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更何況沈少畢恭畢敬低眉順眼地來哀求。結果娘來幫小九妹實實足足做了兩個月的月子,待家中一切事宜都安排妥當才離開。
還是沈少的麵子大啊,小九妹想。當然,小九妹對娘能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伸出援手也心存感激,生平第一次覺得娘在乎自己,暗下決心以後一定還娘這份情!
娘畢竟是過來人,能幹得厲害。一來沈家,娘就張羅齊全了小九妹的月子膳食。鯽魚奶湯,花生豬腳,菠菜豬肝,紅糖酒釀圓子撲雞蛋,黑芝麻小胡桃糯米粥。 。。小九妹吃了娘做的三餐點心湯湯水水,立馬下奶且奶水充盈。薇薇有母奶吃也不哭鬧了,一個月後竟能安安靜靜睡過夜了。小九妹的體力漸漸恢複,蒼白消瘦的臉也紅潤起來。小人兒更像一隻充氣氣球變得圓鼓鼓的,胳膊大腿上一道道肉好似娘做的素雞,小臉圓嘟嘟的,一笑還有兩酒窩呢。
小九妹休完產假再連著放暑假,身體恢複得很好。一晃學校快開學了,等著她回去上課呢。 沈少問遍了附近所有的托兒所,沒人肯收這麽小的孩子,至少也要等到一歲。沈少提出請娘幫忙,小九妹一口回絕。坐月子已經欠了娘的人情,小九妹不想再被娘看不起,硬要爭這口氣。小九妹學校日間有托兒所,她告訴沈少:我上課備課的時候把薇薇放學校托兒所,還可以方便給他喂奶。小九妹做了兩條五公分寬的帶子,把薇薇綁在身上上班去了。
然而,計劃實行起來並不像小九妹想象得那麽簡單,小九妹帶著薇薇簡直寸步難行。小九妹抱著薇薇總是擠不上公車,因為跑不快幾次還錯過了班次,以前覺得短短的一段路,現在要走很久很久,為此小九妹多次遲到。於是小九妹每天睡得更少了,淩晨天墨墨黑就動身出發。晚上回得家來已是萬家燈火,家家戶戶在吃晚飯,鄰居窗口飄來飯菜的香味。小九妹饑腸轆轆精疲力竭,胡亂燒點簡單的填飽自己和沈少的肚子,趕快休息,明天還得早起呢。
這樣每天帶著薇薇奔波,不到一年,小九妹積勞成疾,病倒了。薇薇正好一歲半,蹣跚學步的樣子。沈少無奈狠狠心把薇薇送了全托,薇薇開始了她暗無天日的全托生涯。
一到周末被接回家,薇薇看到爸爸媽媽就摟著不放手哭得厲害。沈少仔細端詳薇薇,發現薇薇的臉上從眼角到耳朵多了一條晶瑩深刻的淚痕,擦也擦不掉。沈少不放心,抱著薇薇去看醫生。醫生正色教訓沈少:孩子哭了要抱,大量眼淚流入耳道,時間長了會化膿,小孩子得了中耳炎會失聰的。沈少黯然無言以對。周日晚上要送薇薇回托兒所時,薇薇賴著不肯出家門。她在地上打滾,捶胸頓足,玩具亂扔一地。沈少用盡九牛二虎之力用玩具糖果轉移薇薇的注意力,抱上她出門。一路上,沈少指東指西,叫薇薇看樹看花看汽車,薇薇才稍稍安靜下來。
去托兒所的路上,街角處有一家大理發店,門口豎著三色旋轉燈柱,暮色中分外耀眼。薇薇一看到這個旋轉燈柱就意識到災難即在不遠處侯著她。一拐過街角,再過一條馬路,就是她看不見親人,受苦受難的地方。所以,薇薇隻要遠遠看到理發店的燈柱,就條件反射似的,兩隻小手臂牢牢圈住沈少的脖子,眼淚鼻涕抹了沈少一身,哭的沈少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薇薇,你快快長大啊,沈少安撫著女兒說,等你長大了上了幼兒園,爸爸每天接你回家。
薇薇四歲了,她非常高興終於可以離開全托去幼兒園上小班了。這也意味著年幼的薇薇必須加入沈少和小九妹早出晚歸的緊張生活。這個問題爸爸媽媽和薇薇講過很多遍了:因為家庭出身不好,爸爸媽媽每天必須到很遠的地方上班,很辛苦的。薇薇四歲了,是大孩子了,要懂事聽話,不要給爸爸媽媽添麻煩,要學著為家裏分憂解難。
薇薇滿口答應。雖然薇薇正在長身體的年齡,怎麽睡也睡不夠,可是隻要不去全托,隻要每天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薇薇做什麽都願意。
無論刮風下雨,再冷的寒冬,隻要沈少一叫“薇薇,起床了”,薇薇就不聲不響地起來了,自己穿好衣服,幾分鍾內把小九妹熱好的一碗泡飯灌下肚。沈少把薇薇放在自行車上一路騎到幼兒園,然後卸貨似的把薇薇放在幼兒園背麵廚房的後門。沈少和廚房間的阿姨打過招呼,阿姨清晨買了菜來幼兒園上班時會開廚房後門讓薇薇進去。
薇薇耐心地等廚房阿姨來開門。小小的身影在後門口似乎隨時會被夜的巨獸和無盡的黑暗吞噬。等啊等,天蒙蒙亮的時候,廚房阿姨就來了。薇薇靜靜地坐在廚房裏看阿姨洗菜切菜。等呀等,天大亮了,小朋友們和老師陸陸續續都來了。
一年冬天,下著鵝毛大雪,滿世界的耀眼雪白,每一樣東西上都掛滿了雪,屋簷上垂下的冰淩一節節好似夏天吃的冰棍。薇薇一路看得新奇。沈少把薇薇放下自行車,薇薇馬上自動站到廚房後門邊的老位置。往常沈少一跨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就走,可今天雪下的太大了,冷的嗬氣成霜,沈少不放心,扭頭看了薇薇一眼。薇薇穿著臃腫的棉衣棉褲在雪中好似個雪娃娃,小臉凍得通紅,輕輕跺著凍僵的腳,又一陣雪花落下,薇薇的棉衣潤濕了。沈少心疼了,他下了車跑到薇薇麵前,將薇薇的帽子頭巾包裹緊,把薇薇挪到另外一個風小一點的角落避風雪。薇薇,你站這兒不要動啊,廚房阿姨一會兒就會來的。薇薇重重地點點頭。沈少看時間不早了,上了車一步一回頭地走了,留給薇薇一個風雪中的背影。
