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天堂之路
《天堂之路》插圖 作者： 阿芒
牛一從客廳的沙發上醒來，覺得脖子有點酸痛，手臂都被自己壓麻了，他把滿是針孔疤痕的腿耷拉到地上找到拖鞋穿上，再慢慢坐起來好讓自己不會暈眩。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他要把自己收拾得像個人樣。牛一到洗手間仔細刮幹淨胡子，再用一點定型水把長發向後梳理整齊，鏡櫃裏還有四包白粉，牛一想了想留下三包，咬咬牙把第四包扔進了垃圾桶，明天就是把自己和牛Ｃ交到王博士刀下的日子，這就算個小小的告別儀式吧。
當一針管白粉的溶液注入到腳上的靜脈時， 牛一低落的心情很快就振奮了起來。牛一專門挑隱蔽的地方來注射，他可不想讓他的老板和客戶對自己產生懷疑，那他賴以為生的攝影師工作就完蛋了。
牛一來到陽台，把花池裏開花或帶蕾的茉莉花枝都剪了下來，通通裝到一個很大的無紡布袋裏，他又打開臥室衣櫃拿出那套黑色的西服，這是當年擔當選美大賽攝影師時他穿過的服裝，雖然現在套在身上鬆鬆垮垮的，但長度總還合適。牛一又挑出一件夢妞喜歡的深藍色襯衣和一條銀灰色的絲質領帶與之相配。要在以前，夢妞看到領帶就會像小貓看見滾動的毛線球一樣一溜碎步跑過來，學著牛一教給她的法子，把領帶纏過來繞過去係成交叉結，而這時候牛一的手自然會落在她柔軟的腰肢上，她係領帶時微微張開的兩片嘴唇和牛一離得那麽近，她們就像胖嘟嘟的粉蓮一樣引誘著牛一去咬一口……
牛一審視著鏡中的自己，那個打扮一新的男子像蒙塵的皮鞋打了蠟，一下子亮挺起來，盡管他的麵容比當年選美盛會時要滄桑不少，但卻透著一股風度翩翩的憂鬱，這對女孩子很有殺傷力，夢妞無疑會喜歡，而田妞......她……她還會被他吸引嗎？那束紅色馬蹄蓮是她送去的嗎？她現在又在哪裏呢？
牛C這兩天並沒有製造大麻煩，除了他認定那張大床就是該他睡的，也許他喜歡枕頭上夢妞的味道吧？牛C有時候在屋裏東瞧瞧西看看，有時又盯著牆上田妞的照片發呆，有兩次他還跑到牛一麵前瞪著一雙牛眼問道：“妞妞？”牛一一心隻想穩住這頭蠻牛，他指指門外，又學小孩子那樣歪著頭，把兩個手掌墊在下麵，說：“她睡覺去了。”牛C不知道聽懂沒有。在他那水磨豆腐一樣新鮮白嫩又幾乎空空如也的腦子裏，“生”和“死”的概念是不存在的，王博士給他輸入的信息極其有限，計劃中就沒讓他在社會上存活多久，但牛C不愧為牛一的複製品，他的自我學習的能力已經顯現出來了，他瞪著牛一，腦子嘎吱嘎吱地運轉了半天，終於把擰成川字的眉心放平展了。
牛C的注意力就象小孩子一樣不能集中太久，沒一會他就被客廳電視裏的動畫片吸引過去了，他一邊把夢妞的粉紅色米老鼠電話拿在手上把玩，一邊看著屏幕裏的米老鼠“噢嗬噢嗬”地嚷嚷著。牛一心下暗自慶幸，隻要能拖到明天，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西裝革履的牛一提著一大兜茉莉花，再挎上攝影包，輕手輕腳地從牛C身後走過，當他正想回身把門扣上時，一隻白嫩卻有力的手突然從裏麵伸出來把門拽住了。就在牛一愣神的瞬間，牛C的身體一下就擠出了門縫，他盯著牛一手裏的花高興地喊道：“妞妞......！妞妞......！”“完了！”牛一心裏喊一聲苦，“這個白癡是怎麽看出來的？“牛一使勁想把牛C塞回屋裏去，可牛C象個八爪章魚一樣死死抓住了門框，牛一下意識地按住了聲波器的開關，想想又不得不把手鬆開了。這頭蠻牛的腦子是重點保護對象，事已至此，隻能順勢而為了，這傻子來世上沒幾天還能相愛一場，我就好人做到底，讓它有始有終吧！他算死得其所，我也算積點陰德，萬一情況失控再拿出殺手鐧來對付他不遲。
