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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若為寵
網絡圖片 向原作者致謝
政府規定一周的自我隔離明天就要結束了,果不其然,今天RAT的第二條紅線變成了粉紅色!我把這個好消息通告了爸爸和羽毛球群的小夥伴們,大家倍受鼓舞,看來抗疫的勝利指日可待了!
看著天天陪伴我的兩個貓貓,我的目光變得越來越溫柔起來,“感情是睡出來的“這話沒錯, 沒有一起睡過的人很難建立起親密的情感聯係,和貓也是一樣的。我從居高臨下的視角臥下身來和它們平等對視,我和它們在耳鬢廝磨中似乎打開了情感相通的渠道,過去在我眼裏它倆是獲得了最大自由度,食住無憂、醫療全包、養老不愁的幸運寵物,但此時的我對這個結論產生了疑問——它們,我稱為兒子的小灰和大黑,真的覺得貓生完滿嗎?
我無法讓貓開口說話,我隻能去猜度一隻貓的感受,我相信動物之間有很多共通的喜怒哀樂,比如對母親的依戀,對喪子的悲痛,對獵物的殺心,對傷害的恐懼,等等。今天我已經精神大好,何不試試寫一篇探索性的小說,讓“我”去親身走一走貓生之路呢?
好吧,身體被禁錮的時候,就讓想象力自由地飛翔吧!
十歲的小灰已是相當於五六十歲的大叔了,但它還和小時候一樣愛撒嬌,它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我的Ipad前麵,把我的視線擋了個嚴嚴實實,它要我心無旁騖地把注意力放到它的身上。“灰灰,”我又嗬著熱氣在它頭頂印上個吻,“聽話,讓媽媽寫點東西,這次是專門為你而寫的。”
我不得不把糾纏不休的小灰暫時趕到了外麵窗台上。今天還是下雨,小灰也沒什麽地方好去,連喜歡惡作劇的笑翠鳥都歇班了,它們有興致的時候會從樹上俯衝下來在小灰的後腦勺大叫一聲,那可怕的聲音能把小灰嚇得一蹦老高。這些鳥兒比寵物們幸福多了,在人類把陸地割據完畢之時,它們依然擁有一片可以自由飛翔的天空。
我收回目光,慢慢閉上了眼睛,一片混沌的腦海裏漸次出現了曦微的星空,繼而是燦爛的星雲,鏡頭快速推進,一顆青綠色的星球越來越清晰了……
藝術家筆下的開普勒22b
(1)
在2009年,地球人用他們最高級的太空探測儀器,發現了一顆和地球非常相似的綠色星球——開普勒22b,它位於天鵝座內,距離地球600光年。地球人對這顆星球極感興趣,他們認為那裏說不定住著外星人呢!
地球人猜對了,這顆星球被ET——高灰人統治著,他們智力超凡,個頭巨大,渾身覆蓋著灰色的粗厚皮膚,他們還擁有不可思議的星際航行技術,喜歡開著UFO到各個星係去探險,並順道帶回他們感興趣的外空生物。地球人雖然在這個星球已經時斷時續地繁衍了幾個世紀,但他們依然無法適應這裏的環境,一般活不過二三十歲,他們就會死於那些綠色氣體導致的致命傷害。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這個星球出生的,“摩摩”(高灰語“媽媽”的意思)總誇我長得漂亮,這可能就是她把我買回家裏的原因吧。頭上寸草不生的摩摩對我的長頭發特別迷戀,從不讓我剪短一寸,我現在十四歲了,從鏡子裏看我的頭發就象山頂上流下來的黑色瀑布一樣,一直淌到了腳邊。
摩摩愛我嗎?這是個困擾我的問題,我不知怎樣回答。某天我給她彈鋼琴的時候她突然發怒了,一隻手倒提著我的腳,把我舉到窗戶外麵甩來甩去。我的頭發象受驚的海浪一樣在空中翻騰,倒置的樓房好像崩塌的山峰一樣向我滾壓而來……
