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幽魂》插圖 作者：阿芒
（8）
靈山幽魂
春天不知不覺就溜進了四月，它順利地催生了一排排行道樹的嫩葉，一個個花圃裏的花朵，然而，在這個被樓房道路割據了每一寸土地的城市，熱衷交配的小鳥們找不到安全的大樹可供築巢孵蛋，雄蛙們也難以尋得一個水塘去進行求偶的合唱，城市裏連公貓的叫春都絕了跡，它們不是被閹割了，就是被鎖進了樓房裏，這讓春天少了點春情勃發的氣息。
從克隆戒毒所再往南行駛十五分鍾左右，就是這個城市曆史最悠久的靈山墓園。墓園占據了一片高低起伏的山地，一條盤繞的環形車道把七八個山頭連結在一起。和市區一樣，這裏的大樹都已被砍光了，隻有小叢的花草從密密麻麻的大理石墓碑之間生長出來。天氣好的時候先人們盡可以跑到外麵享受陽光的溫暖，曬曬身上的黴氣，但他們小時候喜歡抓來玩的蜻蜓蟋蟀幾乎找不到了，小鳥們也不樂意來這光禿禿的地方唱歌，隻有等到一年一度的清明節才可以讓這陽光普照卻異常冷清的地方熱鬧一些。
還有幾天 就是清明節了，那些不想在過節那天被堵死在環形車道的孝子賢孫們早早就前來拜祭，墓園裏不時有燃燒祭品的煙霧升騰而起，一陣陣的炮竹聲在各個山頭此起彼伏。
牛一繞過喧鬧的中式墓葬區，再跨過一座有些年頭的麻石拱橋，前麵就是他要去的那個相對僻靜的區域——很久以前這裏是基督教徒的墓地，後來慢慢發展成西式的無煙墓葬區。比起燒雞鮮果，冥幣紙衣來，鮮花顯得華而不實，沒能給先人們提供多少現世的物質享受，所以這個無煙區域已經被不斷擴張的中式墓葬區三麵進逼，好像什麽時候就會被蠶食掉一樣。
牛一的家族墓園坐落在東南角，不知哪代經商的祖先沿周邊栽種了一圈老柏樹，把這塊地與外麵分隔了開來。牛一父親的墓碑剛剛竣工半年，深黑色的大理石鑿口還很新，而未亡人——牛一母親的名字已經預先刻在了上麵，隻等與父親相會的那天填上紅漆。在牛一這年紀的人看來，這種老套的做法已經與時代大大脫節，現今社會的家庭結構、婚育理念和倫理道德都正經受衝擊，克隆人和AI人的出現令情況更為複雜，誰能保證未亡人能陪伴先夫到老呢？
牛一今天連花都沒帶，他是來懺悔的，再過幾天他就要做一個性命攸關的手術，萬一失敗，他就會在這裏直接與父親見麵了。捫心自問，如果牛一落得這個下場那也是他罪有應得，父親是德高望重的遺傳學專家，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的兒子會走上這條歪道，難道在基因複製的過程中出現了錯誤嗎？牛一沉迷吸毒讓父母飽受精神折磨，父子關係幾近破裂，直至離世父親一直在堅持與放棄之間徒勞掙紮。
“父親，我今天是來請求您的寬恕的。”牛一凝視著父親的磁像喃喃地說。父親臉帶笑意，但目光被灰塵蒙蓋得看不清楚，牛一伸手把磁像上的灰塵擦了擦，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繼續說道：“我讓您和媽媽的晚年擔驚受怕，該死的那個是我！從戒毒所出來，我就應該堅決不再和他們混在一起，可我，我為什麽沒能遺傳您堅毅的性格呢？我一次次地欺騙了你們，讓一切努力都白費了......”
