玻璃碎裂的脆響,牛一的邪火也轟的一下噴了出來:“TNND!TNND!讓我扮演你啊!傻B,那個傻B更慘!老頭子遺棄罪!“
牛一用腳把碎玻璃踢到一邊,又在房間裏四處尋找可供發泄的東西,見小灰正用一雙驚惶的眼睛瞪著自己,就走過一把掐住它的胳肢窩舉到眼前,凶巴巴地逼問道:”你哥我克隆人,你早知道了?你,你,是不是那個小子投胎的?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我把自己畫成隻貓,原來是你PUA我啊!“小灰掙紮了幾下也沒能逃脫牛一的魔掌,隻好也從眼皮下睨視著哥哥……這是他們小時候常玩的遊戲,誰先眨眼誰就輸了,小灰也不是隨便就會認輸的。
牛一逼問無果,而周身的骨頭又痛又癢,就好像有無數螞蟻在啃咬一般,撓也撓不著,忍也沒法忍,心髒也時不時狂跳幾下讓牛一覺得自己隨時會倒斃掉。
牛一坐立難安,兩條腿帶著身子和腦袋在房子裏四處亂竄。突然間,他看到牛教授從櫃子上露出腦袋在假惺惺地微笑,牛一站住了腳,順手抹了一把粘糊糊的臉,說:“您老比王博士還天才啊!造孽,造孽!弄些殘次品克隆人,糊弄誰呢?!“ 牛一見父親沒吭聲,就又拍拍櫃上那個雕花的檀香木盒子,說:”兄弟,我現在是牛A了,怪不得咱倆親!你有種,說死就死了!“
牛一渾身發冷,好像血管裏突然灌滿了冰水一樣。他走進浴室一把把淋浴打開,手柄轉到最熱,再三兩下把衣服扒光,他真想讓頭頂澆下滾燙的岩漿好把渾身的螞蟻燙死,也把自己這身不明不白還行將腐爛發臭的皮囊融化掉,混入岩液的洪流滿山遍野地亂淌……
“砰、砰、砰”,浴室的門被人小心奕奕地敲響了。“小一,你沒事吧?”牛一聽到母親為了蓋過水流聲而使勁喊出的聲音。牛一把水關了,不耐煩地說:“沒事,去睡您的!”
時不時就被牛一情緒失控而折磨得心驚膽跳的牛夫人並不敢真的離開,今天是個非同小可的日子,剛才那玻璃破碎的聲音讓她剛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而牛一把自己關在浴室裏是最折磨人的,牛夫人知道他會在浴室裏幹什麽,更怕他情緒衝動搞出更加要命的事情來。
嘩嘩的水聲又繼續響起,牛夫人輕輕舒了口氣,轉過身來走到幾步外的樓梯扶手旁。樓梯間的豎窗把月光切成了一格格的亮塊鋪在了梯級上,兩層的房子籠罩在夜色裏顯得非常清冷而空曠。牛夫人一家不知在這個帶漂亮卷花欄杆的樓梯上拍過多少照片,今晚丈夫和那個嬰兒的靈魂會回到屋子裏陪她嗎?那個可憐的夢妞也會把牛C帶來嗎?他們兩個還真是絕配,對牛一來說夢妞不過是田妞的替身,但對牛C來說夢妞卻是他的全部啊…….
伴著浴室平穩的水流聲,牛夫人的思緒也像月光一樣安靜地流淌著,它均勻地灑在每一個家庭成員或深或淺的身影上,讓回憶的暗夜亮起一團團溫柔的光。
牛夫人劃了個十字,十指交叉抱在胸前畢恭畢敬地祈禱起來:“慈悲的天父啊,感謝您沒有按著我們的過失來懲罰我們,為的是要給我們悔改的機會,使我們重獲虔誠的心。我的兒子牛一是迷途的羔羊,求主給他預備最好的醫生和藥物,賜他力量,賜他健康的身心。也求主幫助我堅強起來麵對困境,找到失散的兒子讓我贖回我所犯的罪過。阿們 !”