但是,當我看到鎖在櫃子裏的炸薯片和巧克力,我的恐懼和恨意就融化了許多。這些從地球上進口的昂貴食物可比高灰人製造的好吃太多了!摩摩如果不愛我,她怎麽舍得買呢?睡覺的時候摩摩常常把我抱到她的大床上,雖然她的皮膚又冷又硬,身上還有一股我不喜歡的氣味,但摩摩抱我親我,還說 “你真可愛”,“你真聰明”。 摩摩很孤獨,我更孤獨,我們都需要彼此的愛意和陪伴。
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摩摩把我帶到一個“學校”,那裏有很多很多小房間,裏麵坐著一個個小高灰人,偶爾也有慷慨的主人把小地球人送來,讓他們學上一點點知識。“老師”給我的腦袋接上電極,然後在一個複雜的儀器上操作,等我從迷迷糊糊中醒來時,我已經神奇地學會了高灰人的文字和簡單的鋼琴彈奏技術。那次摩摩發脾氣可能就是因為我沒有好好練琴的緣故吧。
文字真是一個好東西,我狹小的世界突然延伸到外太空去了。摩摩收藏的那些旅行書籍和視像資料就象一個探險的寶庫,我一有空就泡在裏麵發掘不止,我終於搞明白了我的人類祖先是怎樣來到這個星球的。
遠在人類發現開普勒22b之前,高灰人就在太空探索中對地球產生了濃厚興趣。在抓回去研究的眾多地球動物中,人類的身體結構和高灰人最接近,馴養起來比較配合,吃高灰人的食物也可以存活。雖然人類的毛發不如老虎獅子漂亮,但那些動物顯然智商較低,拒不就範,不是咬人就是躺平,所以高灰人捕捉了一段時間後就漸漸放棄了。
從摩摩收集的關於“地球”的影像裏,我看到大片的海洋和大片的樹木,還有很多和我長得一樣的人類,他們全都用舌頭說話,發音非常容易模仿,他們身上都穿著奇形怪狀的衣服,頭發卻並沒拖到地上,有些人老得牙齒都掉光了,滿臉的皺紋密密麻麻的,這讓我極為驚奇,原來地球人竟然可以活到那麽老啊!
(2)
摩摩從不允許我單獨出門,我整天被鎖在家中,除了練琴和看關於地球的影像,就是在大窗子前眺望這個星球沒有大海沒有樹木的荒涼景象。我是一個孤兒,無根的彷徨和迷惘總會象塵霧一樣籠罩著我——我的親生媽媽在哪裏?她為什麽離開了我?我有兄弟姐妹嗎?他們被鎖在實驗室的籠子裏,還是混在流浪的人群中?
窗外一堆堆奇形怪狀的房子沉默著,被房子分割成碎片的綠色天空沉默著,連時不時一閃而過的飛行器都沒有發出多少聲音,我眼前隻有野蠻生長的灰綠色刺煞爬滿了每個房子的牆壁,讓世界看上去就象一堆堆瘋狂生長的荊棘叢。我看著樓下的街道和對麵樓房的每一個窗口,我希望能發現同類的影子,如果哪個同類和我長得很象,她/他說不定就是我的親人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某個綠瑩瑩的白天,我發現在離得很近的對麵樓房裏,在密密的刺煞叢中,有個“人”正在攀爬窗戶……那是個男孩……年紀和我差不多……可惜,長得和我不象……他的皮膚由頭到屁股到腳都是白溜溜的,脖子上還套著一個項圈,他很可能是剛剛被UFO運來賣給對麵樓的高灰人當寵物的。
那個男孩跨在窗台上喘夠了氣,就探出身子向窗下的懸空張望。我的心髒砰砰直跳,從影像裏學來的詞語衝口而出:“不要! 不要!”那個男孩顯然嚇了一跳,他抬起頭來向我這邊搜尋,等他終於看到了我,他霎時就在窗台上呆住了。
我還從沒見過那麽一塌糊塗的臉,那種絕望的神色就像輻射一般橫穿樓房間的空隙,差點沒把我擊穿。男孩慌亂中抹了一把臉,又伸出手來想擋住光溜溜的胯下,這差點沒讓他失手掉下窗去……
