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周刊》第1623期 4/26/2015
甜蓮子
那一年夏天,我從美國東岸轉學到位於中西部的大學投奔青梅竹馬的男友大牛。大牛忙不迭地介紹我認識和他同係正讀研的老羅。老羅是武漢人,三十歲上下,長的高大魁梧,濃眉大眼,聲如洪鍾,笑聲爽朗,活脫脫《水滸傳》裏跑出來的一條魯智深式的漢子。
俗話說,“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當時我正沉迷於湖北女作家池莉的作品,想想湖北那個地方任是一個柔弱女子都能寫出《預謀殺人》 《雲破處》這般血腥冷靜文字,我仰望著人高馬大頂天立地的老羅腿腳發軟心打顫,就怕哪天老羅瞧我們小兩口不順眼一言不合就抄家夥把我們兩個剁了做人肉包子。
日久見人心。來往幾次後,我發現老羅為人處事光明磊落,竹筒倒豆子,從不藏著掖著。老羅從第一天見麵起就親熱地叫我甜甜,好像是看著我長大的一個和藹的大哥哥,平易近人,容易相處。老羅還是個出名的熱心腸,我們這群年輕留學生誰有難事他都會出麵幫忙,逢年過節常常帶著大夥去Blockbuster借電影回他公寓看,所以好多新來的留學生都喜歡和老羅混。
老羅和我們住同一棟公寓,他周末會主動來叫我們搭他的順風車一塊去華人超市買菜,粗中有細特別體貼,話裏話外從不讓我們覺得是在受他的恩惠。我和大牛兩個本科生窮得叮當響,平時隻到附近西人超市買些減價的食品,一進超市一律隻盯著整雞白菜土豆加一盒雞蛋就完事,堅決不到新鮮蔬果肉攤魚攤轉悠以免勾起饞蟲,落得心痛又胃痛。老羅讀研有獎學金還做助教,他常常對我們吹他富得流油是個財主,不差錢,年輕的我們就信以為真了,直到很久以後才偶爾聽人說老羅每年夏天都跑紐約打餐館工,還一直給家裏寄錢。老羅和我們一塊上華人超市買菜的時候總是大手大腳買好多時鮮蔬果魚蝦,在超市裏拿的時候都說是為自己買的,結果一回到公寓分贓時總是遞給我一大包叫我拿回家:甜甜,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麽多,也懶得弄。你拿過去,魚清蒸,燒個麻婆豆腐,再炒個青菜。我晚上過來吃飯哦。弄的我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還被他哈哈大笑說我傻樣別丟人。
為了報答老羅對我們的照顧,我苦練廚藝,對照著出國時帶出來的菜譜做飯,可常常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是鹹了就是淡了,不是稀了就是幹了。好在老羅從不挑三揀四,照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吃嘛嘛香,讓我更是過意不去。我決定化整為零各個擊破,從老羅最愛吃的麻婆豆腐入手,結果還算功夫不負有心人,老羅對我做的豆腐讚不絕口,稱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麻辣之後有甘甜的餘味,麻婆已然成為甜甜手下敗將。
