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盼過年,從寒假第一天開始倒計時。大姐的匯款、郵包總是在南方小年前後從遙遠的北京寄回來,父親從郵局領回包裹、匯款的同時,更是領回一臉的欣慰和親情;小姐姐會從學校分得一些過年福利,譬如兩袋楊梅酥糖、幾斤花生瓜子,雖不如現在的山珍海味、奇花異果名貴值錢,但卻能烘托出平實、溫暖的年味兒。待小年一過,熱鬧的年節準備陸續啟動:二十五洗慈菇(荸薺),二十六備香油,二十七忙殺雞,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煮甜酒……遠近傳來殺豬宰羊的嚎叫聲、池塘裏人歡魚跳的捉魚場麵,讓我每天都沉浸在過年的喜慶中。現在想來,那種聆聽新年腳步的感受和心情比之真正來臨的大年初一的歡欣和熱鬧更讓我期待。
走出家門,到附近街上轉悠,更能沐浴在“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的集體喜慶中。采購年貨的人們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街道兩邊的商家店鋪門前更是一片繁榮:印著大紅“福”字的年糕一匣子一匣子地碼著,小山似的;紅綢布封頂的慶歲甜酒,一壇壇地一字兒排開,空氣中彌漫著綿甜的酒香;剛出鍋的芝麻米花糖正散發著撲鼻的熱香;鮮嫩奶白的魚糕一籠屜一籠屜地冒著熱氣;琳琅滿目的煙花爆竹攤前,還有人揮毫潑墨即興寫春聯……
大哥一般都在年三十或二十九的上午匆匆往家趕,他回家最能令我興奮,他每年都會置辦一些時下流行的外來年貨和漂亮糖果,讓我感受傳統之外的新鮮。大哥一回到家,這個年就可以正式進入程序了。父母總是在除夕這一天早早起床,文火煨雞、大鍋燉肘子,中午過後,便滿屋子飄香,是那種濃鬱的鮮美、肥而不膩的肉香。旁邊還有油鍋嗞嗞作響,炸黃串肉、酥扣肉麵子,這些都是父親的拿手。這一天父親的廚藝絕活就像春晚一樣,一年就露這麽一回。
父親做的扣肉是我迄今為止見過和吃過之最,從蒸籠裏端出來的一瞬,不由得你不做吞咽動作:一張糖黃色、亮晶晶的扣肉麵子飽滿地覆蓋在一大碗事先用蔥薑、五香粉調過味、結結實實的瘦肉上,掀開扣肉麵的瞬間,那種熱騰騰的撲鼻酥香直鑽進肺裏,瘦肉鮮甜味足,劃拉一小塊扣肉麵含在嘴裏,入口即化,細滑糯香,不油不膩。父親做的那道幹墨魚紅棗甜湯更是一絕。幹墨魚事先用水泡軟切絲,經文火炒出香味,用黃糖製成金黃色,紅棗去核切片,荸薺煮熟去皮切片,再配上去衣的炒花生仁和深灰透明的紅薯粉皮,以上原料,嚴格按火候、順序下鍋,那色相集紅白黃灰於一體,味道集鮮香、脆甜、爽口於一鍋,特別是裏麵的粉皮,晃在湯中,靈波異動,吃起來爽滑勁道。這樣的甜湯,我們兄妹幾個一口氣能吃完一大鍋。
母親廚藝一直不佳,這是我們公認的,曾提過無數意見,讓她向父親學習,但她一邊不服氣,又一邊無心與父親爭高下。後來我們自己都陸續成了煮婦後,似乎理解了母親,任何事情當它成了你每天必須完成的任務時,就談不上興趣和創意了。但母親對於煮婦的工作一直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尤其可貴的是,熱情好客,甭管親朋好友誰來了,一定熱情留飯,我們兄妹的同學朋友不知來過多少,母親總是笑嗬嗬招待,煮茶弄飯從不嫌煩、從無怨言。這麽想著,我父母真是一對好搭檔,各盡其能嘛,也正好讓父親有個一年一度發揮展示的舞台。
每年的年三十和大年初一是父親為全家人忙碌的日子,也是他最開心的享受。當滿滿一桌豐盛的年飯上桌,母親穩穩地坐到桌前,父親在堂屋門口點燃千響爆竹,除夕團年飯飯就算正式開始了。之前,無論我們多麽饞哪道大菜,隻要母親還沒有坐穩,父親就不會宣布開始;隻要父親還沒有端起酒杯說:“過年了!”,我們都不會動任何一道菜。父母從來沒跟我們一板一眼講過什麽規矩,但這似乎是與生俱來就有的意識。年飯桌上,母親動的第一筷子一定是給父親夾菜,並由衷敬重地說:“老頭子,又辛苦一年了!” 盡管母親從不喝酒,但年夜飯上,父親會給母親斟滿酒,並帶領我們一班大小第一杯敬她。每當這時,我內心的感動、溫暖像一股熱流瞬間流遍全身,繼而生出一份深深的敬意和感恩…...
今年過年前一天,我給大姐一家打電話,詢問年節準備如何了。得知:女兒一家年三十飛夏威夷度假;兒媳婦要帶孩子去三亞過年,兒子感覺不妥無奈留下陪父母。大姐淡然一笑:現在過年也不怎麽當回事兒了,家裏什麽東西都有,不缺吃不缺穿,不想做的話,打個電話各種美味都直接送家裏來了。孩子們趁著有假,就讓他們好好玩吧。聽完後,我也淡然一笑:是啊,如今什麽都不缺了,過年也刪繁就簡了。放下電話,我就想:曾經那溫馨、熱鬧、傳統的年節是因為缺吃少穿才有的嗎?
我愈加思念從前和父母度過的每一個除夕,那種過年的味道,無論過去多少年、無論我身在何處,都不會淡忘。隨著歲月的流逝,那撲鼻的肉香、爽口的甜湯、樸實的溫情愈加讓我記憶猶新、終生不忘。此刻,耳旁仿佛又響起年夜飯開始的聲聲爆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