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言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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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殤
《世界日報》2/19/2016-3/6/2016
甜蓮子
（五）
思前想後還是要怪自己！
母親是從來不舍得打長途電話的，尤其是昂貴的國際長途，自己竟然三言兩語聽信了母親要來幫她坐月子帶小孩的承諾。原來自己還是在心底裏默默地憧憬著母親的愛和溫存，生產的時候身旁有母親作為過來人的安慰和幫助是她夢寐以求的溫馨畫麵！先生提出的“隔代親”理論也相當可信入耳，於是她就不管不顧地做起三代同堂共享天倫之樂的大頭夢了。
搞笑的是，她日思夜想的母女重逢的溫情場景竟然是以母親抱著她失聲痛哭拉開序幕的，隻不過母親的眼淚和自己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一路上，母親怒氣衝衝地抱怨沒出息的兒子和虛榮的兒媳，及其親家的無恥下流：我千辛萬苦養大的兒子被外麵的壞女人帶壞了 。他要是還有一點良心就應該馬上離婚！我真懊悔自己當初沒長眼睛，糊裏糊裏被這隻小狐狸精騙了，光辦婚禮就被她花言巧語騙去了二十萬！他要是有點良心有點骨氣，當初聽我的話，就不該急吼吼地結什麽婚。好好守著娘親多過幾年有什麽不好，鈔票也不會這麽快的被外姓人騙去！
這一旦提到了錢，母親就停不下來了，捶胸頓足泣不成聲：我和你爸爸辛辛苦苦不吃不喝攢了一輩子的家當啊，以前錢躺在銀行裏可以生利息，現在隻有眼睜睜看著通貨膨脹連腰拗斷啊，政府打發叫花子的拆遷費根本買不起市區一套像樣的房子啊。。。。。。
她默默地開車，手腳冰涼。不需要豐富的想象力，她都可以看見母親是怎樣和她的兒子媳婦還有親家鬧翻的。一向隻進不出、一毛不拔，愛貪小便宜，專揀最廉價劣質的東西買，母親小氣自私的為人處事早就把身邊所有的親友都得罪光了。嫁女兒她嚐到了甜頭，現在寶貝兒子結婚到處都得用錢，斤斤計較的母親能不和兒子兒媳親家公親家母鬧翻，才怪！
母親一踏進新居，前院後院一轉悠，樓上樓下一打量，進了嬰兒室東摸摸西看看，立時振作了精神，兩眼放光，開機關槍似的追問她房價車價等等各類費用，臉上的表情一時間陰晴不定，鬧得她的心裏一個勁打小鼓，久違的負罪感馬上鬼上身，說話也沒了底氣，甕聲甕氣的 。
接下來的幾個周末，夫婦兩帶母親到各處觀光購物，母親按捺不住激動和興奮，見什麽都說比國內高級、比國內便宜，恨不得要她把整個商場給買下來搬回國，她又正好做賊心虛急於示好，沒多久母親房間裏的東西就堆成了山。
這段日子應該稱得上是她們母女兩此生相處得最融洽最親密的蜜月期了，獨自在外漂泊多年她第一次下班回家吃上了母親做的現成飯，在飯桌上都興奮得掉下淚來。久旱逢甘霖，希冀了一輩子的母愛終於來臨了！母親的那些節水節電勤儉持家的日常嘮叨也變得可以容忍了。
有一晚，趁著先生加班不在家，母親甚至語重心長地教導她馭夫術：你千萬要把錢看緊了啊，隻要你看緊了錢，你就什麽都不怕了！母親少有的推心置腹之語卻令她不寒而栗。
果然，蜜月期持續了一個月不到，母親提出有要緊事情和她商量，她即刻預感到表麵的祥和底下的暗流洶湧一觸即發，啊，洪水終究要決堤了！
話題看似不經意地從母親當初生孩子的經曆說起。其實這個故事她早就聽過千萬遍了：當年母親在鄉下生孩子，附近小鎮的衛生所裏隻有一位“蒙古大夫”赤腳醫生接生，母親差一點送了命。還有以後帶孩子的諸多苦楚，比如天寒地凍地在冷水裏洗尿片，兩隻手的關節痛就是那個時候做下的病根，衝了奶粉你又不吃，還老是不好好睡覺，三天兩頭的生病，害得母親經常半夜三更抱著她看病。
母親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喜怒參半：和我相比，你的運氣也太好了，年紀輕輕就來到美國享福！ 住豪宅，開名車，扶著方向盤一眨眼就到單位了，上班坐在有空調的寫字樓裏，敲敲電腦鍵盤，輕輕鬆鬆地就把錢賺了。每次去一趟超市都是大包小包地買回家，家裏的廚房堆成了一個小超市，電冰箱比我的人還要高大，裏邊存的東西我看你們小兩口一年也吃不完。懷孕了還買專門的孕婦裝穿，嘖嘖，真講究啊！哦，對了，我看你們小兩口天天早出晚歸，買了這麽大的別墅，隻有晚上過夜和周末在家，大部分時間都空關著，真是白白浪費了！
說到這裏，母親嗔怪地斜睨了她一眼：你有沒有想過媽媽在老式弄堂裏住了大半輩子的石庫門老房子啊。唉，你這個沒良心的小東西！如果真的孝順，把這棟大房子送給媽媽，好嗎？母親半是親昵半是玩笑地在她的胳膊上重重地拍打了一下。
