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虹的空間

一個浪跡天涯的遊子,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一種揮之不去的眷戀,一片散落雲間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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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亞洲令人震撼的三篇文章

(2014-08-22 13:06:07) 下一個
劉亞洲令人震撼的三篇文章
也許,隻有李先念的女婿、國防大學政委劉亞洲中將,才能用這種俯視曆史的作家應有氣度,來寫這三個人物!

劉亞洲:《廣場的見證》

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把魔鬼放出瓶子,再也收不回去。古老的民族染上狂熱,猶如老年人墜入情網。小夥子,想想你被一個老太婆發瘋似地追求的情景。那發燒的眼睛和幹癟的乳房。這就是文化大革命。

毛澤東原來的時間表是:一至兩年,文化大革命勝利結束,劉少奇們成戰俘。他領著全黨繼續上路。他萬沒料到這場革命野馬奔騰,他已完全駕馭不住。林彪的背叛給了他漂亮的一擊。他那樣信任林彪,把能給的全給他了,可林彪不滿足,居然還想要更珍貴的:他的性命。不錯,林彪最後是倉惶出逃了。可在林彪倉惶出逃之前,毛澤東是否也倉惶了一回?為了躲避林彪的襲擊,毛澤東視察南方回北京時,忽走忽停,一日數變,叫人捉摸不定,到北京後是悄悄在豐台下車的。一個統治者在自己統治的地盤裏還這樣偷偷摸摸,也夠悲哀了。

林彪事件後,全國人民驚訝地注意到一個現象:毛澤東勢不可擋地見老。這個星期見外賓的照片和上星期照片比較,準有別。從這個意義上說,林彪沒全輸。他畢竟折了毛主席的壽。打擊是沉重的,但不是最重的。最重的打擊來自——天安門廣場。我要說的是“四•五天安門事件”。

一九七六年的中國是玩深沉的中國。人民在思考。五四運動以後的幾十年裏,他們不被允許思考。領袖已經替他們思考好了。有思考的奴隸是危險的奴隸。他們總體是不愛思考的。一九七六年他們當中一部分人稍稍動腦思考了一下,就弄出了個“四•五天安門事件”。然後華國鋒一粉碎“四人幫”,他們又不思考了。

文化革命是紙老虎,不要說經不起戳,它甚至經不起思考。一思考它就崩潰了。人們發現,文革是烏托邦。第一批設計烏托邦的人,是有心人。而現在,是反烏托邦的人才是有心人了。文化大革命再進行下去是不可能了——戲畢竟是戲。人民反對文化革命。而反對文化革命就是反對毛澤東。這是“四•五天安門事件”的靈魂。悼念周恩來總理是虛晃一槍。人們在尋找爆發點。而周恩來去世得恰到好處。他最後給了人民一個機會。

這個人死得有點慘。他與毛澤東配合得天衣無縫。那是因為他萬倍謹慎。他謹慎到……謹慎到這種程度:赫魯曉夫訪華時吃宴會與他碰杯,而毛澤東沒舉杯,他也死死不舉杯。

如果為周恩來舉行國葬,如果毛澤東探望一下周恩來,或參加追悼會,一切都不會發生。周恩來去世後,汪東興、張耀祠已勘察好中南海至北京醫院的路線,以為毛澤東會去,但毛澤東沒去。汪東興因此還發了兩句牢騷。張玉鳳也流著淚勸毛澤東去,可他拒絕了。說句公道話,他已經沒有能力去了。他也病得快要死了。應該說在這幾天他沒做錯什麽。除了放鞭炮那件事有點讓人捉摸不透外,他基本是無愧的。

周恩來去世後幾天就是春節。除夕夜,全國沒有一聲鞭炮響。我敢打賭沒有。毛澤東卻吩咐張玉鳳等工作人員搞來鞭炮,在遊泳池門口大放特放。他已極度虛弱,也在別人的攙扶下,點燃二踢腳。以前他從不親自放炮。今天他放了,並從垂死的臉上綻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那晚上他們放了許多鞭炮。第二天早上,鞭炮屑是用三O一卡車拉走的。

不明真相,或明了真相,人民總之不能忍受了。四月開始了決死的戰鬥。天安門廣場又一次當了明星。全中國人仿佛都跑到廣場上來了。他們的爺爺曾在這裏鏖戰軍閥的馬隊。他們的爸爸曾在這裏狂歡建國。他們本人曾在這裏痛哭流涕發誓效忠文革。現在他們反戈。