牛一渾身冒著蒸汽走出了淋浴間,他豎著耳朵聽母親念叨完,腳步聲也走遠了,這才嘲諷地吊起一邊嘴角,道:“上帝?嗬嗬!我爸,王博士,連這些凡人都會造人了,上帝也很沒麵子吧!”
一想到父親,牛一的神經又緊張了起來,就在這個浴室上演的最後一幕霎時像插播的廣告一樣猛地跳將出來——“咚,咚,咚”的大力撞門聲——父親衝進浴室時那張憤怒而扭曲的臉——自己左頰的一陣疼痛——父親橫臥抽搐的身體和慘白失血的臉……
牛一用兩手撐在洗臉台上喘息了一會,他覺得心悸,反胃,剛被熱水趕走的螞蟻又飛速跑回來啃咬他的筋骨和神經……牛一緊咬牙關,第一百次控製住要去抽屜底板下摸索的衝動——那裏裝了個秘密的夾層,是專門收藏他的救命仙丹的……
分散注意力,要分散注意力!
撇——橫——橫——豎
牛一伸出食指在白蒙蒙的鏡麵上劃出個“牛”字,停了一會又在下麵加了長長的一橫。
“生,嗬嗬,老爸有文化!生,好死……真的不如賴活著嗎?”牛抽搐著一邊的嘴角露出訕笑,又伸出手掌在鏡子上亂擦起來……
一個光頭男人的頭像一道接一道地現顯形了,可牛一瞪著鏡子看,仍搞不清那到底是死去的牛C,不知去向的牛B,還是那個半瘋的牛A,這三個男人全都共用著同一張麵孔,這全賴那些聰明絕頂的冒牌上帝所賜。
牛一幹嘔了幾下,用手按了按狂跳的心髒,又把臉往鏡子前湊了湊。現在他能清楚地看到那男人的眉毛上每一根又短又直的毛發,還有眼珠子裏那複雜的條紋、皺褶和色素斑……
水氣又蒙上來了,眼珠子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蠕動……牛一緊盯著那黑洞洞的瞳孔,見有幾根纖細的觸須正在搖晃,跟著是很多螞蟻的腦袋擎著一對對巨齒也露了出來,它們大口地啃咬著瞳孔的邊緣,啃咬著虹膜上那複雜的斑紋……
牛一嚇一大跳,他使勁眨了眨眼,可螞蟻並沒有被抹去,卻見密密麻麻的蟻群從越來越大的破洞中蜂擁而出,它們迅速爬滿了那個男人的眉毛和臉頰,占領了耳孔鼻孔和唇齒之間的空隙,最後螞蟻大軍洶湧而下,牛一感到那個男人赤裸的身體被一片蠕動的疼痛和紮骨的瘙癢包裹著,無數“哢哢哢”的啃咬聲匯聚成征服者的凱歌在霧氣騰騰的浴室裏震耳回響……
”啊……”牛一發出駭人的喊叫聲,“啊…..”牛一在浴室裏揩擦著、蹦跳著,好像要把滿身的螞蟻抖落下來……一個漱口的塑料杯子被掃到地上,綻開了幾條裂縫,牛一抓過杯子猛地掰下一塊,想也不想就朝自己的左臂割了下去……
左鄰右舍有幾個窗戶被輕輕地推開了,幾個人影躲在黑暗裏探頭探腦。牛夫人連拖鞋都顧不得穿,她踉踉蹌蹌地跑到浴室使勁砸門,她驚恐的叫聲讓偷窺的鄰居們都豎起了耳朵。”小一,你怎麽了?快開開門,快開開門啊!“
大滴的血珠一連串地落在乳白色的瓷磚地板上,看上去好像雪地裏開滿了豔紅的梅花……牛一又看到父親俯伏的身體,身體外似乎還增加了一圈白粉筆勾出的輪廓……他慢慢地躺進這個輪廓裏,讓冰冷的瓷磚慰籍他既瘙癢又疼痛的赤裸身體……牛一感到那些髒血流得越多,身體就越輕快,很快他就可以跟隨那一縷縷的水汽從窗戶飄走,飄向那自由又幹淨的茫茫夜空……
“小一,你開開門啊!你千萬不要死啊!”牛一聽到牛夫人還在門外哭叫著……
