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鳳凰涅磐
“媽！”牛一從喉嚨裏發出一聲低喊，母親的突然現身把他遊走的神魂一下子拽回了凡塵。
牛夫人在門口略一停頓，等眼睛適應了屋裏的幽暗才急步向牛一走去，她一路撿拾著地上散落的花朵，滿肚子話不知先說哪句才好。“你這孩子，怎麽把花園糟蹋成這個樣子！夢妞都這樣了，你也不讓媽媽知道？要不是今天張伯伯給我打電話，我連送夢妞最後一程都錯過了！你看看，我在街上也來不及回家換衣服，穿得這麽鮮亮就匆匆趕來了，失禮啊！”牛夫人一身合體的黃色套裙包裹著她略為發福的身體，頸項上那串綠珍珠把這個上了年紀的婦人那份悉心保養的儀容襯托得恰到好處，她精心化過妝的眼睛紅紅的，顯然剛剛已為夢妞流過淚了。
牛一看著形單影隻的母親一陣心酸，那個陪在她身邊幾十年的護花使者隻能在天堂默默地看著她了。牛一剛止住的淚水又被勾得直往上湧，小時候他摔了大跤或弄破手腳，誰哄也沒用，他一定會把一場終極大哭留給媽媽，好像隻有媽媽的懷抱才是唯一的聖藥。“媽！”牛一走前幾步把母親擁進懷裏：“您身體不好，我……真不想再讓您操心了。”牛夫人把牛一推開一點，伸手把幾縷耷拉到兒子臉上的長發歸置整齊，說道：“看看你的黑眼圈！這額頭上怎麽還磕傷了？你這孩子真是太不讓人省心了！唉，夢妞這麽好的女孩，我怎能不來送送她，她沒爹沒娘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她走得也太可憐了！”
依然穿著黑色西裝的查理張一直站在幾步之外注視著這一對母子，他們的眉眼看上去非常相似，那種近親的血緣關係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牛夫人的美貌沒有浪費，它傳續到牛一身上變成了男人的俊朗。查理張收住欣賞的目光，適時插話進去道：“對不起牛一，我不知道你沒有通知你媽媽，今早給她打電話的時候無意中把這事說了。”
米開朗基羅《創世紀》
牛一在跟查理張握手寒暄的當口，用目光四下裏找尋牛C，這傻子果然注意力容易分散，他現正站在《創世紀》這幅壁畫前，學著亞當的樣子伸出左手與上帝的食指相觸，聽到這邊的動靜，他也回過頭來向牛夫人傻傻地看著。一道閃電從牛一的腦子裏劃過，他象被雷猛劈了一下般渾身僵硬了幾秒鍾——天啊！媽媽見到這個和自己長得一樣的克隆人會出現什麽情況？！
牛夫人放輕腳步向靈柩走去。夢妞的殮裝完美無暇，她的花床更是令人驚歎，這無疑是渾身藝術細胞的兒子的傑作。想當年準兒媳田妞離去後，牛一克隆了夢妞並和她廝守在一起，這讓牛夫人非常接受不了。夢妞是靠生長素催熟的成年克隆人，完全缺乏社會和生活經驗，更重要的是她有先天性心衰竭，兒子的未來何去何從實在令人擔憂。幸虧夢妞憑著她的單純和善良讓牛夫人的心慢慢軟化，母子僵持的關係得以日漸緩和。“神啊，請原諒人類的罪惡吧！”牛夫人用紙巾抹了抹眼睛，又把手裏籠著的幾朵玫瑰花小心地添到夢妞的花床上，她畢恭畢敬地鞠了三個躬，畫了個十字，然後就低頭喃喃地禱告起來。
看到牛夫人對著夢妞沒完沒了地小聲說話，牛C似乎很是好奇，他直直地向牛夫人走了過來。牛一大步上前想擋住牛C，可這頭蠻牛伸手就把他推到了一邊。
牛夫人正想向這個顯然是來參加葬禮的男子點頭致意，但她突然僵住了，臉色變得煞白，嘴唇哆哆嗦嗦的半天說不出話來。牛一快步走過去一把扶住母親，騰出一隻手來指著門口對牛C吼道：“你，出去!出去！”牛夫人嘴唇顫抖得更厲害了：“不，不！……小一，他，他……他是誰……？”牛一從沒告訴過母親克隆戒毒的事情，他怕母親反對，更怕她承受不起這種高危手術的精神折磨。“媽，他……和我長得很象是吧，別管他，隻是個哥們，今天過來送送夢妞的。”
牛夫人似乎沒聽到牛一的解釋，她好像突然進入了一種恍惚的境界，把平時那麽講究的禮儀禮節都忘記了。她直直地盯著牛C的臉，又轉過來看看兒子的臉，再死死抓住牛一那不配合的手，和牛C的手拉到一起，正過來反過去地比較著。牛一這時才注意到，克隆的相似度原來這麽高，他們不但每個指頭的長度、手掌的形狀一模一樣，連掌紋都是基本一致 的！