那幾天,毛澤東密切注視著天安門廣場。他與廣場同呼吸共命運。雖然他已半截身子入土但並不妨礙他掌握廣場的動向。後來華國鋒說什麽江青、毛遠新蒙蔽欺騙了毛主席,那是別有用心的。誰也蒙蔽不了毛主席,除了林彪。他的心情很沉重。以前,天安門廣場屬於他。現在,廣場不再屬於他。他悲愴地意識到他與廣場的蜜月已經結束。他已不再是廣場中人。他力圖還是,但廣場已不收容他了。廣場拋棄他了。那天,當毛遠新把被公安部定為OO一號的反革命詩詞念給他聽時,他的臉色蒼白極了。

欲悲鬧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傑,揚眉劍出鞘。

毛遠新一邊念一邊瞅他叔父,生怕叔父會震怒。但叔父沒有怒,卻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把頭低下了。幾根稀疏的白發遮不住禿掉的腦殼。他就這樣低著頭,一言不發,足有幾十分鍾。毛遠新以為叔父睡著了,輕輕起身想離去,豈知叔父突然開口:“是灑淚,還是灑血?”“灑淚。”姚文元立即在出簡報時把這一句改為“灑血祭雄傑”。

四月五日深夜,大軍出動,將天安門廣場一鼓蕩平。廣場又一次浸泡在鮮血中。王洪文在人民大會堂裏指揮了這場屠殺。戰場打掃完畢,他興衝衝地來中南海見毛澤東。毛澤東正穿著睡衣躺在床上看《紅樓夢》。王洪文說:“主席,我們勝利了!”

與王洪文喜悅的神色相反,毛澤東臉上布滿陰雲。他正在看寶玉與寶釵成親那一段。林黛玉孤零零躺在床,傾聽遠處歡樂的絲竹聲,一定也幻想著自己情人與別人性交的情景,猶似萬箭穿心。一貫心軟見了落花也哭的她此時竟無淚,說:“寶玉,你好……”無下文了。

王洪文噴著唾沫講述天安門廣場的激戰,毛澤東始終沒抬頭。王洪文講畢,等待導師誇獎,沒想到毛澤東說:“黛玉說:‘寶玉,你好……’好什麽呢?這真是千古之謎。你好狠心?你好好待寶釵?你好不理事?……”王洪文一臉茫然。毛澤東根本不看王洪文,繼續訥訥:“你好好睡覺?你好苦……你好苦?啊,對了,是這句:你好苦哇。……”

四月六日,政治局開會,將天安門事件定為***。毛澤東用顫抖的手在政治局的報告上批示:“士氣大振,好!好!好!一首都,二天安門,三燒打,性質變了。”

當天晚上,他病了。發燒。咳嗽咳出血痰來。他叫別人士氣大振,而自己的士氣卻一蹶不振了。那一天,由於心情灰暗,他說得最多的話題是死。王洪文來看他,他問這個年輕的接班人:“我死之後,中國會發生什麽事?”

一年前,他曾用同樣的問題問王洪文和鄧小平。王說:“全黨會自覺執行毛主席革命路線,把革命進行到底。”鄧粗聲粗氣地說:“軍閥混戰。”毛澤東欣賞鄧的回答。現在王洪文楞了一下,拾起了鄧小平的牙慧,輕聲答:“軍閥混戰。”

毛澤東白了他一眼:“胡說八道。”張玉鳳服侍他吃藥,他撫著她的手說:“我給你講個故事。過去在延安,下雨天,打雷閃電。電打死了一個縣長。老百姓都說,電打不死毛澤東。我得出一條結論,電打不死我,病能打死我。”張玉鳳把藥勺朝它嘴裏放。嘴唇哆嗦得太厲害,藥灑了。

晚上,毛澤東想看電影。張玉鳳從中央辦公廳調來一部新片子,《難忘的戰鬥》。因為毛澤東患病,今天坐在他身邊的是中南海門診部的護士長。電影開頭有這樣一個情節:人民解放軍解放了一個城市,列隊入城。群眾揮舞著小紅旗夾道歡迎。護士長忽然覺得有一股潮氣從旁邊飄來。她望望毛澤東,大驚。毛澤東的臉上掛著兩道晶亮的淚痕。毛澤東哭了。護士長注意到,毛澤東的淚水不停地湧出來。護士長問:“主席,你怎麽了?”