牛一並沒有失去知覺,這點皮肉傷傷得太淺了,盡忠職守的白血球們大大忙乎了一陣,總算把這些傷口修複得七七八八。牛一還沒來得及飄出窗外,毒癮就派出多頭部隊瘋狂反攻,要用最難忍的酷刑來懲罰這個膽敢消極對抗的俘虜。
牛一蜷曲起身體痛苦地呻吟著,他的意誌終於被摧毀,他翻身跪起,手忙腳亂地向抽屜底的夾層摸去……
牛一這次把針頭直接紮進了大腿根的動脈裏,隻幾秒鍾的時間,龐大的內啡肽部隊就趕來安慰這個可憐受苦的靈魂了。牛一的手臂還在滲血,可那顆心卻歡快地唱起歌來:妞妞啊,媽媽啊,不要責備我,我甘當俘虜,我甘當奴隸,我跪從這人間仙丹的意旨,我奉它為靈魂的主宰。你們這些旁觀者哪懂仙水的銷魂啊!看看,螞蟻潰敗了,我現在是世界上最幸福快樂的漢子了!
當牛一穿好衣服,腳步浮浮又幸福快樂地走出浴室時,昏暗中看到一個黑影直向他撲來,黑影緊緊地抱了他一下,就匆匆忙忙地鑽進浴室裏去了。
幾乎是同時,大門口響起了人聲和門鈴的“叮咚“聲。牛夫人從浴室裏跑了出來,又慌慌忙忙地跑下樓梯把大門打開。牛一恍惚間看到門外站著幾個穿製服的警察,就皺了皺眉,搖搖晃晃地走回自己臥室睡覺去了。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牛夫人才回到牛一的床邊,她臉色蒼白,情緒緊張,用手捂著胸口半天說不出話來。她匆匆地找出刀傷藥給牛一敷上,又用紗布把胳膊包紮好,這才拉著兒子的手在床邊坐了下來。
”小一,“牛夫人終於開口了:”你路上逃過了警察,可剛才你晚出來一分鍾,後果就不堪設想了。“牛一睜開眼來,不解地看著牛夫人。牛夫人拿過紙巾抹了抹眼睛,說:”你不開門,我怕你出事,就隻好報警了。如果他們率先衝進浴室,就會找到這些東西。“牛夫人從外套裏掏出了針管和白粉包裝袋,說:“再一做尿檢,你就又要被抓進強製戒毒所了。“
牛一聽到最後那幾個字,登時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和四眼前幾天才去強製戒毒所探過老肯,那哥們的一頭招牌長卷發被剃個精光,身上還有淤青,整個人都瘦脫相了,據說頭幾天犯了癮基本就靠硬扛,如果能自殺,那他老肯一秒鍾也不會猶豫的。老肯還說幸虧《天宮八號》裏那個可能是克隆的小羅莉鬆本一香也被抓進去了,女犯放風的時候全部男犯都擠在窗戶看她,這樣日子才好熬一點。
牛夫人見牛一眼珠子會轉了,就把他的手緊了緊,繼續勸解道:“不要嫌媽羅嗦。田妞對不起你,如果不是她離開你,你也不可能吸毒,但她現在為你戒毒的事情操心,算她還是個有良心的姑娘。“
小灰又湊了上來,牛一用空著的胳膊摟了摟它,算是為剛才的壞脾氣道歉。牛夫人把小灰摟進懷裏,說:”你讓哥哥好好休息吧,哥哥閉上眼聽我說就行了。王博士那個克隆戒毒是造孽,不能拿克隆人的性命來換自己的性命,但田妞建議的那個美沙酮應該是最容易接受的方法,這個戒毒任務比找牛B還要緊急。不瞞你說,前兩天我按著名片上的地址,倒了兩趟巴士才找到那個診所,還和預約的醫生聊了很久。“
牛一躺在那裏隻能看到母親的局部,但她那氣場散發出來的能量卻能把牛一籠罩其中。母親身體剛剛恢複就為自己操心奔跑,我牛A可算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克隆人了吧?可是,那個牛B又怎樣呢?
