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四年級的那個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忽然接到了學校的一個緊急通知:四年級所有的學生兩天後需返校參加語文、數學和英語摸底考試。
我和鄰居家的三個小姐姐已經玩了一個暑假的撲克牌,每天玩四五個小時,心都散了,早將課本裏的知識扔到了爪哇國。再加上我對“摸底考試”的概念不甚理解,以為是不計入成績單的一種素質考試,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匆匆翻了幾頁書就上陣應考。成績可想而知,英文勉強上了九十分,語文八十多分,數學隻有可憐的七十幾分。
開學前收到了學校的另一個通知,小學開始實施六年製教育。我們是新製下的第一屆學生,學校作特例處理。四年級的四個班,一班是尖子班,班內的大多數同學可以從四年級直升六年級。二班和三班是普通班,將近一半的同學直升六年級。我所在的四班是差班,隻有五個直升六年級的名額。暑假末期的摸底考試其實就是針對這次分班的一場重要考試,我的差強人意的成績讓所有的任課老師大跌眼鏡。但老師們參照我以往亮眼的成績單和學科競賽名次,決定開綠燈,讓我直升六年級,分在了尖子一班。
進了尖子班才發現,我的摸底考試的數學成績全班倒數第一,而且成績不是一般的“渣”,我是唯一一個數學考了七十幾分的。與鄰座的幾位同學交談時,發現班裏有兩座撼不動的“大山”- 沈同學和楊同學。沈同學是福州曆史上大名鼎鼎的七零後學霸,數年後榮獲第21屆國際化學奧賽金牌,是第一個獲此殊榮的福州學子。楊同學有著驚人的數學天賦,當年中國人崇拜陳景潤,於是同學們給他安了一個外號“陳景潤”,這個外號跟隨了他大半輩子。我在同學們比比畫畫的敘述中,從遠處觀察了這兩位學霸,見到了他倆的背影。之所以隻見到了背影,是因為我坐在教室的倒數第二排,目光所及都是前排同學的背影。沈同學是小胖墩,無可非議地坐在了第一排,楊同學身軀清瘦,個子並不矮,卻坐在了第三排。
十月中的某一天,第二節早課上到了一半,楊同學忽然氣喘籲籲地跑進了教室,上氣不接下氣地對站在講台上的班主任黃老師說,二號公共汽車才開了兩站就拋錨了,他隻得下了車,從華塑(華僑塑料廠)一帶一路小跑著,跑了四公裏才來到學校。他滿頭大汗、氣喘如牛的樣子讓同學們忍俊不禁,我頭一次看清楚了他的長相。他有一張帥氣的瘦長臉,劍眉,高鼻梁。我這才知道,他住在福州郊區的鐵路局員工宿舍,每天都要乘坐二號公車,從火車站出發,一路經過華塑和五四路,半小時後在省立醫院對麵的車站下車,再步行十分鍾到校。
不久,老師調他與我同桌,不知這裏麵是否有好同學之間互相促進、更上一層樓的意思。經過一個多月的奮起直追後,我的成績一路扶搖直上,學霸光環重新加身,讓所有人另眼相看。楊同學是全班離校最遠,卻是最早到的學生,而我仗著自己的家與學校隻有幾百米之遙,跑步幾分鍾就能到校,幾乎天天睡懶覺,好幾次險些遲到。每日的早讀課,第一件事就是和楊同學對作業。按現代的說法,他是真人版的“快對作業”神器,尤其是遇到數學難題,他稍微思考一會兒,一拍腦袋,就能給出多種正確的解題方案。有了這個“神器”護身,數學作業拿滿分,考試拿高分是家常便飯。