銀幕上,一群青年學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毛澤東指指銀幕,問護士長:“那歡迎的學生裏有你嗎?”
解放時護士長是上海學生,毛澤東是知道的。當年她也確在歡迎之列。毛澤東這麽一問,她不知為什麽驀地感到一陣心酸,淚水嘩地一下淌出來。她點點頭:“有我。”

毛澤東也點點頭。從他臉上撲過來的濕氣更大。遠處,又響起輕輕啜泣聲。是張玉鳳。跟著張玉鳳,其他工作人員也哭了。毛澤東的眼淚感染了其他人。其他人的哭聲反過來又感染了他。他,鐵腕統治中國數十年,妻子兒子死了都不曾掉一滴眼淚,現在漸漸抽泣出聲了。他愈來愈不能控製自己,竟用手捂麵,淚水順著指縫流。全場哭聲響成一片。電影無法放下去了。張玉鳳和護士長把毛澤東攙扶走了……

上帝以一個“生”字展覽他的作品,然後以一個“死”字統統收回。天安門事件半年後,毛澤東與世長辭。

劉亞洲:《“二把手”劉少奇》

此文被訪者是一位在中央辦公廳秘書局工作長達四十年之久的老同誌。斷代史不斷。通史不通。史學家多半是第二流文學家,第三流思想家。他們居然沒有發現這個可怕的規律:中國官場上,“二把手”從來是悲哀的。翻翻中國通史,丞相很少有好下場的。“伴君如伴虎”這個用鮮血換來的寶貴經驗,相信在很大程度上是丞相們總結出來的。這是他們血淚的控訴。曆史發展到二十世紀,發展到中國共產黨手裏,這個規律變得更加顛撲不破。今天我不說別人,就說劉少奇。他是“二把手”裏的好榜樣。張國燾叛變革命後,躲在香港罵遍了共產黨的領袖們。罵到劉少奇時,他說:“劉少奇是毛澤東的‘功狗’。”他說得不錯。毛澤東之所以有今天,劉少奇的功勞最大。

紅軍長征到延安後,記得有一回看戲,演的是唐僧取經的內容。毛澤東突然對身邊的一個民主人士說:“唐僧西天取經誰最堅定?唐僧。誰最動搖?豬八戒。”接著他指著坐在他左邊隻隔一個座位的張國燾,說:“他就是長征路上的豬八戒。”張國燾聞言大怒,哐啷一下站起來,向劇場外走去,罵了句:“無恥。”毛澤東麵不改色。我又聽見哐啷一聲響,隻見一個身材高挑的人拔地而起。是劉少奇。他對張國燾厲聲道:“你住嘴!”滿場大員,無一人拔刀相助,連毛澤東本人都未拔刀,劉少奇卻慷慨拔刀了。就那天晚上的事情單獨來看,我隱隱覺得劉少奇有點過分了。不錯張國燾是罵人了,可毛澤東也罵人了,而且出擊在先。張國燾的嘴薄如紙,毛澤東的嘴比紙薄。劉少奇怎麽就一個魚躍跳到毛澤東的隊列中呢?

賴劉少奇鼎力支援,毛澤東狂勝張國燾。張國燾見勢不妙,夾起尾巴逃跑了。今天來看,張國燾真是聰明的一休。雖說最後他以八十歲高齡在加拿大多倫多養老院中病死,但總比劉少奇死得漂亮多了,也溫情多了。還比劉少奇多活十歲。

劉少奇最偉大的功勞在於從事了一項發明創造。他提出了“毛澤東思想”。

一九四五年黨中央在延安召開“七大”,劉少奇在會上熱辣辣地誇獎毛澤東。他做了幾次報告,次次都是嘴巴上盛開喇叭花。有一次報告,他總共一百零五次提到毛澤東的名字。這是我統計的。當時我在台下,十分注意地看台上的領袖們的表情。他們均在點頭,周恩來、任弼時點得很輕,充其量能算頷首而已。林彪點得衝動而激烈,象小雞啄米一般。令我奇怪的是,毛澤東也和他們一樣點頭。他臉上掛著自信的笑。他放任自流地聽憑別人歌唱自己。

劉少奇作修改黨章的報告。毛澤東被他表揚了絕不下一百次,如果加上“毛澤東思想”就更不計其數了。他幾次脫離報告,去解釋那個剛被分娩出來的字眼。每到這時,他的聲音都會提高八度。念稿時他還稍有結巴,這時卻流利如水。他一次一次地用手劈開胸前的空氣,他特別激動。當他最後一次作解釋,說出了那句在以後被千萬次重複的名言時,他的聲音嘶啞了:“我們偉大領袖毛澤東已經用他的思想把我們全民族的思想提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就是毛澤東思想!”掌聲雷動,幾乎要掀翻楊家嶺大禮堂的天靈蓋。“毛澤東思想”是劉少奇這個母親生出來的。這個嬰孩一出世就注定要萬歲的。今天,毛澤東已無言,劉少奇亦無言,但毛澤東思想仍在喋喋不休地發言。我們用它鬥天,鬥地,鬥別人。別人也用它鬥我們。誰上台誰就自己宣布掌握了它;誰下台誰就被別人宣布背叛了它。上台下台,車輪咕轆轆轉,隻有它巋然不動。