這時,一個念頭突然湧入牛一的腦中,讓他猛然清醒了幾分——如果牛B重回這個家庭,那對自己會不會是一種威脅呢?自己是家中獨子,也是爺爺唯一的男孫,爺爺已經九十五歲了,他那棟價值三億都舍不得賣的金絲楠木老宅,會不會引起遺產爭霸戰呢?這個牛B早不來晚不來,說不定命中注定該輪到他時來運轉了。
整天和自殺念頭糾纏不清的牛一,想不到卻因一個潛藏的競爭者而起了忌意,怪不得宮廷劇裏有那麽多兄弟自相殘殺,原來人性的善良大都隻出現在與自身利益沒有衝突的時候啊,一旦威脅出現,人類的自衛機製就會被激發出來了。
“小一,你在想什麽?”牛夫人看到牛一麵色不善,太陽穴還一跳一跳的。牛一抬起眼睛看了看牛夫人,歉疚地說:”您剛說啥了?“
牛夫人歎了口氣,說:“我在說那美沙酮戒毒中心。醫生說,美沙酮是一種人工合成的麻醉藥,也會上癮,也對人體有副作用,但目前來說卻是最經濟、最廣泛使用、最溫和有效的戒毒方法了。醫生說,大約有30%的人可以靠常年服用美沙酮來代替海洛因,這就是以毒攻毒,患者至少可以保持情緒穩定,從而保持一份正常的工作。其餘70%左右的人因各種原因半途而廢,或時斷時續,因為隻有海洛因能帶來極致的快感,這就是最難戒掉的心癮。我問醫生有沒有人服用美沙酮一定時間後連它也戒掉了?醫生說有,她工作了二三十年,這樣的病人大概見過三五個,這樣的人真比中六合彩還幸運啊。”
牛一閉著眼也不答話,牛夫人看看他的手臂,滲出的血水已經把紗布染得血跡斑斑了。牛夫人心痛地撫摸了一下傷處,繼續勸說道:“小一,你不是那三五個,至少可以成為那30%吧!”
牛一歎了口氣,把頭別過一邊,牛夫人擔心地說:”小一,你倒是說句話啊!“
牛一把疲累至極的身體撐了起來,從床頭櫃的抽屜裏翻出一張卡片遞給了母親。牛夫人接過一看,隻見卡片上寫著”美沙酮治療記錄卡“, 上麵已經蓋了幾個印章,在份量處都寫著40ml。
”已經吃了五天了。“牛一摸了摸手臂上的紗布,沮喪地說:”有什麽用呢,我割腕也抗不住毒癮的誘惑啊!“
已經見牛一自殘過幾次的牛夫人垂下了眼睛,她用紙巾抹了抹淚水,在心裏暗暗禱告道:上帝啊,不要放棄我們,請給我們堅持下去的力量吧!牛夫人站起身來,依然拉著牛一的手說:”很晚了,你好好睡一覺吧,戒毒的事不能急,萬事開頭難,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成功的。“
牛一抬起眼睛看著母親,象一個被勞役壓垮了的俘虜般,臉上露出一絲卑微而認命的苦笑,說:”媽,正常人都做不到的事,您敢指望一個克隆人……能做得更好嗎?“
阿芒把牛一在戒毒過程中來回自我拔河的百般掙紮,寫到盡致,看得俺跟著難受,彷佛他就在眼前。。。
得知大黑好了真開心。原來還有個小灰,有照片嗎?是不是大黑一樣帥?
問好阿芒,周末愉快。
寫的多美呀!與牛一的地獄相互呼應,阿芒神筆。
這一段讓人震撼。吸毒上癮後就是進了煉獄,把一個活人變成鬼,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