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情敵不再
牛一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外麵天還未亮,天花板像一塊烏雲重重地壓在頭頂,他習慣性地伸手摸摸身邊的位置,夢妞並沒有在床上。牛一的腦子有幾秒鍾的空白,他努力把紅腫的眼皮抬高一點,昏暗中床頭那些茉莉花還在,而夢妞……夢妞……牛一感到他的腦殼突然裂開了幾條縫隙,腥鹹的苦水從四麵八方猛灌進來,他的身體像失重一樣在虛浮中打轉,繼而又好像被捆上了巨石向黑森森的海底墜去……
昨天晚上發生的一幕幕在牛一眼前閃過,最終的畫麵定格在一條幽暗而沒有盡頭的通道上——她的夢妞,像一具任人擺布的破舊的布偶,被放上一輛冷冰冰的四輪推車,推進了那個劃分生與死的沉重的大門……大門咣當一聲鎖上了,門後的世界牛一無法透視,但想象的畫麵讓他不寒而栗,他的曾經溫暖柔軟的夢妞,現正閉目躺在一個冷得讓人僵硬的世界裏,藍白色的氣霧繚繞著她,周遭都是陌生的形形色色的同路人,他們有些在趕往天堂,有些被拖進地獄,還有一些將變成無主的孤魂野鬼,在天堂與地獄之間上不來,下不去。夢妞不能算是亞當和夏娃的後裔,她的生產過程被人類做了手腳,她得算成半個科技產品,盡管她善良得會為一隻死去的小鳥舉行葬禮,但上帝會為她開啟通往天堂的大門嗎?
牛一在下墜中苦苦掙紮了好久,直至感覺雙腳夠著了實地,這才艱難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向衛生間走去。
客廳沙發上一團黑影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那是牛C還沒有從鎮定劑帶來的昏睡中醒來。昨天傍晚也是在這個客廳裏,牛C猛地推開了擋在門口的牛一,三步兩步跨下樓梯,向搶走了夢妞的那兩個強盜直撲了過去......慌亂之中牛一按下了聲波控製器的按鈕,隻見牛C慘叫一聲,鬆開了鎖住救護大叔喉頭的手臂,抱著頭就倒在地上打滾,最後他身體抽搐了幾下就不再動了。見慣大場麵的大叔揉了揉被勒疼的脖子,用腳踢了踢牛C,皺著眉頭詫異地說:“奶奶的今天活見鬼了!這是鬧的哪一出?”他的搭檔翻開牛C的眼皮看了看,說:“先抬到車裏再說吧!”
等牛C醒來的時候他和夢妞都已經在搶救室裏了,當他看到一眾蒙著麵的人揮舞著各種樣貌古怪的器具向夢妞圍攻時,牛C掙紮著跳了起來和他們拚命。牛一在門外聽到牛C的嚎叫和乒乒乓乓器具碰撞碎裂的聲音,知道大事不好,可手指摁在聲控按鈕上就是下不了手。緊箍咒無非讓孫猴子頭疼而已,那王博士對克隆人下手可真夠狠的,弄不好把牛C的腦子都搞壞了!正手忙腳亂間,急急趕來的醫院保安給了牛C一電棍,醫生護士們再聯手摁著他注射了大量的鎮定劑,這才算把這頭蠻牛製服了......
牛一發現衛生間抽屜裏的白粉已經用光了,隻剩下幾小包甲基安非他命和古柯堿。牛一不太喜歡古柯堿,因為它的藥效在45分鍾內就隻剩下一半,而甲基安非他命卻可以維持十到十二個小時不變。他拿了一小包走到吃飯的桌前,把那結晶的粉末倒在桌上分成四列,又從褲袋裏找到錢包,癟癟的錢包裏隻剩一張十元票子了。他把票子卷成一個圓筒,一氣把這些粉末吸進了鼻子裏。這些化學物質讓鼻腔發燙,眼睛泛出淚水。牛一知道這些粉末很快就會溶解在他的血液裏,讓他尋回自信和幸福的感覺,他需要它們來支持他快要崩塌的世界。
牛一躺回床上,覺得自己很快就亢奮了起來,眼前好像有耀眼的煙火在點燃,滿腦子都是噪雜的音樂......老肯的聲音在電話裏傳來:“什麽?你那妞在搶救?我可是真沒錢了,我那妞他媽的還得給她青春補償費呢,你說我哪弄錢去?!”…….噪雜的音樂重又響起,夾雜著很多人跑來跑去的腳步聲,叫喊聲,監視儀器的嘀嘀嘟嘟聲,還有牛一自己心臓跳動的砰砰巨響聲…..耀眼的煙火照亮了一個個心電圖腦電波屏幕,一條條亮白的直線像輕風掃過一潭死水,沒有一點波紋……四眼尖細的嗓音又從電話裏傳來:“什麽?多少?人都死了還收五萬六?這醫院宰人哪!我那點私房錢是克隆老婆用的,你賣車的錢哪去了?......什麽?你要幹什麽?克隆戒毒?我怎麽沒聽懂你丫說啥?”過了一會,王博士一臉獰笑,舉著手術刀湊到牛一的麵前,稀落的長發耷拉在臉上,一根根的好像還在往下滴水,他光光的腦殼在耀眼的煙火下呈現半透明狀態,可以看見腦子裏一個咬一個的齒輪在嘎達嘎達地運轉著。“把你的腦子給我吧,哈哈!”他把手術刀向牛一的腦門猛地紮了進去……
牛一嚇得驚跳了起來,他伸手摸了摸王博士下刀的地方,發現沒有血,他驚魂稍定,一看表已經八點多了。剛才所見既有幻象,又有真實,昨晚四眼的確幫他湊了一部份錢付清了賬單,不然夢妞就不能被送往殯儀館。人死了還可以當人質使用,這是牛一以前不知道的。