毛澤東首先應當感謝劉少奇。他也確實這麽作了,他不止一次對別人說:“經過延安整風,我結識了幾個親密的朋友。有劉少奇、陳伯達、胡喬木、高崗、陸定一、彭真。還有周揚。”劉少奇赫然排在第一位。劉少奇為毛澤東立了大功。毛澤東論功行賞,回報極為豐盛:毛澤東準備把這個國家交給他。英國元帥蒙哥馬利訪華時問毛澤東誰是他的接班人。毛說:“很清楚,是劉少奇。他是我們黨的第一副主席,我死後就是他。”

劉少奇即將得到一個國了,當然是春風得意。大喜。他居功了,居功者總是氣焰萬丈。我在許多場合下都聽見他說這樣的話:“七大以前,沒有樹立毛主席的絕對權威,就拚命樹。七大以後,覺得不提大家也知道了,就不樹了。”完全把這樣神聖的使命當成自己的事。想樹就樹,不想樹就不樹。居功至此,焉得不敗?既然樹了,就得一樹到底。在這條死胡同裏是沒有退路的。

進入六十年代後,劉少奇愈發意氣昂揚。特別是當毛澤東發動大躍進失敗,被逼退二線,由他接任共和國主席時,他也變成一顆暖烘烘的太陽。他當主席的第二天,我看到了套紅的《人民日報》。他和毛澤東的照片並排聳立在第一版上。他還和毛澤東露著一樣的微笑。是那種帝王般尊貴的笑。這叫我不免歎息了。這種時刻你應當繃緊臉才對。盡管你心花怒放也應當強迫自己嚴肅,作謙虛謹慎狀。你怎麽那麽快就學會了領袖式的笑呢?他被功勞衝昏了頭腦。“功高震主”,是曆代功臣們用腦漿寫的格言,被他忽略。於是他也隻好象曆代功臣們一樣,腦漿塗地了。

毛澤東,一代英主,怎能容許身邊睡著這麽一個咄咄逼人的“二把手”。他對劉少奇的態度轉變了。一九六五年夏天,戴高樂派特使馬爾洛訪華,與毛澤東會見時,他又談到接班人問題。毛澤東說:“象戴高樂和我這樣的人,是沒有接班人的。”會見時我不在場,但談話記錄首先送到秘書局。我一看見這句話,就知道戰鬥的號角已吹響。幾個月後,文化大革命一聲炮響,給劉少奇送來了死亡。他猝不及防,毛澤東已把他牢牢鎖在瞄準鏡中許久,他完全無所知。文化革命一開始,我就被派到專門審查劉少奇問題的特別小組工作,直到他死才回原單位。我對他的心態了如指掌。

在最初的那些日子裏,劉少奇一有空就在毛澤東住宅左近走來走去。他想見毛澤東。毛澤東一直躲著不見他。毛澤東仿佛理虧。否則為什麽懼如虎?我想象得出劉少奇要對毛澤東說什麽。後來他終於見了毛澤東一次,第一句話就說:“我辭去《毛澤東選集》編委主任這一職務……”毛澤東低著頭拚命抽煙,象啞巴了。第二天,近萬名革命小將殺進中南海,將劉少奇揪去批鬥。他挨了打。批鬥會結束時,幾名大漢狂暴地按頭扭手,強迫他跪在黑壓壓的人群前。他被打翻在地。不久,他失去自由。這段時間他隻做一件事:學習《毛澤東選集》。他沒日沒夜地捧著那本書在讀。他以前讀它時,意得誌滿,底氣十足。戴著老花鏡,慈祥得象奶奶,白發梳理得滑溜溜。現在讀它,情形截然不同。寧靜已死,心潮難平,白發象雞窩,胸部起伏劇烈。翻書時手顫抖得厲害。有好幾次,我見他讀著讀著,眼淚無聲無息地流出來,和鼻涕摻在一塊墜落,他竟不去擦,眼淚鼻涕塗在書上。

此後,批判升級。他被打得遍體鱗傷。革命小將把他拖進拖出,象拖死狗。但他還是不低頭。我知道,支撐他的是心中那股氣,他不服。他怎能服?他立了天大的功卻受了天大的苦,這豈非天大的冤?但他終得咽下這口氣。記得是一九六八年十月五日,他挨完批鬥回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他還得到消息:他的大兒子死了。他對我說:“你替我給主席捎句話……我離開北京,和愛人孩子去延安種地。去老家也行……我願意做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嗬,你終於氣順了。你在哀求。你徹底認錯。你投降。我看得出來,現在你隻求保命了。

不幸你是幼稚的。你怎知道當你病得要死,不給你治,而八屆十二中全會要召開了,卻派人給你治病,不讓你死,“給全會留活靶子”?你怎知道今天,十二中全會已開過二十天,開除你出黨的決議還瞞著你,而偏偏要十一月二十四日您七十歲生日那輝煌的一天再對你宣布?這一切,都讓你死。可笑你還哀求什麽去種地,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哪一寸容得下你?