牛一幾乎被自己湧出的善心嚇到了，牛C的單純笑臉似乎對他具有一種難以回絕的力量，這是不是一種危險的信號？牛一顧不上多想，他回到衛生間拿出梳子推子和刮胡刀，再把牛C按在椅子上，三下五除二就把那顆毛茬亂長的頭收拾出了個樣子來。牛一再從衣櫥裏找到了一套深灰色的舊西服，隨便找了件襯衣和領帶讓牛C打扮上。
鏡子裏兩個盛裝打扮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那裏，乍一看就像剛打完蠟的一雙皮鞋一樣油光鋥亮，成雙成對。牛一心裏不由得暗暗感歎：”這樣兩個人，算是怎麽一回事呢？唉，本是同根生……”一想後麵那句話不合適，就趕緊打住了。牛C從來沒有被人伺候過，這一切對他來說都很新奇有趣，他像個聽話的小男孩一樣配合著。當鏡中出現兩個一模一樣的男人時，他側頭看看牛一，又摸摸自己紮手的寸頭和光溜溜的下巴，竟然咧開嘴“嘿嘿”傻笑起來。
沒笑一會牛C又想到別的去了，他邁著拘謹的方步走到廚房，抓起昨晚剩下的又冷又硬的比薩餅往嘴裏塞，到最後一塊的時候他剛咬一口就停止了動作，想了想，轉過身來把餅向牛一遞了過去。這回輪到牛一傻眼了，他猶猶豫豫地接過了比薩餅，心裏很是詫異：“這傻子還能想到我？”這是兩個男人自拳腳相向以來的第一次和諧接觸，好比兩塊同極相斥的磁石掉了個方向，隱隱的產生了相吸的力量。
米開朗基羅《創世紀》
殯葬廳座落在靈山墓園的一個玫瑰花園中，它曾經是一座歐式的紅磚小教堂，現在大廳正中的耶穌受難像已經被拆除，左右兩側牆上的兩幅仿繪壁畫《創世紀》和《最後的審判》也已經斑駁脫漆。為了讓逝者的通天之路更加順暢，中間停靈台後麵加建了兩條金屬軌道直通後麵的焚化室，半年前牛一就曾在這裏送別了父親。
夢妞已經來了，她躺在白色棺木裏，淺香檳色的柔軟綢緞襯托得棺木的四壁如同搖籃一般，夢妞好像是睡著了，她臉頰雪白泛紅，輕抿的淡紅嘴唇還露出了一絲笑意，長長的黑發盤成了一個高聳的發髻，這正是田妞在咖啡館初遇牛一時的發型，一條珍珠色長裙包裹著夢妞起伏的酮體，白皙的雙手交疊在胸口，左手中指上一個潤綠的玉蝴蝶特別顯眼，這是牛一唯一一次和她去旅行時買的，也是夢妞唯一的飾品。牛一把所有細節都看了一遍，非常滿意地舒了一口氣，這一切都是化妝師的功勞，他把牛一提的每一個要求都完成得非常到位，如果還有什麽要調整的話，那就是那個指環了。牛一大著膽子握住了夢妞的手，它很冷，但是並不僵硬，牛一費了不小的勁才把戒指旋了下來，轉而套到夢妞的無名指上。牛一在心裏默默地說：“妞妞，這應該是你的心願吧！”
牛一一直擔心牛C會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現在看來一切尚好，當他懵懵懂懂地來到靈柩邊時突然看到躺在裏麵的夢妞，他驚喜地大叫一聲“妞妞！”，伸手就抓住夢妞的手，繼而摸摸夢妞的臉頰，試圖讓她睜開眼睛。在牛一的嚴厲喝止下，牛C順服地停了手，轉而趴在棺木邊凝視著夢妞的臉。牛C似乎已經接受了夢妞在睡覺，他不可以把睡著的人吵醒。
牛一打開了裝花的大袋子，茉莉花的香味一下子在棺木邊飄蕩開來了。牛一拿出一枝花放到夢妞的臉頰旁讓她聞了聞，輕聲地說：“妞妞，我把你的花全都帶來了，你就在花香裏安睡吧。”牛一小心地把花一圈一圈地插到夢妞的頭發上，直到她的黑發都被小白花和綠葉綴滿了，看上去就像一個戴著高聳花冠的茉莉仙子。牛一再把剩餘的花枝繞著棺木內襯插了一圈，這下夢妞是睡在自己的花床裏了。
牛一欣賞完自己的傑作，目光轉回夢妞美麗的臉龐上，她真象是睡著了，她真象是在做一個遙遠的夢……牛一看到她長長的睫毛抖動起來，迷濛的目光慢慢聚焦在牛一的臉上，她淡紅的嘴唇輕輕開啟，吐出了細細的聲音：“豹子……”
大門“砰”地一聲把牛一從臆想中驚醒，隻見牛C光著上身，抱著一大抱紅紅白白的花朵，滿頭大汗地從大門外衝了進來。這傻子真的很聰明，他竟然會使用工具，他把西服和襯衣都脫下來包花用了！牛C不由分說就把花朵全部抖落到夢妞的身上，顯然他對自己的創舉很是得意，興奮得臉都紅了。他揮舞著兩隻被玫瑰花刺劃得滿是血痕的手向牛一比劃著，指指夢妞嘴裏喊道：“花！花！”，一邊手忙腳亂地學著牛一的樣子想把花朵擺放齊整。