不過我發現這位同桌有點怪,他從來不帶牙缸來學校喝豆漿。為了增加學生們的營養,學校讓每個學生每個月交一塊錢,課間操時給大家供應豆漿。每天上完頭兩節課後,老師們便提著一個盛滿了熱豆漿的大錫桶來到教室門外,學生們排著隊,人手一個從家裏帶來的牙缸,交給老師舀豆漿。楊同學是唯一不交錢,不帶牙缸的同學,無論老師怎麽敦促,他隻說自己不愛喝豆漿。有好幾次其他同學因病缺課,桶裏的豆漿剩下了一些,老師不知從何處拿來了一個幹淨的牙缸,打算舀一些給楊同學喝。楊同學的臉漲得通紅,一臉驕傲地拒絕了。
這個小小的舉動觸動了我的心事,不由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有類似的經曆。
那時我才六歲,上幼兒園大班,福州夏日酷熱難當,老師讓每個小朋友帶一個牙缸寄放在學校,下午兩三點鍾幼兒園會派涼開水給小朋友喝。我向爸爸討牙缸,爸爸當著我的麵打開掛在牆上的碗櫥,指著家裏僅有的兩個喝水用的小牙缸說:“一個留在家裏給媽媽用,妹妹剛剛上小班,讓她帶一個到幼兒園,家裏再也沒有多餘的牙缸了。晶晶乖,爸爸還要攢錢給媽媽買全新的縫紉機。算了,不在幼兒園裏喝水,放學回來爸爸燒水給你喝。”
我知道家裏窮,媽媽又病得厲害,便懂事地不敢開口向父母討東西。我每天空著手去學校,老師問為什麽不帶牙缸來。一開始我說忘了帶,老師問得多了,我就找借口,說自己不感到口渴,不需要喝水。到了最後,我是班上唯一一個不肯帶牙缸的孩子。老師也覺察出了我在撒謊,有一次當著全體小朋友的麵,沉下臉訓了我這個“學渣”幾句:“你是班上最不聽話的,從家裏帶一個牙缸來會死嗎?你看看你的數學作業,沒有一道題是對的,漢字寫得像鬼畫符,你有專心聽課嗎?有空讓家長來一趟。”
我一向很怕老師的,但為了保全窮爸爸的顏麵,生平第一次提高嗓門對老師強調:“我不帶牙缸來是因為我根本不口渴,不需要在學校喝水。”為了向老師證明我沒有撒謊,我在三伏天大汗淋淋的,也從不在學校裏討一口水喝。有一回幾個小朋友中暑沒來上學,又到了派涼開水的時間,老師建議我拿其他小朋友的牙缸喝水,我搖頭拒絕。如此堅忍了一段時間,我鍛煉出了“特異功能”,在大熱天幾乎可以一整天不喝一口水,也不覺得難受,從此得了個外號“沙漠之舟”(駱駝)。
時隔幾年,我發現小學六年級的同桌也有相似的舉動,忍不住猜想:“難道他家裏也有一個生病的媽媽?家境不是太好?” 我還注意到,楊同學隻有兩套工裝藍色調的衣褲,輪換著穿,其中一條外褲有點短,裏麵的秋褲腿都露出來了。顯然是個子長得太快,媽媽沒錢給他換新的,隻好舊褲子將就著穿。
我暗自同情起這位同桌來。有好幾次我忍不住想開口,把自己喜歡的那份豆漿讓給他喝,又怕傷了他的自尊,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二十年後,我在加拿大,楊同學在廣東,我倆隔著大洋靠電郵傳情。他對我說,小學畢業前他常常餓肚子。他的父母是從廣東農村跳出龍門的大學生,每人每個月隻有四十多塊錢的工資,還要負擔遠在農村沒有勞動力的父母,一到月底就缺錢,不得不向鄰居借五塊錢度日,下個月初發了工資再還。楊同學每天的早飯是一碗稀粥加一根油條,不等中午放學,肚子便餓的咕咕叫,怕父母再添幾分焦慮,他硬是忍著不說。