啊,功臣,我心裏歎道。千古悲劇的功臣,無依無靠的功臣,孤獨淒涼的功臣,晚節不忠的功臣,你在重複著孫臏、伍子胥已演過的劇目。你們都想感動上帝。石頭會被感動,而人是不會的。

他被剝奪了一切。死時他是裸體的,連褲頭都沒有。他的死亡卡片上這樣寫著:

姓名:劉衛煌職業:無業死因:病死

秋無際:《恩來》

以下是一位在周恩來總理身邊工作過的人講的往事

1

1976 年2月,突然接到電話:天津市委又征集到一批周恩來總理年輕時的文物,已送到中南海西北門,要我親自簽收。周總理逝世已一個月了,全國人民仍淹沒在悲痛的海洋中。中央向各地征集周總理的文物及資料。我來到西北門。天津送來的是周總理在南開上學時辦的進步刊物,還有一些照片。其中一張分外惹眼。我曾在我的朋友章××家中見過。是張劇照。一個女子正在表演。短發齊耳。十分美麗。初見時我的心甚至微微一顫。章××說:“你肯定想不到這是誰。”我問:“誰?”他說:“我們周總理。”章××告訴我:他父親與周恩來是同學,常同台演出。周總理經常扮女角,惟妙惟肖,令人叫絕。周恩來漂亮。一對明眸就是安到女人臉上也打百分。略施薄粉,活脫脫便是芙蓉出水。章××父親曾拿著照片對我說:“周總理扮的女人比女人還女人呀。他的演技太高了。當年如果他選擇演劇這一行,也一定會聞名世界。”

2

我無緣得見周總理正式登台,但我有幸見過他的表演。用今天的話講就是“小品”,著實精彩。1936年“西安事變”爆發,我陪他赴西安處置。事件圓滿解決,抗日統一戰線結成。回延安前,周恩來心情極佳。葉劍英在八路軍辦事處宴請周恩來。酒過三旬,欣賞畢戲班子的曲兒,葉劍英對周恩來說:“您上去唱一段?”
周恩來說:“不唱啦,說一段吧。我在南開上學時曾演過一個單口劇,名叫《第一次》。我扮女角。”葉劍英鼓掌。

周恩來稍醞釀一下感情,開始:“我是一個美麗柔弱的女孩。他是一個偉岸的男子。他向我走來,柔聲叫我上床。我照他的吩咐做了。當我躺在床上時,戰戰兢兢。他看著我,輕聲問:‘是第一次嗎?’我點頭,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周恩來一邊說一邊表演。每一句話出來都輔以動作或表情。為著處理西安事變他剛刮去漂亮的大胡子,於是他清瘦秀氣的臉龐顯出一種女性美。今夜暢飲,臉頰浮出桃花。

周恩來投入地:“那男人微笑著說:‘人,總有第一次的。誰都一樣。不要怕。’他的手觸到了我。我像被蜂蜇了一樣顫抖起來。他說:‘不用緊張,很快就會完事的。’窗外的楓葉緩緩落下。這是一個溫馨的冬日下午……”

我幾乎屏息。周恩來的表演太出色了。一個女孩子被他演得如此驚心動魄。我熱烈地凝視著他的臉。我簡直被他迷住了。這是一張男人和女人都能被迷住的臉。韓素音曾說過,她第一次見周恩來就像觸了電一樣。她煽情地寫道:“如果周恩來要我去死,我會立刻去死。”

周恩來的表演繼續:“正如那男人所說的,我們在數分鍾內完了事。我站起來,便要離去。他說:‘下次再來吧。’我回頭,嫣然一笑,便踏步離開了這裏——第一次捐血的捐血站。”

異峰突起。一霎間屋裏寂寂如死。人們都被周恩來的表演征服了。他自己顯然也陶醉了。眼睛微閉。高高的鼻梁上沁著幾粒亮晶晶的汗珠。送周恩來回屋休息後,葉劍英對旁人道:

“有位作家說:一個人本身就應該是一件藝術品,否則就得隨身帶一件藝術品。周恩來二者皆有!”

我一直琢磨,周總理隨身帶著一件什麽藝術品呢?