飯後,老羅咪咪老酒腥紅耳熱之際愛和我們侃大山,說他們家在當年的武漢是當地的高幹還是啥的,反正是特權階層,有權有勢又有錢,再加上老羅長的帥,當年有多少女孩子圍著老羅轉,老羅走馬燈似的換女朋友可就沒一個真正讓他動心的。結果,總算有一個大美女大校花入了他老羅的法眼,可是人家美女偏偏對老羅不感冒。老羅年輕氣盛死纏爛打也沒用,美女一畢業就和一個各方麵條件都不如老羅的小同鄉結了婚。這下徹底傷了老羅的心,他一賭氣跟家裏說也要結婚,要擺個大排場給大美女瞧瞧。老羅娶得是西安城外一個小鎮上的女子,據說離張藝謀拍的《秋菊打官司》那地兒不遠。此女與秋菊一樣是個死心眼兒,認定了老羅就死心塌地地追,追了整整大學四年。嘿,隻要功夫深,鐵杵也能磨成繡花針,還真被她追到了。
有一天老羅來我家,飯後哀聲歎氣地說他老婆下個月就要過來探親了。我好生奇怪,老羅新婚燕爾過了沒兩年就來美讀研,夫妻分居兩地快五年了,照理說他應該盼星星盼月亮地期待著夫妻團圓的那一天,下個月太太就要來美,牛郎織女要相會了,是喜事啊,老羅應該笑得合不攏嘴啊,緣何如此垂頭喪氣呢。老羅被我一問眼淚都快要下來了,長籲短歎地說:甜甜,我的教訓你們年輕人一定要吸取。我年輕的時候意氣用事,隨隨便便賭氣娶的親,婚後沒多久就知道辦了件蠢事自己給自己下了套了。人前看著風光,可是腳穿在鞋子裏舒服不舒服隻有自己知道啊。剛巧後來趕上出國熱,我就自欺欺人當了回鴕鳥一走了之,逃之夭夭逃到美國來了。這些年,眼不見,心不煩,我一個人自由自在逍遙快活都快忘了這碼事,可是禁不得這些日子家裏一封封信的催,說是小孩也快上學了。唉,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年輕的時候闖下的禍拉下的爛屎到頭來還得自己給自己擦屁股收拾。罷了罷了,就趁著這回老婆來探親和她清清楚楚說個明白,早說明白早了斷。我聽了直歎氣,為老羅難過,這麽一條響當當的好漢竟沒能得到一樁稱心的好姻緣。
一個月後老羅從機場接來了羅太太。羅太太不愧是古都西安來的,身條也跟西安兵馬俑似的敦實,細眉細眼的古代女子模樣,說起話來和電影裏的秋菊一個聲調。我們大學裏大陸女同胞少,羅太太一見我像找到寶貝似的開心,隔三差五來找我說話。我平時學業和打工很忙,可是有點歲數的她卻不太會看眼色,一打開話匣子就關不上。我當時想可能是初來乍到太興奮吧,還有就可能是生活圈子小,思鄉寂寞了。我剛來美也這樣子,特別需要女同胞的安慰。看在老羅的麵子上,我盡量能夠陪她就陪她。
這天,羅太太在家做了一大鍋饅頭拿過來給我和大牛吃,順便聊起了家常。 她一進門先是對我們家裏的家具和電器讚不絕口,尤其是那台從Sears買來的二十寸鬆下電視機,弄的我啞然失笑哭笑不得,因為除了這台電視機是我們存錢咬咬牙買來學習英語和了解美國流行文化的,我們的家具雖然相當齊全,但十有八九都是從院售或垃圾箱撿回來的。羅太太對我抱怨他們家裏家徒四壁一無所有。我好生納悶,老羅的家我也去過,說不上豪華可是絕對不像羅太太描述的那麽寒酸。
因為萬聖節快到了,羅太太很是好奇,打聽起過節的風俗,之後突然問道,你有方型的絲巾嗎。我立刻找來一塊大方巾。她把絲巾左一疊又一疊往頭上一包,腮幫子一鼓,問我她像什麽,我說不好猜。她發出母雞下蛋後歡快的格格聲,問我像不像一隻大母雞。我笑彎了腰笑得透不過氣來,真沒想到比我年長很多的羅太太活潑可愛起來就是一個小女孩。
有一回,羅太太說起美國的小孩真好看,個個洋娃娃似的,還說昨天在校園裏瞎逛還撞見了個混血兒, 比洋娃娃還漂亮,嘖嘖稱奇。我不以為然的接口道:那有啥稀奇。外國人混血兒我出國前就看得多了,常來我家玩的一個叔叔就有白俄血統,鼻子高高的,我從小叫他“外國人叔叔”,話還沒說完,羅太太在我眼前用力擺擺手:“你瞎說,你亂講。不可能的事!”我知趣地閉上了嘴巴,秋菊認定的事我還有什麽好說的,我還能強的過她。