一般下午三點,小朋友們陸陸續續有人接回家。薇薇早就習慣自己是幼兒園最後一個回家的小孩。薇薇會一個人解悶打發。她數數,從一數到一千再倒數回來。薇薇唱小九妹教她的英語童謠,最喜歡的一首歌叫 John Brown has ten little Indians,因為可以順數再倒數。
“John Brown has little Indians in all. One little, two little, three little Indians. Four little, five little, six little Indians. Seven little, eight little, nine little Indians, ten little Indians in all。 Ten little, nine little, eight little Indians …”
數著數,唱著歌,天就黑了,沈少就來接薇薇了。
有幾次薇薇一直等到幼兒園關門,天完全黑了,爸爸還沒有來接她。傳達室的爺爺也走了,把傳達室一鎖,薇薇隻好坐到幼兒園大門前的台階上等。偶爾有好心的老師臨走前遞給她一塊餅幹充饑。薇薇咀嚼著,在漆黑的夜裏等爸爸。
薇薇還小,她不懂得什麽是傷心,她隻覺得害怕。
沈少騎著自行車的身影一出現,薇薇就興奮地迎上去。原來爸爸在廠裏評上了優秀工作者的稱號,還得了一個搪瓷杯子,上麵寫著一個大的“獎“字。沈少馱著薇薇蹬著自行車回家,一路上開心地告訴薇薇今天爸爸在頒獎典禮上多麽神氣。薇薇覺得這一刻太幸福美好了,原來今天自己等得這麽值得。
薇薇五歲的時候,小九妹生了弟弟南南。
小九妹一發現自己懷孕了就打算去把孩子打掉。生產,坐月子,帶小孩的辛苦和麻煩一幕幕曆曆在目,小九妹實在不想再受這份罪了!每天奔走於家和單位之間,工作,家務,孩子,管了這頭,顧不來那頭,無休無止,看不到出頭的日子。小九妹精疲力竭,力不從心,一天下來往往累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吃完晚飯倒頭就睡,也懶得搭理從幼兒園回來的薇薇,難怪女兒隻和沈少親。
唉,可是累成這樣還是什麽都做不好!薇薇一看就是營養不良,臉色慘白,下巴尖尖。沈少道聽途說地買了“稚兒靈”每天一勺一勺喂她也無濟於事。薇薇腸胃不好。胃疼起來直不起腰,冒一身的冷汗,還送了一次急診,在醫院吊了一夜的鹽水。她禁不得一丁點的涼,吃進一口冷水,過道裏吹著風,馬上就肚子痛拉稀。還有小孩子家常便飯的感冒發燒耳朵發炎牙疼。。。小九妹想起一趟趟半夜三更抱著薇薇上兒童醫院看病排隊的情景,還有那個隻會配四環素落得薇薇一口黃牙的庸醫,小九妹不寒而栗。肚子裏的孩子絕對不能要!小九妹向沈少表態。
沈少卻說再苦再累也願意,他要定了這個孩子。世上的男人啊,誰不喜歡自己的女人為他開枝散葉,誰不希望子孫滿堂家族綿延!沈少跑到丈母娘那兒搬救兵,求她開導小九妹。
娘隻說了兩句。第一,薇薇畢竟是女兒,以後是人家的人,你老了沒有兒子是不行的。第二,沈家香火不濟,人丁已然單薄,你非但沒有為沈少生個兒子,還要流掉肚子裏的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若是個兒子,沈家老爺老太太在九泉之下是要生氣責罰你的,你可擔當得起?
小九妹聽了娘的話發忡。娘的話乍聽似乎句句在理,唉,難道又是我不通人情世故一意孤行,隻想著自己,傷了沈少的心了?可是,我實在不喜歡也做不好家務和帶孩子啊。薇薇一個孩子已經夠麻煩了。唉,為什麽人家能輕鬆做好的事,我做起來樣樣那麽難?在娘麵前,小九妹無地自容沒了主意。
就這麽反反複複,琢磨來琢磨去,加上沈少堅持要這個孩子,小九妹錯過了流產的期限。還算老天有眼,第二胎生產順利,竟被娘說中了,小九妹生下個七斤重的胖兒子。沈少五十高齡喜得貴子,第二年又喜逢落實政策沈家領回了一筆抄家補償費,可謂雙喜臨門。盡管金條隻算了人民幣九十六塊一兩,發還的古董隻有幾樣嘉慶年間的字畫,遠遠抵不上沈家文革失去的工廠金條股票古董的真正價值,可畢竟在七十年代末數目相當可觀。沈少天天笑得合不攏嘴!
看著喜不自禁的沈少,小九妹暗自慶幸聽了娘的話。多虧當初沒有貿然打掉這個孩子,不然一定落的一輩子聽他埋怨,婚姻關係勢必終生蒙上陰影。
她何曾料到此刻懷裏的這個男嬰日後會成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陪伴她到老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