3
   
1962年“七千人大會”後,毛澤東、劉少奇、周總理到北戴河休息。一著名日本畫家送了一幅《馬食草圖》給周總理。我親自送到周總理下榻處。畫掛中堂,我們欣賞。周總理說:“這準是一匹瞎馬。”

我說:“它的眼睛是睜開的。”

周總理笑著說:“正因為它睜著眼睛,所以才是瞎馬,而不瞎的馬吃草時是閉著眼睛的,因為它怕眼睛被草尖刺傷。”

我在心裏對周總理唱起讚歌。聰明至此,是否天也嫉呢?

江青聞訊趕來,賞玩,道:

“我認為畫得最出色的是眼睛。炯炯有神。不僅畫龍要點睛,畫馬亦要點睛。你看呢,總理?”

周總理說:“我也認為畫得最好的是眼睛。”

江青約周總理去遊泳。我來到海濱浴場,江青的臉陰了。劉少奇夫人王光美正嫋嫋婷婷地走向大海。我知道,隻要王光美在場,江青就死也不下水。一則因為王光美身材高挑,皮膚白皙;二則王光美泳姿優雅,而江青隻會狗刨式。江青捧起書本在沙灘上讀起來。江青文化程度不高,不少字不認識,卻硬撐一張麵皮,老問周總理:“這個字用北京話怎麽發音?”

此女人不成器。近來她愈來愈熱衷於政治了。她曾寫信給劉少奇,要求分派她工作。劉少奇答複:“你把毛澤東照顧好了,就是最好的工作。”毛主席知道這事後說:“江青伶牙利嘴,說話刻薄,老是捅漏子。隻要我死掉一個星期,就會有人出來殺了她。”但毛澤東對她顯然是支持的。此時政治氣候有些變化,她正從幕後走向前台。但我斷定她終不成氣象。三十年代她在上海曾經寫過幾篇批判國民黨的文章。她饒有興致地找出來讓我們看。我實看不上。周總理說:“江青同誌很年輕的時候就有魯迅那樣的硬骨頭。她寫出的文章是戰鬥的文章、值得我們學習的文章!”

下午,江青主持召開部分軍隊文藝工作者座談會,請周總理講話。那時國際形勢大凶。敵人蠢動。黑雲壓城。周總理講形勢,娓娓道來,但漸漸有些激憤了。他說:“假定蘇聯軍隊直逼黃河北岸;美國人打到長江南岸;蔣介石反攻進了福建、江西;日本人入侵並占了青島,直逼上海。印度也加入,侵犯西藏。我們應當怎麽辦?你們說怎麽辦?”

我也被他抑揚頓挫的聲調激動了。追隨周總理多年,我鮮見他這般激昂。他總是冷靜如水。我瞥了江青一眼,發現她也瞪大了眼睛望著周總理。顯然是她也覺得奇怪。周總理掃視全場,目光在江青臉上停留片刻,語氣驀地改變:

“怎麽辦?……我們一定要挖地道。”此刻我的感覺就像皮球泄了氣。

晚上,江青的衛士王勇來找周總理。解放初期王勇曾跟過周總理,後來跟江青。王勇受盡淩辱。江青客廳裏有一把椅子,不知為什麽江青非要把它歪著擺。王勇總隨手擺正,江青又擺歪。江青怒道:“每天我都與這把椅子奮鬥。”今天因王勇又把椅子擺正,江青遂“修理”他,命令他在客廳裏“稍息,立正,稍息……”直把
他折騰了一個小時才罷休。王勇對周總理說:

“江青同誌神經不正常,我不能在她那兒幹了。”

周總理嚴肅地說:“主席的第一位夫人楊開慧為革命犧牲了。第二位夫人賀子珍有了神經病。現在你又說,江青同誌神經也不正常,這使我傷心極了。黨給你的責任就是照顧好江青同誌。你沒有權力這麽講。這對主席太不公平了。他老人家全家有八位都為革命犧牲了。我們對主席感情不能是空的。主席現在隻有江青一個人了。”

周總理的眼圈紅了。

4

周總理太容易流淚了。我覺得這與他當過演員有關。眼淚對他而言已成為武器。他運用自如。1946年國共和談時,民主同盟提一方案,中共認為不能接受又不便拒絕。周恩來在重慶曾家岩接見民盟代表,說:“這叫我如何向黨中央交待呢?”說畢淚如雨下。民盟知難而退,放棄方案。文化革命初,“獨臂將軍”餘秋裏被紅衛兵揪鬥。周恩來去營救,給紅衛兵講餘秋裏斷臂故事:抗日戰爭時,餘秋裏和團長一起指揮戰鬥,一發炮彈打來,一人炸掉一條胳膊,後領手套兩人合領一付。吃飯時兩人都把碗放在地上,趴著吃。周恩來淚水奪眶而出。紅衛兵也哭成一團。有個秘書曾寫過一段話:“周總理一貫高舉毛澤東的旗幟,緊跟毛澤東的戰略部署。”周恩來說:“你太不了解黨史了。我對主席犯的錯誤太多了。”說畢又流淚了。