有好一陣子沒看見老羅了,我很懷念他爽朗的笑聲。問大牛,大牛說最近老羅神龍見首不見尾,偶爾在係裏的實驗室撞見過老羅,老羅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沉默寡言根本說不上幾句話,看上去憔悴疲倦愁眉苦臉的,真讓人擔心。
有一天很晚了,大牛打工,我獨自在家看書,有人急急地敲門。原來是羅太太,紅著眼睛,臉漲得通紅,手裏緊緊攥著一張小孩的相片,語無倫次道,老羅汙蔑自己的清白說兒子是她和相好生的私孩子,兩人吵得不歡而散,老羅一走了之。
我很是緊張,手忙腳落地扶羅太太坐到沙發上。羅太太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來,嗚咽道:老羅連著幾天幾夜不回家,說是實驗室工作忙,剛才回來換衣服,我不讓他走。我天天一個人對著天花板和四堵牆,沒人說話悶地慌啊。我從下飛機到現在,已經兩個星期了,他根本碰也不要碰我。。。這個場景完全超出我的人生經驗範圍, 隻有靜靜地當聽眾 。羅太太繼續傷心地哭訴:他說在美國很苦,吃不飽穿不暖,什麽也買不起,比要飯的還窮,所以不要我來美國陪他受苦受罪。我心疼他,一定要來照顧他,特地帶了擀麵杖來,一來就做他愛吃的饅頭。我勸他回國,兒子還在等他回去呢。一說到兒子他就生氣了,竟然說我一定早就在外麵有人,兒子絕對不是他的!
她把照片湊到我眼前追問:你看看,和老羅長得一模一樣,怎麽可能不是他的兒子?我仔細端詳,照片上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雙目炯炯有神,連那副虎虎生氣也和老羅一個樣!不禁脫口而出:這孩子毋庸置疑是老羅的血脈!羅太太兩眼放光:我生是羅家的人,死是羅家的鬼。不管老羅在中國還是在美國,不管他今後多麽發達了眼界有多高了,我這輩子跟定了他!他膽敢變心拋棄糟糠之妻另攀高枝,我就到報社電視台電台去告他現代陳世美,讓他身敗名裂走投無路,讓他接受全社會的道德法庭的審判。。。她越說越氣,越說越狠,目光堅定,脖子青筋爆出,那股子蠻勁我看要是真的打起官司來分明又是一個秋菊!
老天有眼,正好大牛回家來幫我解了圍,我們倆一塊兒送羅太太回家。走進老羅家裏一看,我們也怔住了。羅太太說的一點沒錯,家徒四壁隻剩下一張床,一張小飯桌和兩張椅子,一看也就是垃圾箱邊撿來的貨色。廚房裏發了很多大饅頭,羅太太說都是老羅愛吃的,讓人看了真不落忍。
一個月後,我們在公寓停車場碰見了久未謀麵的老羅。老羅站在郵箱旁,遠遠看見我們就大聲招呼,右手舉得高高的,手裏一封信,滿臉的興奮。我們這麽多日子沒見老羅,猛地遇見他這麽開心,也被感染了,歡天喜地快步上前。老羅神秘地湊過來壓低聲音:我有好消息,到我家來。我們剛要跟他一起走,一抬腿我就說老羅不對啊,應該往左轉,你怎麽帶著我們往右哩。老羅說,甜甜你不要心急,跟我來。
我們跟著他七拐八拐來到了公寓東邊盡頭的另一棟公寓樓,穿過長長的通道,一進公寓門,我和大牛大吃一驚麵麵相覷。公寓裏一屋子像樣齊全的家具,除了先前在老羅家看到過的家具和電器,還添加了顏色華麗的窗簾,餐桌上擺放著嬌豔的玫瑰和精致的茶具,空氣裏洋溢著溫馨的家庭氣氛。老羅引我們走到一張紅色鑲玻璃茶幾前,在柔軟舒適的三人大沙發坐下,邊上的小桌子上有一張老羅和一個年輕女子的親密合影。那個女人不是羅太太。
“你們知道綠卡是什麽顏色的?”老羅挑著眉笑眯眯地問我們。
“當然是綠色的。”大牛和我異口同聲。
“錯!”老羅得意洋洋地從信封裏拿出一張小小的名片大小的卡在我們眼前晃悠,“綠卡是粉紅色的!”