一股熱流從牛一的小腹直湧上頭頂，他看著牛C那泛著血絲的眼睛和喜悅的臉，心窩被一股溫柔的力量撞擊著，那是一種血濃於水的湧動：“這個傻子，學得還挺快的，不愧是我的……複製品。”牛一從地上撿起被充當包袱的襯衣和西服來，抖了抖粘上的草籽枯葉，重新幫牛C穿上。牛C一直沒洗過澡，牛一聞到了一陣陣濃重的男人汗味，這肯定也是牛一自己的味道。牛一覺得心髒停跳了幾秒鍾，腦子因為呼吸不暢而運轉滯重。“明天，眼前這個……傻子，將消失在王博士的刀下了，可是，僅僅因為我出了錢，就可以要一個克隆人的命嗎？我能夠為了去除罪孽，而犯更深重的罪孽嗎？”牛一惶惑的目光越過牛C，落在牆上那幅油彩剝落的《最後的審判》上，那裏有準備去天堂的好人，也有一群罪孽深重的惡人，正在被拖往地獄的路上……
牛一不能再想下去了，現在他要把心思集中在夢妞身上，這是他們最後相依的時刻了。他讓牛C站到棺木的另一側，打開了音樂播放器，前奏的樂聲一出來，牛一的心就平靜了下來：“妞妞，我有一首歌曲要獻給你，願你在音樂中安睡吧。“
Amazing grace
奇異恩典
How sweet the sound
樂聲何等甜美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拯救了像我這般無助的人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I'm found
我曾迷失，如今已被尋回
Was blind, but now I see
曾經目不能視，如今又回複光明
這首歌有一種直擊人心的魔力，連牛Ｃ都默默地聆聽著，時不時擦一把眼睛。牛一蓄積於心中的淚水終於被樂聲釋放出來，兩個流淚的男人就這樣默默地站立在棺木的兩側，象兩個衛士守護著夢妞在人世間最後的時刻。
牛一有很多告別的話要和夢妞說，本來這些話隻想讓夢妞一個人聽見，但現在牛C杵在那裏，把他轟走也沒可能，算了，就把他當成透明的好了。
“妞妞，你是一個純淨、美麗、天真無邪的女孩，感謝上帝對我如此恩寵，把你賜予了我。你知道嗎？我餓了的時候我想的是你做的飯菜，我玩野了的時候你是我回家的念想，即使我做了錯誤的事情，你也從不對我說一句難聽的話，你這樣的天使我可能再也遇不上了。妞妞，盡管在最後的一天你背叛了我，但你付出的代價也太沉重了！你的生命也是我間接奪去的，我們就原諒彼此吧。你走了，我再也不能因為你的微笑而擁有快樂的一天，我再也不能因為你的熱情如火而變成溫柔的野獸，此生能夠遇上你我的人生已經無憾，妞妞，謝謝你，願你能夠踏上去天堂的路吧......”
太陽慢慢移到頭頂，那穿過彩色玻璃天窗的光束，不偏不倚落在了夢妞的靈柩上，空中飛舞的小小微塵反射著陽光，似乎聚合成了一條通往天堂的閃亮路徑，周圍的一切都隱退了，隻有通天的路和鮮花覆蓋的夢妞在閃閃發光。
牛一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住了，一股超然物外的力量讓他跪倒在地上，他心神激蕩地說道：“神！感謝您的恩賜，你這是為夢妞鋪就一條通向天堂的路吧？！”他飛快地跳起身來，取出相機，從不同的角度拍攝下這個神跡。這個震撼靈魂的畫麵已同時刻在他心靈的底片上，那是最安全的密室，絕不會被時光漂得失去顏色……
厚重的大門突然打開了，靈堂一下被門外反射的陽光弄得明亮起來，牛一詫異地回過頭去，隻見兩個身影急急忙忙走了進來，走在前麵的是殯葬師張伯伯，後麵的是一個身穿黃色套裙，戴著一串珍珠項鏈的婦人……
米開朗基羅《最後的審判》
人之初，真的是白紙？或許還是因為基因有了思考和行動模式的不同傾向性？好有趣！
震撼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