遵義會議前,周恩來領導毛澤東。遵義會議後,毛澤東領導周恩來。周恩來在遵義會議上稍作抵抗就投降了。這是他性格中的弱點。他已意識到他不可能扮演中國革命一號人物的角色。在別人不如他的時候,他特別強。在別人比他強的時候,哪怕強一點,他也退卻了。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旦定位,他便以嚴格的標準進入角色。我發現,周恩來連難得的遊山玩水也隻到留侯廟、武侯祠憑吊,從不去皇陵。1972年國慶招待會上,劉文輝舉杯對周恩來說:“總理,曆史上當宰相時間最長的是郭子儀,他在位二十四年。希望總理保重,超過郭子儀!”那時周恩來已做了二十三年總理,此後又做了三年,當真超過了郭子儀。

中國自古就有一條規律:頭腦越發達,良心越萎縮。政治家想要的東西永遠超過人民所能負擔的。如果人民能負擔,政治家想要的東西則會超過人民所想象的。周恩來創造了一項奇跡:成為中國曆史上任職最久的“宰相”。二十六年甘苦有誰知?二十六年黑暗有誰知?有人說周恩來年輕時講過這樣一句話:“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灘頭上。”我看這是他的心境的真實寫照。他還說:“我跟主席這麽多年了,還不是靠一個‘忍’字。”
   
1966年秋,毛澤東第七次接見紅衛兵。首都人如蟻,已不能在天安門廣場檢閱,改到西郊機場。為了說明行車路線,周總理帶了一張北京市大地圖來到中南海二O二,將地圖攤在地板上,跪在地圖前,為毛澤東指點路線。毛澤東站在一旁,一邊吸煙,一邊聽周總理解說。

這情景恰被我看見。李誌綏後來說:堂堂一國總理,怎能像奴仆一樣跪在別人麵前呢?林彪聽說了此事後對汪東興說:“周恩來像個老當差的,隻知道唯唯諾諾。”我卻看出周總理是有意這麽做的。我相信毛澤東也看出來了,以毛那麽睿智的大腦,什麽能瞞過他?他隻是不撕破罷了。你看,此刻他的表情帶一絲嘲諷,既像享受這一切,又像洞燭其奸。他完全沒有把周恩來放在眼角。他真正對周總理引起警覺是在林彪死亡之後,不過一切已經晚了。此是後話。

周總理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不能自拔。愈老愈精純。1974年,毛澤東已十分虛弱。某日,一口痰堵在喉嚨裏,久咳不出,暈厥過去。汪東興一麵組織搶救一邊速報周總理。周總理正在人民大會堂開會,一聽這消息,臉刷一下白如紙。我緊挨周總理坐著。周總理撐了一下想站起來,似過於虛弱又坐下。我忽感有些異樣。旁邊有輕微的水聲。我仔細一看,驚黃了臉。原來周總理褲管正簌簌滴水。他尿到褲子裏了。我連忙扶他去廁所。紅地毯上一路尿漬。這情景許多人都目擊。王洪文後來說周恩來當場大小便失禁,拉在褲襠裏異味刺鼻。我作證無此事。

5

我試圖鑽進周恩來的內心世界。我失敗了。周恩來的心被層層包裹著不露一絲縫隙。誰也不知道他真正想些什麽。中南海裏的人都說毛澤東活得瀟灑,周恩來活得好苦。我說毛澤東瀟灑是假,周恩來很苦是真。他倆都苦。隻是苦有不同罷了。不怕苦,苦半輩子;怕苦,苦一輩子。毛澤東是前者。周恩來是後者。彭德懷曾批評周恩來:“淨做笨事。是個笨人。”笨人做不了笨事,笨事都是聰明人做的。周恩來太聰明了。他因為聰明而痛苦,又因為痛苦而聰明。到後來,我亦分不清周恩來的爐火純青的表演哪些是逢場作戲,哪些是真情投入。隻有一點我能肯定。鞭策靈魂是殘忍的。內心掙紮是慘烈的。這種掙紮在他生命即將結束時達到了頂峰。
   