甲基安非他命讓牛一振奮起來,他沒有時間悲傷,今天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了。
等時針指向九點,他馬上撥通了時裝雜誌社的電話,嘶啞著嗓子說:“王老板,是我,牛一,真對不起,我家出了點事,今天的外景任務能不能推遲到明天?”因為吸毒,牛一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他的攝影事業也在走下坡路,很多老客戶都不再聯係他了。“什麽,找其他攝影師來?您可千萬再包容我這一回,我現在非常需要這筆錢……好好,保證這是最後一回了……感謝感謝!“
放下電話,牛一又從桌子抽屜裏翻出了一張名片,名片的黑色底子上印著一朵描著金邊的白菊花,上麵用金色的正楷小字寫著:
靈山墓園殯葬師
張雲鶴 (Charlie Zhang)
電話馬上就接通了:“張叔叔,您好,我是牛一,對,半年前我們在家父的葬禮上見過麵。請問,您還能為我安排另一個葬禮嗎?……哦,您說家母嗎?她很好,不用擔心,葬禮是為了……為了一個克隆人。好,下午2點在您辦公室見。”
他打開陽台門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天空還是那個天空,城市又陷入了早高峰的喧囂,勤勞的小蜜蜂已經開始圍著茉莉花嗡嗡地工作了,平常到了這個鍾點,夢妞該開始用那個黃色的鐵皮花灑給茉莉花澆水了……
牛一看著靜靜地擺在角落裏的黃色花灑,覺得腳下象沼澤一樣軟綿綿的,隨時會讓他陷進窒息的泥潭裏。不能再想下去了!牛一在心裏囑咐自己,轉身關上陽台門,把茉莉花濃鬱的香氣留在了門外。
屋裏靜靜的隻有牛C均勻的鼻鼾聲,沙發旁邊那個粉紅色的米老鼠電話又留住了牛一的目光。夢妞很喜歡撥弄這個神奇又可愛的玩具,每次牛一給別人打電話,她都會把下巴擱在牛一的肩膀上,豎著耳朵聽裏麵的聲音,眼睛好像落入了小星星一樣閃閃發光。她的世界是那麽狹小,她隻能在收到郵包或外賣的時候、或者晚飯做好的時候給牛一打電話,哪怕牛一就在隔壁的臥室裏。有時候她會像過家家一樣對著電話念念有詞:”喂,是媽媽嗎?我是妞妞,嗯,嗯,好,拜拜。“這一幕讓牛一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妞妞其實可以算是有媽媽的,而且就在這個城市裏,可是……
牛C翻了一個身,一條長腿耷拉到地上去了,睡夢中的他似乎一切疲累和傷痛都不存在似的,細嫩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嬰兒般的純淨和安詳,和他的體量很不相稱......
牛一發現自己竟然在欣賞這張臉,又趕緊告誡自己打住,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安排,但願昨天那個嚇人的聲波沒有把他的腦子震壞吧!
牛一走進臥室,關上房門,用手機撥通了戒毒所的電話。他壓低嗓子說:“麻煩告訴王博士,牛C已經在捐獻同意書上簽字了,請問他最早什麽時候可以手術?”等了半晌,電話那頭傳來王博士高頻率的笑聲:“哈哈,牛先生,這麽快就辦妥了!讓我看看我的手術排期……嗯,這兩天都沒空,三天以後可以安排手術,手術前的注意事項我們會發送到你的手機上。”停頓了一會王博士補充到:“剩下的一半醫療費用請您先準備好。還有,我需要手術前把你腦子原有的記憶先複製好,同時刪除牛C的記憶,讓它變成一個空的容器,等我把你的記憶都輸入到新植入的腦子裏,再讓它慢慢正常運轉起來,這大概需要一個星期的時間,你必須一直住院,請你把手頭的事情安排好吧。”王博士交代完,語氣愉快地補充了一句:“祝賀你啊牛先生,很快你就會是一個全新的人了!”
牛一要早一點到靈山墓園去,他有好幾個心願要了結。他站在大門口環視了一下屋子,目光在田妞頭戴桂冠的照片上留戀了一會,繼而還是落在沉睡不醒的牛C身上。對這個和自己拳腳相向,把夢妞害死,但最終又會以生命來挽救自己的克隆人,牛一說不出是恨,是厭惡,是同情,還是內疚。現在夢妞已經離開了他們,兩個男人之間緊繃的弦似乎鬆弛了下來,牛一覺得他們倆更像一對難兄難弟,在為同一個死去的女人悲痛度日。昨晚醫生保安合力對付牛C的時候,看著在地上叫喊掙紮的那個可憐蟲,牛一竟然有一陣心痛的感覺……
牛一發覺自己的情感又滑向了危險的邊緣,他趕緊屏蔽掉要把牛C視為兄弟的念頭,轉而把王博士的話回想了一遍。是的,田妞——走了,夢妞——死了,牛C——快消失了,而自己,將會藉著換腦而重新做人,他與兩個美麗女孩的舊日戀情,還有那糾纏不去的毒魔,都將變成一段曆史。現在迫在眉睫的事情是要為夢妞舉行一個葬禮,一個隻有他自己參加的葬禮。
牛一輕手輕腳把門鎖緊,快步下樓,跨上摩托車向靈山墓園駛去。
@南瓜說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