婚後他來到加拿大與我團聚,見到了我的已在溫哥華定居幾年的父母,從他們的嘴裏聽說了我們家的一些辛酸往事。他忍不住感歎道:“我對你的感情能夠堅持到今天,全靠那幫發小的成全。你是省重工業設計院的子弟,我們年段有十幾個從那個大院出來的孩子,他們應該都從自己的父母那裏聽說你媽媽得了絕症,你的成分不好的外公一家也備受歧視慘兮兮的,卻從來沒有人把這件事當成一件大新聞在同學中傳播,給你造成不好的心理壓力,不然你的自尊心早就垮掉了。我與你小學、中學十幾年同學,竟然對你家的不幸一無所知。我隻知道這位女同桌好用功好上進,才華橫溢,肌膚如月光般皎潔,是我心目中完美的妻子的形象。”
我不禁啞然失笑。小時候隻顧著同情其他同學,沒想到自己才是眾多發小們同情的對象。我把夫妻間的對話告訴了一位與我同一個大院長大的發小,她謙遜地說:“我們的父母工作都很忙,沒有功夫說別人的閑話。那時候的人很淳樸,哪個同學的媽媽得了重病,絕不可以當成一個笑話到處宣傳讓人家難堪的……”
我和楊同學的寶貝大兒子也是一隻“駱駝”,每天帶著一個滿滿的水罐去學校,放學回到家,水罐仍是滿滿的,一口未喝。楊同學訓斥兒子:“每天那麽大的運動量,還要在學校吃午飯,竟然不喝水,你是怪人嗎?”我終於明白,我的“駱駝”體質是與生俱來的,不是從小在幼兒園裏不喝水練出來的。
幾天前我在寫一篇關於桉樹的文章,與老公閑聊時,他提到了小時候乘坐2號公交車到城裏上學,一路上見到很多小葉桉。可以說,他的部分小學記憶是與芬芳的桉樹捆綁在一起的。我問他是不是因為家境清寒才舍不得花錢喝豆漿,他堅決否認:“不是,我從小就不喜歡喝豆漿,也不吃牛肉,肚子再餓也不吃。” -原來他是矯情!
可見窮人家的孩子是多麽敏感啊,一些稀疏平常的小事都會被過分解讀容易受傷。難怪作家高曉聲認為,“一個窮孩子要維護住自己的自尊心,像一隻麻雀要孵化成功一枚孔雀蛋一樣難。”
可是神早在冥冥之中就告訴了我們,幸福不是金山銀山、功名利祿和廣廈肥田,幸福是一種溫柔的情感。就在那一片陽光下,那一片土地上,在小葉按的枝葉隨風搖曳的瞬間,在周圍的同學以一種善良的目光注視著你的片刻,神溫柔的憐憫已悄然而至。
原來我很小就獲得了幸福。
附:
我在研究能夠在溫哥華生存的桉樹品種時,發現網站上有一句流行語:“藍桉已遇釋懷鳥,不愛萬物唯愛你,釋懷來去無歸期,夢回已逐浮雲散,我願為藍桉”。好多人說此詩出自泰戈爾的《飛鳥集》。“藍桉已遇釋懷鳥”的英文原意是“The blue gum has already met the red-billed blue magpie.” 某些不懂植物的人做了這樣的詮釋: 藍桉(Blue gum ,學名Eucalyptus globulus)是原產於澳洲的一種桉樹,有毒且霸道,會殺死身邊幾乎所有的植物,隻會允許一種鳥棲息在樹上,這種鳥就是紅嘴藍鵲,又被稱為釋懷鳥。所以藍桉的含義就是我所有的溫柔和愛,都是隻對你一個人的。
我在網站上找到了英文版的《飛鳥集》,並無查到“The blue gum has already met the red-billed blue magpie.” 一句。倒是在網站上找到了一本耽美小說《藍桉已遇釋懷鳥,不愛萬物唯愛你》,說實話,這種雙男主的斷背山故事有點讓我倒胃口。
(藍桉)
我還是喜歡自己寫的《桉樹葉的浪漫表白》,敘述的是平凡男女之間樸素單純的感情。這次又追加了一篇《悄然而至的溫柔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