小灰透過百葉窗注視病中的媽媽
“喵……喵……”我聽到小灰在窗台上叫著,還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往裏張望。我從來不給小灰和大黑穿衣服,它們漂亮的細密絨毛就是一件昂貴的裘皮外套。不過有相當一部分主人喜歡把寵物打扮得和自己一樣。由此及彼,不穿衣服的高灰人讓自己的寵物赤身裸體也是很合情理的。
我繼續寫下去……
荊棘叢好像突然開滿了花朵,要麽就是我心裏的花兒盛開了,天空綠瑩瑩的襯托著白色的雲彩,鏡子裏的我也粉撲撲的愈發好看。我天天跑到窗戶邊等那個男孩,而他每次出現都拿個什麽東西把腰部纏上。他看我的目光閃閃爍爍的,臉孔忽紅忽白,他是害羞了嗎?我低頭看了一下自己,最近我小小的胸脯像放了酵母的麵團一樣脹大起來了。我趕緊把瀑布一樣的長發撩到胸前,讓自己好像穿上了一件黑色罩袍。高灰人的世界裏沒有衣裳這種東西,可我這次不知怎地也臉紅了。
我指著自己大聲喊——霍拉(高灰語裏“長頭發”的意思),男孩也拍著自己喊——班班。我們又比又劃,連叫帶嚷,終於連蒙帶猜地交流起來:班班十六歲……幾天前被高灰人抓到……UFO裏還有其他孩子......有些賣了……有些放生……班班擔心爸爸媽媽急壞了……如果那天不是我叫,他就跳下去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班班成了好朋友,我練習鋼琴的時候班班就在窗台邊靜靜地聽著,等我練完了班班就回到房內,然後一串串音符就象五顏六色的小鳥一樣放飛出來,班班的彈琴技術比我好太多了!我長這麽大還從沒這麽快樂過,即使僅僅是隔樓相望,做做鬼臉也讓我們開心不已。班班的眼神不再躲閃,每當他愣愣地盯著我看時,我就覺得有一股熱流在身體裏兜兜轉轉,最後都湧上了發燙的臉頰。
我有點慌亂,整天魂不守舍,還常常傻笑。這種狀態引起了摩摩的注意,她站在窗戶後麵盯著班班看了一會,我真怕她又要抓住我的腳把我倒提起來,但這次她並沒有生氣。雖然高灰人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但我注意到摩摩鼓突的大眼睛有一道光劃過,好像一台掃描機運轉了一次。
沒過幾天,摩摩破天荒地給我買了一條粉紅色的裙子,她說地球上的女孩都是這樣穿的,她還讓我套上一個帶蝴蝶結的新項圈,看來她要帶我出門玩兒去了。
我們的飛行器才剛剛起飛,就倉促地降落在對麵的荊棘叢頂,那顯然是另一群大灰人的居住地。媽媽把我帶進一個房間裏,彎腰解下我項圈上的牽繩,我正十分詫異地四處張望,另一個高灰人也抱著他的寵物走了進來。我定睛一看心髒馬上亂跳起來,“班班?”我試探地叫了一聲,“霍拉!”那個男孩果然答應了!
我從沒在兩步開外看到過班班,他比我高了半個頭,眉眼非常秀氣,一笑起來嘴裏兩顆尖尖的虎牙讓他看上去象隻兔子。他今天的神情有點異樣,一直以來的拘謹憂鬱不知哪裏去了,他眼睛紅紅的放著光,隻端詳了我兩秒鍾就大步跨過來,一把把我抱入了懷中……
摩摩和那個高灰人用屏幕一般的大眼互相掃描了一下,嘴巴裂了開來,露出沒有舌頭也沒牙齒的一個空洞,過了幾秒鍾,洞裏才傳出“呼哧呼哧”象哮喘一樣的笑聲……
幾聲咳嗽襲來,我合上Ipad躺到床上。我累了,我揉著酸澀的眼睛,沉浸在兩個情竇初開的孩子相見的尷尬場景中……
我聽到貓在窗台上打架的嚎叫聲,大黑終於來了。他是個壯漢,本應妻妾成群兒孫滿堂的。可惜,他被我送去醫院做了絕育手術,我能因為這是人類社會對寵物的一貫措施就不必心懷歉意嗎?