1973年,林彪已死去兩年,周恩來總理雖排名在王洪文之後,實際是坐穩第二把交椅。江蘇省委書記江渭清參觀毛澤東故鄉韶山回南京後,提出將周恩來總理淮安故居加以整修,也弄成一個供人民瞻仰的去處。江蘇省委正式向周總理寫報告。我知道周恩來對母親感情極深。周恩來祖上顯赫。他出生時正值祖父升官,故名“恩來”,以示“恩自天來”。恩來母親樂善好施。周恩來離家時她對他叮囑的最後一句話是:“兒呀,以後你要是遇到討飯的,盡量別給他們冷飯吃。”母親去世前大病一場,雙目失明。回家時恰收到周恩來寄的一張照片,母親淒叫道:“給我開燈!”她什麽也看不見。不久與世長辭。周恩來每念此,淚水長流。抗日戰爭時其父尚在。新四軍過淮安,其父專門在門口放了一張桌子,上供一麵鏡子,一碗清水,以象征“共產黨、新四軍清如水,明如鏡”。周家祖墳在淮安城西十裏。富貴隆重。翠柏森森。高塚內葬六口棺木,其父母都在。江蘇省委的電報是我送到周總理辦公室的。周總理看畢,臉色一寒,使勁拍了下桌子:“江渭清腦子不清!”他又一次拿起電報來看,手有點哆嗦。隨即吩咐:“立即回報,不準胡來!故居一事,隻能突出毛主席一人,不準再有同類事件!”

那夜恩來無眠。次日,他派鄧穎超回淮安,令南京軍區派工兵和挖土機,將六座祖墳掘開。在附近再挖一穴,挖得特深,然後將棺木兩口一層重疊放下,上麵用土複蓋,不隆起,種莊稼。原來的祖墳用推土機鏟平。幾十株數人抱不過來的鬆柏一律斬光。周家祖墳頓時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幹幹淨淨。周總理還不放心,叫江渭清呈照片查驗。江青聽說此事時,正在天津小靳莊視察,與一個姓周的婦女談話,江青說:“你改名叫周克周吧,用你這個‘周’克他那個‘周’!”

周恩來看照片時平靜極了。這種平靜使我感到恐怖。我突然想,這樣的人怎麽能有後代呢?

那天北京暴雨如注。

6
 
1975年底,周總理病得快要死了。一天,鄧穎超去醫院探望。二人共用晚飯。我不敢離去,就坐在屏風外麵。裏麵很靜。偶有碗碟之聲,便什麽聲音也沒有了。周恩來鄧穎超夫妻吃飯,從來聽不到老倆口說話,氣氛異常沉悶。他倆就這麽枯坐了幾十年。掌燈時分,我聽見周恩來說:“我肚子裏裝著很多話沒有說。”鄧穎超說:“我肚子裏也裝著很多話沒有說。”沉默。周恩來說:“我在延安摔斷胳膊的事,現在可以告訴你了。”
   
1939年,周恩來去抗大作報告,江青非要與周一道騎馬去。路上江青揚鞭,驚了周恩來的馬,周摔下來,斷了胳膊。我未料到,這一真相周恩來竟對妻子保密三十餘年,直到最後訣別才吐出來。我的心大大戰栗起來。周恩來真是一口深井,不可測。鄧穎超沉默著。

周恩來死前十天,病情急劇惡化。他形銷骨立。昔日風采不再。巨大的病痛折磨著他。他的麵容始終平靜。他比烈士堅強。有天夜裏,他輾轉反側。醫生來到床邊,他說:“大夫,我實在忍不住痛了,想哼哼兩聲,行不行?”醫生哭了,說:“總理,你痛你就喊。大聲喊吧。你想怎樣就怎樣。總理,你別……別再拘束自己了。”周恩來緊咬雙唇,臉龐如刀刻般有力。他始終未發一聲。

周恩來彌留之際,葉劍英來探望,把我召喚過去,嚴肅地吩咐:“準備好紙和筆,還有錄音機,二十四小時呆在總理身邊,一刻也不能離開。總理原則性很強,很多事很多委屈悶在心裏不講,特別是對中央某些人。在最後時刻有什麽要發泄,你一定要記下來。”

周恩來數度昏迷。偶爾醒來,便撫摸放在床頭的毛澤東像章和毛澤東詩詞。堅不開口。他至死守著他的防線。最後一夜我守在門口。朦朧欲睡。忽然屋裏有動靜,一個激靈醒來,抓起錄音機就進去。清清的月光透過窗欞潑進來。周恩來清臒的臉浴在月色中。眼睛顯得特別大。有神。有微弱的聲音: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的罪人…………

《國際歌》!周恩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唱起無產者的禮讚。神聖之後,不再快樂。快樂之後,不再神聖。
天亮後,周恩來停止了呼吸。他至死眼睛沒有閉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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