這兩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牛一的身心都嚴重透支，前麵要處理各種事情他還硬撐著，現在四下無人，隻有和到死還在愛他的父親麵麵相對，牛一再也站不住了，他趴在父親的碑石上淚如泉湧，嚎啕大哭起來……
等牛一能重新抬起頭來，把目光聚焦在父親的眼睛上時，他雙手扶著石碑好像要給父親一個充滿信心的擁抱。“父親，我真的希望您能活到今天，我找到了一個最可靠的戒毒方法，我要重新做人了！這次一定會成功的！再過些天，那個令您自豪的小一就會回來，他絕不會再帶給你您絕望和恥辱了！”
老天爺今天很配合牛一的心情，灰蒙蒙的天空時不時灑下一陣雨水，牛一也沒處躲雨，幹脆站在墓前任雨滴落在身上，他需要老天爺的聖水洗滌他那需要得到救贖的靈魂。
幾隻蝴蝶在遠處潮濕的花叢間玩耍，不知什麽時候其中一隻離開了夥伴們向牛一翩翩飛來，停在了一個小天使石雕像上。這個雕像在牛一幼年的記憶中就存在，它那亞洲孩子的臉孔和一般的小天使不同，每次見到它都憨憨地藏在百日菊的小黃花下微笑著。掃墓的時候媽媽總不會忘記給它也獻上一枝花。媽媽告訴小牛一，墓園裏每塊石頭都是有靈魂的。
牛一重新把目光移到蝴蝶身上，這是一隻很特別的蝴蝶，雪白的底子上畫滿了黑色細紋和斑點，像個純潔的仙女穿著描花的漂亮紗裙。牛一向蝴蝶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意，又抬頭看看灰蒙蒙的天空，心想，不會這麽靈驗吧，我一懺悔，上帝就派出天使來護佑我這回頭浪子了！
牛一告別了父親，他還要去另一片墓地拜祭一個人。當年在他和田妞熱戀的時候，他曾在清明節陪著田妞去過那墓地幾次，今天，牛一覺得有一些話要和這位曾經的準丈母娘說說，不然換腦之後，他原有的記憶不知能否全部被複製過來。
田伯母的墓地在普通墓葬區，這裏煙氣彌漫，一小堆一小堆的人散布在山頭上各忙各的。牛一記不清墓碑的位置，隻能沿著小道行走，邊走邊掃視兩側一溜溜的碑石。突然，一束紅色的馬蹄蓮闖進了他的視野，牛一收住腳步，使勁眨了眨眼睛，沒有人會帶紅色馬蹄蓮來掃墓，隻有田妞會，因為田伯母最喜歡紅色馬蹄蓮。牛一越過前麵的墓碑走近一看，那束花果然是擺在田伯母的碑石前麵，花朵還非常新鮮，不知是水珠還是雨珠粘在花瓣上閃閃生光。牛一直起腰來，把目力能及的人都檢視了一遍，田妞回來了？她剛剛來過這裏？她是自己來的還是有其他人陪著？牛一心裏有無數疑問，他猶豫著掏出了手機，撥通了那個曾無比熟悉的號碼，電話那頭傳來了一成不變的語音答話：”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也許是其他家人帶來的花吧，牛一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把目光轉移到田伯母的瓷像上。“伯母，我是來請求您原諒的。”牛一對著瓷像鞠了三個躬，繼續說道：“我不知道算不算我的錯，我克隆了田妞，這個女孩長得和田妞一模一樣，按理說她也是您的女兒。” 牛一停頓了一會斟酌字句：“我沒有照顧好她，她的先天性心髒病發作了......要是您在地下......哦，在天上，能見到她，請您把她當女兒一樣看待吧，您一定會喜歡她的，她從來都沒有嚐到過被母親疼愛的滋味。”當年田妞和牛一戀愛時，田伯母特別欣賞牛一對女兒的關懷體貼，這個男人簡直比女人還要心思細膩，今天田伯母聽了牛一這番話，在九泉之下也會頻頻頜首的。
正說話間，那隻白底黑紋的蝴蝶又飛來了，它繞著馬蹄蓮左瞧瞧右看看，好像非常喜歡這與眾不同的花朵。牛一眼睛都瞪大了，心中打了一個激靈，這不會是夢妞的化身吧？夢妞的魂也許真的可以飛升成蝶，追隨而至，這樣也好，至少它現在找到媽媽的所在了......