我繼續寫下去,這篇小說就算是一種自我救贖吧。
(3)
九個月過去了,十五歲的我生下了三個女嬰和一個男嬰。班班的主人仁慈地允許他過來看望新生嬰兒,還擺弄半天給我們一家六口拍了很多照片。十七歲的爸爸看上去手足無措,他的眼睛有時閃爍著快樂的光芒,但很快又被烏雲遮住了,他一定對未來充滿擔憂吧?班班悄悄地告訴我,那天他的主人讓他喝了催情藥水,他為自己對我所做的事感到羞愧難當。班班還問我是否摩摩也給我打了催卵的針藥,不然我不可能一次生下這麽多的孩子。“霍拉”,他拉著我的手憂心忡忡地說:“高灰人可能會把我們當成生育機器的。”
我每天輪流把四個嬰兒抱給班班看,他在對麵樓遠遠地笑著,但轉過身去他好像就哭了。我忙得團團轉,但心裏卻是美滋滋的,我本是個無根的孤兒,可現在我有了這麽多親人,我的孩子再也不會搞不清自己的媽媽是誰了。
可惜,幸福隻持續了四個月,等孩子們斷了奶,幾個高灰人就先後把三個漂亮的女嬰抱走了,她們像我一樣,根本無法逃避當寵物的命運。我現在可以想象,我的親生母親發現我被賣掉以後,曾經是多麽的無奈和痛心。摩摩根本不需要我的同意,我和我的孩子都是她的財產,出售人類的嬰兒是一筆賺錢的生意,摩摩把花在我身上的錢全賺回來了。
摩摩很久都沒能把男嬰賣掉,高灰人大都喜歡會生孩子的女嬰。我慶幸還有一個寶寶可以留在身邊,他象我生命孤島上的燈塔,可以把漆黑的航道照亮小小的一片。
那個下午天空是灰綠色的,孩子睡著了,我趴在窗戶上和班班遙遙相望。他用兩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心形放在胸口,而我學著他教的樣子還給他一個飛吻。我喜歡人類表達情感的方式,在這麵孔僵冷的高灰人世界裏,這小小的示愛就象沙漠裏的甘泉一般讓人回味無窮。
突然,我聽到寶寶的哭聲,我循聲跑到浴室,看到房門緊緊鎖上了,“摩摩,你要對寶寶幹什麽?摩摩,求求你開開門啊!”我擂打哭嚎著,不管摩摩能不能聽懂。浴室被死亡的寂靜籠罩著,什麽回音都沒有……
我失去了知覺,直至摩摩把我弄醒。她皮膚粗糙的手在那缸水裏泡得更加冰涼,摸在我的臉上就象刀割一樣。“傻孩子”,她平靜的聲音從喉嚨深處發了出來,“以後你還會生很多孩子呢。”
摩摩把我抱到床上,梳好我的長頭,然後走到貼著“進口人糧“標簽的櫃子前,打開鎖,拿出一個五顏六色的巨型棒棒糖來。怎麽說呢,棒棒糖的滋味甜裏帶鹹,那是混和了我的眼淚的味道……
家裏一片淒寂,再也沒有孩子們的哭鬧聲。聽到這個噩耗之後班班也消失不見了,他沒有向我說再見,我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班班曾咬著牙說過,總有一天,他要劫持一架UFO飛回地球去,他還說過一些讓我聽不明白的話,比如說即使他的肉身走不了,他的靈魂依舊可以穿越星際回到爸爸媽媽的身邊......
每個白天,我依然注視著樓下的街道和樓房的窗戶,但我始終沒有見到過媽媽的影子。到了夜晚,我則站在摩摩的天文望遠鏡前,看向地球的方向,那顆極小的藍色星球正在銀河係裏閃著忽隱忽現的幽光。我不知道此時此刻,我的班班是否也在地球上仰望星空呢?
我合上Ipad,這篇小說可以結束了。
我想起兒時的貓,它們都沒有絕育,那個母貓不停地生孩子,但那些還沒開眼的小東西大部分都被淹死在尿桶裏了,我永遠忘不了母貓一連幾天苦苦尋找孩子的淒慘的叫聲……
小灰又鑽進我的懷裏舔我的手,好像犒勞我寫小說辛苦了。我憐惜地親著它的小腦袋,心裏滿是愧疚。小灰雖然非常受寵,但它比那個男孩還可憐,它連爸爸都當不成了。人類的愛其實是有條件的,人類能勻給寵物的空間隻有有限的一點而已。
文筆好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