她無言地低下頭，臉騰的一下燒得通紅，母親方才拍打過的皮膚也像被鞭子抽過，火辣辣地疼。心頭湧過千言萬語急於為自己辯解，卻不知此話從何說起，呼吸急促起來。
母親繼續著她的絮叨：以後你的小毛頭一出生就有一次性的紙尿片、各種牌子口味的奶粉和輔食、奶瓶、擠奶器、奶瓶消毒機，哎喲，你連尿片都不用洗，奶粉都不用燒，想人工喂奶的話還可以用機器擠奶，做飯也相當簡單，超市裏多的是成品、半成品。天哪，你看看，你們這一代真是幸福啊！你這樣子帶小孩簡直是在享福，哪裏能和我當年比！
母親談興漸濃，深陷在沙發裏的身子突然嗖地坐起，話鋒一轉，對著她正色道：我看哪，你到時候根本不需要我來幫忙坐什麽月子，一個人照顧自己和孩子綽綽有餘。年輕人還是應該多吃點苦，小孩子也應該從小鍛煉，早點斷奶，早點上托兒所，適應有規律的集體生活。小孩子一定必需從小嚴格管教、做好規矩，不能嬌裏嬌氣吃不了苦，爭取早點獨立，學習家務勞動！你呢，產後也別多耽擱，爭取盡快回去上班，以免耽誤了工作進度，現在保住飯碗是最緊要的！
她的耳邊嗡嗡作響，全都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毛時代遺留下來的流行革命語匯：“小孩子從小就必需學會克服困難，多鍛煉，多吃苦，嚴格要求自己，戒驕戒躁，去除驕嬌二氣，從小在生活各方麵將就一點，長大在工作中才能吃苦耐勞 。。。。。。”這套她曾經被從小灌輸的人生理念伴隨她度過了童年和少年——胡亂填飽肚子的三餐，縫縫補補用了一輩子的衣物，不論嚴寒酷暑都要起早貪黑地學習和勞動，沒有自我的個性，不曉得家庭的溫暖是什麽，也從未體驗過母親的擁抱和親吻的滋味。如今想來，這也許就是嬰兒胚胎的自己待在母親的子宮裏的時候，就被強硬輸入的一套特殊的密碼。她今生今世所有苦痛的源頭，她背負了一生的十字架！
但是，母親怎麽可以這樣說我的寶寶？她恨恨地想。這一套恍如隔世的陳詞濫調 令她厭惡地皺起眉頭。 要是母親方才的話被寶寶聽間了，寶寶會不高興嗎？ 肚皮一陣發麻，千萬根細針戳進肉裏的刺痛，閃電般襲來。
母親兀自傷心歎息：可歎我生不逢時啊，如果我年輕時候能有你這麽好的運道，我早就在美國發達，賺下百萬身價，創下名聲和事業了。哪裏會像你，早出晚歸辛苦了這麽些年，還是一個打工的小職員！
刹那間，她看見母親的巴掌從塵封的歲月極速穿越而來，輕易抹去了她這些年來在異國土地上所有的辛勞和付出，還留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她不自覺地低下頭，驚愕地捂住臉。
母親一轉身，興高采烈地不知從哪裏地捧出一大摞報紙，畫滿了勾勾圈圈：對了，我研究了這裏的中文報紙，還是有很多適合我的工作機會的，餐館工、月子保姆、看護老人啦小孩啦。我想，反正你以後也不用媽媽幫忙坐月子、照顧小孩，我與其待在家裏浪費時間，還不如出去打工賺錢。我這次賺的可是花花綠綠的美金，硬通貨啊！ 母親說話間轉悲為喜。
哈哈，千兜百轉回到的主題還是錢。她笑了，眼角帶出了一滴淚。
接連幾個星期，她天天下班後拖著日益沉重的身子開車接送和陪伴母親去各處見工、試工。最後，母親嫌餐館的廚房工不體麵，工錢付得低，嫌月子保姆日夜照顧新生嬰兒責任重大，再說母親對學做月子膳食也並不感興趣，就隻剩下了看護老人的活。她來來回回陪著母親看了好幾家，紅著臉順著母親的意思和雇主討價還價，商議工作條件、薪水假期等，試工一周後終於為母親落實了她偉大的“美國夢”——一周六天照顧一位輕度中風的八十歲台灣老太太的飲食起居，包括夜間的把屎把尿。
任何時刻，老太太“噓”得一聲吹響脖子上懸掛的口哨，母親就會條件反射般的丟下手裏的活，屁顛屁顛小跑步上前，深深地彎腰屈膝，操著蹩腳的國語，滿臉堆笑幾近獻媚地柔聲細語：太太，您有什麽吩咐？您哪裏不舒服？我可以為您做些什麽？
從小到大，她好像從未見過母親這樣輕柔關切地問過自己：女兒，你哪裏不舒服？女兒，你最近過得好不好？女兒，你快樂嗎，有什麽煩心事？女兒，媽媽可以為你做些什麽？
嘖嘖，月薪三千美金，這可是國內高級資深白領在外企才拿得到的高薪啊！ 母親誌得意滿地感慨，仿佛中了樂透大獎，紅光滿麵，返老還童了，根本沒有覺察出身旁手握方向盤的她眼裏瑩瑩的淚光。
或許，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上，無私的母愛隻是一個久遠的傳說。歸根究底，母愛也是需要花錢來買的，用現實世界的物質支撐起來的。然而，不幸的是，她竭盡所能也買不起母親的愛，無論是在兒時，還是現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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