一陣爆炸的悶響把牛一從癡想中喚醒，他看著近處那些正從鐵桶裏飛濺出來的紅色碎屑，覺得心裏輕鬆了不少，現在剩下的工作就是給夢妞安排葬禮和墓地了。牛一再向田伯母鞠了一躬，轉身穿出碑林，跨上摩托，向殯葬師的辦公室駛去。
與黑底白花的名片相呼應，殯葬師查理張的辦公桌上果然擺了一盆純白的蟹爪菊，這頗能緩和由談論死亡與告別而帶來的蕭瑟之意。查理張穿著一身黑色西服結著純灰領帶，看上去象是剛剛主持完葬禮。他用略緊的力度握著牛一的手，溫和的目光透出了在生死兩界遊戈的闊達。“牛一，半年沒見，你好像又瘦了一圈啊！你說這次是為一個……克隆人準備葬禮？嗯，一般來說，克隆人來了就直接火化，個別的會有人送一下。”
“張伯伯，“牛一看著查理張的眼睛說道：“她是克隆人，但也是我的女朋友，我想為她舉行一個葬禮，請一切按普通人的規格來辦吧。”牛一想了想又補充道：“實話說我現在手頭不富裕，她的棺木就選那種三合板的，棺頭花，花藍花圈都免了，但是化妝師必須要最好的。哦，還有，”牛一最後強調道：“葬禮的音樂，還是請張伯伯給我準備《Amazing Grace》吧，其餘的您就不用操心了，葬禮上我隻想和她單獨呆一段時間。” 查理張讚賞的看著牛一說：“你對上次父親殯葬的細節還記得很清楚啊，哎，你的父親，我們都認識多少年了！好，我們現在就去克隆人的墓葬處看看吧。”
電瓶車東繞西拐在一個偏僻的山坳裏停了下來，一座單層的磚房孤零零地蹲在雜木野草裏，房子幾乎沒有窗戶，大門上有一把銅鎖把著門。牛一隨著查理張推門而入，一股陰森的涼氣馬上撲麵而來，隻見偌大的房間裏擺著一排排高高的鐵架，鐵架之間懸掛著蜘蛛們的大作，一摞摞落滿灰塵的粗瓷瓶堆積在架子上。
“看看吧，這些骨灰壇都是克隆人的，這個骨灰廳的租金是最便宜的，它們被送到這裏以後，基本就被人忘記了。“ 查理張顯然願意向老朋友的兒子多說一些：”說來可憐啊，有些克隆人送來的時候已經不能算全屍了，身上能用的器官都沒有了。”牛一打了一個寒顫，問道：“張伯伯，您知道克隆戒毒所嗎？他們也往這拉人嗎？““他們是這的老主顧了”張伯伯回答道：“他們三天兩頭就會送一具屍體來火化，從屍體的情況看，換腦隻會是他們收入的小頭吧！”
牛一感覺身上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他想到了牛C，三天以後，他就會被王博士送到這裏，腦子沒了，身上開滿洞口，變成一具無法辨認的七零八落的皮囊......牛一一陣反胃，差點當場就嘔吐起來。太恐怖了！如果王博士真動了販賣器官的念頭，那從換腦的克隆人身上他能再榨出一座金山來！
查理張看到牛一的劇烈反應，以為他在為女朋友難過，就安慰道：“你的女朋友真是天下最幸福的克隆人了，象你這麽有情有義的真不多見，你母親一定會為有你這樣的兒子感到自豪的。“ 查理張看到牛一愣在那裏無言以對，又接著說道：“不過這也是不可避免的結果，人類製造克隆人的目的當然是為我所用，比如移植器官，獲得勞力或者色相，他們死了就沒有價值了，能裝到一個骨灰壇子裏就已經算是厚葬，大部分克隆人直接用屍袋運來就焚化，骨灰不是摻了豬飼料就是做了肥田粉，連壇子錢，儲存費都省了。”張伯伯轉頭看著牛一說：“當然，如果他們是那些不能生育的夫婦克隆出來當子女的，或者克隆人自己生了一男半女，又或者遇上了有善心的人，比如像牛一你，那死後也有按一般人的規格安葬的，你......考慮一下吧。”
走出了這座堆積著克隆人幽魂的大房子，牛一心裏壓抑得好像塞滿了石頭一樣，他絕不會讓夢妞憋屈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囚牢裏，他會給她安排一個好的歸宿。
《靈山幽魂》插圖上完第一遍色 作者：阿芒
（哪個更好？）
紮心了吧？哈哈
第一段很有意思，是不是將來的社會真的就是這樣了？性別不平衡，生育率極度下降，那麽人類也隻好靠克隆維持。怕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