牛夫人好像快要暈倒了，她嘴裏喃喃說道：“小一，你還活著嗎？還是又投胎了？都長這麽大了，可不，和小一一樣，都該三十多了……”
牛夫人對牛C的反應程度如此強烈，這大大超出了牛一的預料， 媽媽怎麽把牛C叫成自己的名字？她是不是神誌不清在胡言亂語？牛一趕緊站到牛C前麵擋住了母親的視線，“媽！媽！你該休息一下了。”他轉頭向查理張求助道：“張伯伯，咱們先把媽媽扶到休息室裏去吧！”
牛C一直專心地聽著牛一和牛夫人說話，他的眼睛有一點奇異的亮光在閃爍，他推開了擋在麵前的牛一，饒有興致地看著牛夫人，嘴唇一張一張地蹦出一個剛學到的發音：“ma！ma!”他也許根本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隻是單純模仿牛一說話而已。
牛夫人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閉上眼深深地呼吸著，等她睜開眼睛時她伸出手來向查理張擺了擺，示意自己不用休息，然後又一把把牛C拉了過來，嘴裏“哎，哎”地答應著。
牛一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慌了手腳，本來計劃自己一個人與夢妞安靜地告別，結果卻不得不把那頭蠻牛也牽了出來，母親在葬禮的意外出現又讓事態節外生枝，要是她和牛C以母子相認，那為克隆戒毒所做的一切就要前功盡棄，自己的性命也早晚要葬送在白粉之上！牛一提高了聲音對牛夫人喊道：“媽，唉，你讓我怎麽解釋才好？他隻是我的克隆人，您從來都不喜歡克隆人的，而且，他……他明天就要走了！”
牛夫人愣了半晌想消化這些詞句，當她把頭轉向牛一時，目光中帶上了很多的疑惑和不滿：“你又……又克隆一個自己幹什麽？我簡直無法理解你！我從來都沒有不喜歡克隆人，我不喜歡的是像你這樣不負責任地製造克隆人！看看夢妞，你給她帶來了什麽？我同情他們！”牛夫人轉頭深深地看了牛C一眼，似乎要堅定自己的信心。“克隆不克隆他也是我的兒子，和你一模一樣的兒子！這是神跡，是神讓他回到我的身邊！我不能讓他落得象夢妞這樣的結局，我們人類造的孽還少嗎？“
牛夫人有點支持不住了，她感到一陣暈眩，查理張大步上前扶住了她，並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嗅瓶放到她的鼻子下麵。牛夫人半天才緩了過來，她又想起另一個問題，“你說他明天要走，他要到哪兒去？”“媽！他，他……就要……就要……”牛一實在說不下去了，他渾身發冷，這幾天頻繁襲擊他的一股股湍流又從五髒六腑噴湧而出，匯聚成漩渦把他拉得向下急墜，他六神無主腳步虛浮地走到《最後的審判》那張壁畫前，把頭靠在上帝的腳下喊道：“神啊！請救救我吧，請指引我吧，我應該怎麽辦？我應該怎麽辦啊……！”
米開朗基羅《最後的審判》
“不行，我不能功敗垂成，就讓我當一回惡人吧！即使死後入地獄也比渾身潰爛被人扔進垃圾堆裏好！”牛一走回母親麵前，發紅的眼睛冒出一股拚死的凶光來。“明天！我就要換上他的腦子，這是唯一能讓我戒毒的方法，您不是也希望這樣嗎？他是個克隆的產品，準確來說隻是個半成品，他腦子空蕩蕩的就是個廢物，他還不能算是個人！”
牛夫人定定地看著牛一，她似乎消化不了這麽多信息，她隻感覺到牛C的性命麵臨著巨大的威脅，不過牛一最後的一句她聽懂了，這回輪到牛夫人被雷電擊中，她臉上一片煞白，她抬起顫抖的手指著牛一，嘴唇哆哆嗦嗦的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小一，你，你也……你的腦子也被毒品蛀空了，我們可從來……沒不把你當人看！”說完這話，牛夫人咬住嘴唇，好像要控製住自己不讓更多的話冒出來。
