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言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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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裏的向日葵(二)爹娘

(2014-09-13 10:36:05) 下一個

要是說從小到大隻有阿福把小九妹當大小姐寶貝著,這是不對的。小九妹堅信,若爹爹這刻還在世,他是一定會為自己仔細盤算一個好前程的。有爹爹在,娘哪敢這般放肆,明目張膽一味偏袒寵愛小弟,急吼吼打發自己,好像處理一件過時的家具。 

爹爹生前寫得一手俊秀工整的小楷,還會一口流利的英文和日文,成日裏在洋人公司供職。 小九妹隻記得爹爹每天出門和回家的樣子,身條頎長,著藏青色長衫,戴深色禮帽,白皙的臉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瀟灑儒雅,玉樹臨風,走近了還可聞到一股淡淡的煙味。和阿福的煙味不同,爹爹的身上好似有九月裏桂花的香,淡雅清冽,若有若無的,令小九妹迷醉。 

沒有親近相處的機會,又不像別的姐妹會粘上去跟爹爹發嗲,小九妹隻遠遠的仰慕著爹爹。 

和爹爹的關係有了質的變化是在小九妹考中學的那一年。

小九妹和幾個年齡相近的姐妹一同在弄堂小學讀書。這一年,一幫姐妹淘一起參加升學考試,唯獨小九妹金榜題名考上了當地最好的初小,語文滿分!姐妹個個名落孫山望塵莫及。 

爹爹眉開眼笑地拖著小九妹的手出去買吃食,記不得爹爹請她吃的是凱司令的栗子蛋糕還是美心的眉毛酥了,小九妹隻記得爹爹心滿意足地看自己吃。金絲邊眼鏡後雙目熠熠。 

兩人也沒說什麽話。但是,從這一刻起,小九妹覺得爹爹從來就是家裏最懂自己的人。古話說,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們的這份默契好到無需點破。

 

自此小九妹讀書愈加用心了,一有空就看書,寫日記練筆頭,還勤練毛筆字和鋼筆字。她偷了爹爹寫的鋼筆小楷來臨摹,臨了一個多月就有七八分神似了。 

學校裏開了英文課,老師是以前教會裏的修女嬤嬤,很凶很嚴厲,可是小九妹從不擔心交不出功課考試考不好受罰。也許因為父親的遺傳,小九妹學英文寫英文是再自然輕鬆不過的事了。 

除了這些私底裏狠下的功夫,日子依舊流水般過去,一如往昔。爹爹還是早出晚歸,風裏來雨裏去。小九妹還是常常坐在灶片間和後院看書。父女兩個看似沒有交集,可是小九妹很定心,她知道爹爹是這個家裏唯一看好自己將來的人。 

隔一年小九妹參加中學生運動會跳高比賽,一不留神,起跳時用力過猛,竟然摔了一個左腿骨折。傭人們把小九妹從醫院抬回家,爹爹一接到消息就風風火火趕來。黑沉著臉,沒給一個好眼色,盯著繃上石膏的她,氣急敗壞地擲下一句,“跳高跳高,你快點把兩條腳骨都跳斷,我也就省心了!”就走了。 

父親離去後,小九妹兀自嚶嚶地哭了許久。家裏人皆道她恨爹爹好糊塗好狠心,非但不同情她受傷反而責罵她。其實,小九妹是心疼爹爹為自己著急煩心了。隻要是爹爹說的話,再狠再惡,小九妹聽來都是無窮的憐愛。 

告假在家養病的個把月,小九妹躲著爹爹,隻怕一不小心被他看到自己的樣子引他傷心。她反而一點不關心自己的傷,好像摔斷了腿的人不是自己。
 

“小九妹,來這裏坐!”張家姆媽招呼小九妹坐到了沈少右側。 

沈少拿出一對繪有龍鳳呈祥字畫的玉色象牙筷子,一長一短,一大一小。他遞給小九妹小的一副:“你用這副筷子,我用那幅筷子。” 

小九妹尷尬地接了過來,餘光裏偷偷打量沈少,正好看到他在殷勤地為張家姆媽布菜。張家姆媽問他工作的情況以及弟妹的事,他都一一作答,恭敬得體,禮數周全,神態輕鬆自然。 

這讓她瞬間想起了娘。作為女主人,娘在飯桌牌桌上的待客之道是大家公認的周到體貼。娘記性特別好,隻要是她見過的人聽過的事,再瑣碎細小再複雜糾纏,她也不會搞糊塗。她以己度人,三言兩語就能說到人心裏去。因此,隻要是來家裏吃過飯或打過牌的人都會覺得娘特別青睞照顧自己。 

可惜娘做人的本事小九妹一丁點也沒有學會。 

娘以前的事諱莫如深從來沒人知道,小九妹隻知道娘現在的事,也是阿福悄悄告訴小九妹的。其實娘並非爹爹的大房娘子。爹爹早年在鄉下成親的原配和兒女多年來守著祖屋和田產收租過活,逢年過節會挑些地裏的時鮮土物上來走動走動,請安問好之餘順便商量一些鄉下的事情,討個主意再回。 

那幾天,娘總要吩咐阿福每日預備下滿桌好酒好菜,還親自下廚做羹湯。臨回鄉下,無論大人小孩個個吃得肚兒滾圓滿嘴抹油,扁擔挑了滿滿籮筐滬上的新奇吃食穿用。 

娘對每一個遠道而來投奔她和爹爹的遠親故友都是慷慨周到的。無怪乎家裏上下街坊鄰裏沒有人不誇娘賢惠大方會做人的。 

娘還有一樁讓小九妹暗暗稱奇傾佩不已的事。一個舊社會的家庭婦女,隻斷斷續續念過一年半私塾的半文盲,除了管理好一家大小吃穿用度,調教出一幹傭人廚子保姆車夫,娘居然還幫著爹爹經營著一個做繩子的作坊。 

旗球牌繩子在當地小有名氣。爹爹隻管在外做事,作坊的事全由娘拿主意。 原料供應,客戶關係,雇人辭人,運貨卸貨。。。娘都打理得妥妥帖帖,幾年下來規模越做越大,生意做得順風順水。客戶都成了老朋友,老客戶又帶來新客戶。 

家裏麻將局不斷,飯局不斷,尤其是逢年過節,常常是剛剛送走一批客人,又來了下一批,流水席吃得好像現如今的自助餐。 

娘平日裏穿條紋或素淨花樣旗袍,頭發密密往後收攏低低地盤一個髻,偶爾插一根簪子。每次娘笑吟吟應酬客人吃喝陪打麻將,或者不露聲色教導訓斥傭人,小九妹看了都又敬又怕,想起紅樓夢裏的榮國府當家王熙鳳。 

小九妹是多麽希望自己遺傳到娘的哪怕一丁半點的蕙質蘭心啊!幾個姐妹都是烹飪女紅高手,個個伶牙俐齒,得理不饒人。唯有她,累的半死不活也拿不出幾個像樣的小菜和顏色協調的編織刺繡,常常引來眾姐妹恥笑。唉,更別提那待人接物人情世故的深奧學問了。一來,她是怎麽看也看不明白,二來,她也不想學,因為學也學不會。 

小九妹自慚形穢,也不怪娘不拿正眼瞧自己,隻怪自己天性魯鈍,笨手笨腳,厚嘴訥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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