原來老羅神通廣大請了律師不知道通過什麽冷僻途徑辦好了綠卡。我和大牛嘰嘰喳喳地問他怎麽本事這麽大,把那張小小的卡片翻來覆去看不夠。老羅對我們擠擠眼睛得意洋洋地說,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熱心地向我們掃盲起辦綠卡的基本知識, 聽的我們一頭霧水。
門口有響聲,進來一位美貌少婦,身姿綽約,打扮時髦,見了我們大方地點點頭,微微一笑,一扭身進了臥室關上了門。老羅臉上微微有點尷尬,重拾起方才的話頭,隻是聲調稍嫌虛張聲勢。我和大牛暗暗對了眼色就向老羅告辭。我前腳剛跨出門就被身後的老羅叫住,從未見老羅這副欲言又止的窘樣。我低聲說,老羅,今天我們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聽見,這地兒我們壓根就沒來過。
後來,羅太太陸陸續續又來過幾次,我每次看著她就像看到晚期癌症病人一樣,說話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們從不說老羅的事,我靜靜地聽她聊國內的事,兒子的事,還有就是她短短幾個月來通過老羅對美國社會的了解和看法,總結下來就是一個 “苦”字。羅太太說打算探親簽證一到期就回國,還說老羅也想明白了,正在謀劃回國創業的大計。我暗歎湖北佬不愧是九頭鳥,竟把個單純倔強的秦地女子騙得團團轉,輕而易舉地玩弄於股掌之上。好幾次衝動地想把老羅的實情向羅太太和盤托出,可是顧慮到羅太太一根筋的倔脾氣,恐怕會不會鬧出人命案子也未可知。
接下來的幾個月風平浪靜,羅太太探親結束要回國了。臨行前,老羅帶著太太一起來告別。羅太太照例拿來很多新發的饅頭,神態舉重若輕柔聲細語,凸顯老羅咋咋呼呼做賊心虛。萬物複蘇的初春,我們四個人坐在溫暖的陽光下。我肩背上披了一條大圍巾,還是覺得春寒逼人,手腳冰涼,牙齒打顫,一陣陣的寒涼。不鹹不淡各懷鬼胎地聊了一會兒家常,有好幾次聊著聊著就冷場了。阿彌陀佛,終於混到送客時間。臨走前,老羅親熱地摟著太太的肩膀高聲說:“太太來美探親半年啥地兒都沒去,都怪自己太忙了。這回要趁春假先陪太太去洛杉磯旅遊,每個景點都必須去,讓她玩個盡興買個痛快才上飛機。” 大牛和我馬上齊聲祝羅太太旅途愉快。羅太太微微一笑作答。
春假結束了,度假回來的老羅如釋重負精神煥發。他得意洋洋地說這回帶著太太在回國前去洛杉磯度假實在是個高招,一帆風順地把太太送上了回國的飛機。哦,太太上飛機前還一直誇甜甜是個好孩子,半年來陪她度過了很多寂寞的時光,我聽了背過身子默默地直抹淚。
不久老羅搬家了。雖然我們偶爾會在校園裏看到他,停下打個招呼問個好就各忙各的了。
之後,我們曾聽到傳言說老羅和太太通過雙方家長協商,終於和平分手,老羅家裏賠了一大筆錢作為女方的青春損失費。也有人說作為離婚的條件,老羅一年後就幫羅太太辦出了國,兒子也來美上學了。甚至在很多年以後,我們偶遇當年的一個老同學,他說老羅曆經此劫元氣大傷,雖然之後有過無數女友,但心有餘悸,終究不敢踏入婚姻殿堂。
各種版本,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無法考證。
幾十多年過去了,我至今都沒有告訴大牛爛在我肚子裏的秘密:老羅夫婦來我家話別的前夜,我參加學校裏的小組項目討論到很晚才結束。我走下最後一班校車時,都快十點半了。當我路過東邊公寓樓群, 路燈下我分明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老羅金屋藏嬌的公寓樓外徘徊。如水的月光映照著一張慘白的臉,雙眼充血,淚跡斑斑,宛若一個屈死的女鬼,遠遠地都能嗅得到她身上冷颼颼的殺氣 。
沒錯,那個人影正是羅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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