牛一呆住了，他的腦子也不夠用了，這是什麽邏輯？這怎麽和我扯上了？老太太不是老糊塗了吧？
看過無數人間悲喜劇的查理張快步走了過來，他拍著牛一的肩膀安慰道：“今天一家人見麵是天大的喜事，回頭你和媽媽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好好聊，現在時間不早了，我們先把葬禮完成了吧。”他又走到牛夫人的身邊安慰道：“別擔心，給孩子點時間，我們還是不要驚擾了夢妞，先讓她安安心心地上路吧。” 牛夫人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掏出紙巾來把淚水擦幹淨，又整理了一下頭發和珠鏈，然後拉著牛C走到棺木邊站著，好像怕這個從天而降的“兒子“會突然消失了一般。
太陽五彩的光斑已經爬到牆上很高的地方了，牛一狠狠的敲了敲自己發脹的頭，閉上眼把意念收攏起來，重新默默地走回到夢妞的身邊。他摸摸襯衣袖口覆蓋著的聲波控製器暗暗下了決心，等葬禮結束，如果媽媽一直纏著牛C不放，他就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先下手為強了，最好讓王博士那邊直接出車把他拉過去，媽媽這邊自可以編出理由來搪塞……
茉莉和玫瑰的混合香味馥鬱繚繞，曆來溫柔可人的夢妞在棺柩裏睡得那麽安穩，似乎並沒有為大家的分心而不悅。牛一心裏酸酸地想，她的在天之靈已經看到剛才的一幕了吧，她一定為牛C找到了媽媽而滿心歡喜吧 ？
看到大家的情緒都暫時控製住了，查理張打開音樂播放器，莫紮特的《安魂彌撒曲》從遠而近，像遠古的號角一般召集著逝去的靈魂進入一個恒古已有的宏大空間，在場的四個人被莊嚴的音樂推湧著，漸漸收回淩亂的思緒，低頭垂目，所有送別的語言都在恢弘的天地之間消融了……
靈堂後麵的焚化室出現了一個跳動的藍色火苗，像在連結生死的路上點起了一盞神秘的路燈，那小小的火苗輕輕搖動著，倏忽間像蕩開的漣漪一樣一圈圈蔓延開來，連成了一片藍色的火床……
牛一注意到第一次看到火的牛C突然興奮起來，他甩開牛夫人的手，自顧自跑到離爐火最近的地方向裏張望，眼眸裏反射出閃爍跳躍的光芒。牛一心想這呆子果然和自己如出一轍，在很小的時候就對神奇的火焰非常著迷，經常為偷偷地玩火柴蠟燭而被母親責罵，有次因為把手指伸進火苗的藍心裏把皮膚都燒傷了……
正走神間，隻聽得“轟轟”的一陣聲響，焚化室的小火苗突然噴發成一條條半人高的金紅火舌，把幽深的爐膛照得通亮，那熊熊的火舌交纏狂舞，像一叢設在生死路上的火簾。 撲麵的熱氣向站在爐膛口的牛C湧來，他的臉被烤成一片金紅，牛一分明看到牛C笑了，他甚至像第一天見到夢妞時那樣，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
是時候讓夢妞上路了，牛一在查理張的示意下按下了按鈕，夢妞的白棺輕輕一震，隨即在軌道上滑動起來，它緩緩穿過了磚砌的拱門，一寸一寸地沒入焚化室那狂舞的烈焰中……
“主啊，請賜與逝者永恒的安息，讓永恒的光輝照耀她吧……”
牛一的目光一路追隨著棺木漸漸被烈火吞噬，他心中默默念道：“妞妞，這回是真的永別了，灼熱的火焰正在親吻你的身體，你看看它們是多麽美麗而神奇，陽間的物體一經火化成煙，就可進入到另一個世界，你美麗的軀體也將會在火中脫胎換骨，涅槃重生，願你變成一隻天堂中的火鳳凰吧！”
焚化室的玻璃自動門開始向下滑落，這條連接陰陽兩界的生死通道即將關閉。突然間，牛C大喊一聲：“妞妞！”跟著他一躍而起，跳上了滑行軌道。牛一大吃一驚，飛身撲上去想拽住他的腳，牛C奮力一掙，弓腰越過窄門，瞬時消失在熊熊的大火之中……
安魂曲悲愴的音符，伴隨著牛夫人的一聲悲呼，在大廳四麵空曠的牆壁間來回衝撞，久久不能散去……
這一小段描寫太讚了。
劇情跌宕起伏，讚阿芒寫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