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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長青春痘大概是小學快畢業時。最初不成氣候,不像“痘”,倒有點像小時候夏天發出的痱子,一些細小的紅點分布在側臉上,全然沒當回事兒。但班裏有個同學那時痘痘已經洶湧澎拜,大夥兒說他是赤豆糕。進中學後,我與“赤豆糕”不僅同班而且同桌,那時“赤豆糕”變本加厲以至於有人改稱其為紅豬肝。那會兒大夥兒嘲笑他紅豬肝或赤豆糕時,我還幸災樂禍跟著笑得開心,並不知覺其實自己也正量變轉向質變朝著“赤豆糕”大步邁進。那時班裏坐我附近的還有個同學人稱老魚頭,因他頭頂形狀尖如魚嘴。我上課時無聊,老在紙上畫魚頭,添加上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後,再在一旁加條箭頭,寫上“老魚頭”後傳遞給他。老魚頭開始並不理睬我的捉弄,展開紙條看看,隨手團作一團丟入課桌之中,但有一回他忍無可忍,在我給他的紙條上塗改一番,又把紙條遞回給我。我展開看時,原來他把魚型頭頂改成了平頂頭,然後用圓珠筆在那臉上憤怒而用力地戳上無數個“麻皮”,箭頭旁的“老魚頭”被劃掉,改為“赤豆糕”,邊上寫著偌大的本人名字。那使我第一次有所意識,似乎本人青春痘已到相當不堪地步。
母親也說過我幾回。一家人圍在一桌吃飯。母親盯著我的側臉打量良久,說:怎麽長這麽多?你用肥皂好好洗洗臉呀。你看弟弟臉都幹幹淨淨的。父親說:那個是粉刺,男孩子大了都會長。我也有過,不用管它,大大自己就好了。我就去看五鬥櫥上的鏡子,朦朧之中似乎也沒那麽不堪。
我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是去吳良材取眼鏡那天,取了眼鏡走出店門戴上,世界一片光明,忽然一眼在路邊櫥窗裏瞥見一張布滿血脈噴張痘痘的臉,還架一副黃色方框大眼鏡,猛然之間意識到那小子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頓時感覺震驚而喪氣。那形象如此糟糕,與原本印象中的自己判如二人。我從那次的經曆得到經驗,事物真相看得太清往往隻會失望,模糊一點糊塗一點自有其必要和好處。
母親給我買了據說是專門對付粉刺的肥皂。說明書裏講得有根有據頭頭是道,使人無法懷疑它的功效。據說粉刺主要因為汗毛孔堵塞,皮下油脂無法正常溢出,擁擠在那裏鼓噪作亂就變成一個個充滿正能量的紅痘痘。那肥皂一是可以抑製過多油脂溢出,二是可以疏浚毛孔管道,雙管齊下防止皮下油脂變成地溝油。我那一陣子洗臉異常勤快,肥皂在極短的時間裏體積急劇萎縮,但痘痘仿佛並不隨之消失或減少。後來我失去耐心,以疾風暴雨式的階級鬥爭方式取代和風細雨式的肥皂清洗方式,像美國斬首恐怖分子一樣直接擠壓那些出頭露白點的痘痘,當我看到小牙膏似的玩意兒被從鼓起的痘痘裏擠出,痘痘瞬間如泄氣的皮球吃癟下去時候,心裏感受十分快樂,好像奧巴馬成功把賓拉登送上西天似的。但更多時候從痘痘裏擠不出“牙膏”,擠出的隻有血水和黃水,而擠過之後,那些痘痘報複增長,變成腫塊久久不肯退出曆史舞台。
母親經常警告我不要瞎擠八擠,說臉上已經擠得斑斑點點了,還危言聳聽嚇唬我說有人擠人中部位的痘痘引起壞血進入神經死掉了。我都並不當回事兒。但母親要我不要擠鼻子上的痘痘,我是完全聽進並嚴格遵守的。母親說擠了會變成酒糟鼻。那是一幅太可怕的景象,我兒時曾見過幾隻紅彤彤肥厚而油光鋥亮的酒糟鼻,上麵的粗大毛孔裏不住向外分泌金黴素眼藥膏似的不明乳狀物。我覺得酒糟鼻簡直生不如死。
母親還曾經硬拖我去長海醫院看過痘痘。排了老半天的隊,好容易輪到我們了,醫生一聽是看痘痘,便露出不要大驚小怪的神情說,這個就是痤瘡呀,沒什麽要緊的,多洗洗臉,保持臉部幹淨,自己會好的。母親對醫生輕描淡寫不當回事的態度和診斷很不滿意,我倒覺得很滿意,我最討厭去的地方就是醫院。不過那個“痤瘡”給我留下了些微“陰影”,我覺得“痤瘡”聽著好像痔瘡似的,而有一張布滿“痔瘡”的臉實在也是有點大失臉麵的事情。
我的哥們陳君和阿宏都是細皮嫩肉,臉上幹幹淨淨毫無油脂溢出,連汗毛孔都難以分辨,除非在顯微鏡之下。他倆時或用充滿同情和作孽的目光打量本人的痘痘。陳君說那些痘痘是“騷粒子”,那稱呼比痤瘡還糟糕,似乎是因為“騷”才長出來的。阿宏說,想想辦法可以把“騷粒子”搞掉。他媽是護士,我以為他真有什麽秘方,問他究竟。那小子說,搞張沙皮來摩擦一下,再拌點豬血老粉嵌嵌平不就好了嘛。
我的痤瘡或騷粒子一直伴隨我到二十多歲。最初工作時候還時不時這裏那裏蹦出幾個來。單位裏的年輕女同事與我麵對麵說話時,目不轉睛打量我臉時,我便心虛,努力將痤瘡或騷粒子疫情較輕微的一麵轉向對手麵前。無論喜歡與否,青春痘幾乎陪伴了我整個青春。
然而正如父親早年所預言的那樣,不知不覺之間,我的那些曾經如早上八九點早的太陽一般充滿朝氣和正能量的青春痘忽然之間就退出了曆史舞台。我在日本時有個日本同學滿臉都是血紅飽滿的青春痘,他為那個十分苦惱,覺得因此而找不到喜歡他的女朋友。我勸慰他說不至於,俺(日語讀音襖來,類似於老子)以前也有很多“尼KI逼”(日語青春痘),他用難以置信的眼光對我臉上打量良久說,“哄到你”?(真的嗎?)。前些年我在國內教書時,學生裏也有長痘痘的,不僅男孩長,女孩有的也長,一邊用手撫弄額頭上新出的痘痘一邊哀怨地說,又長一個痘痘,討厭死了。我說我現在還真希望長幾顆出來,證明我還不老。學生說我是幸災樂禍講風涼話,我說以前我臉上全是青春痘時候,他們與那個日本哥們表情一樣,說,肯定是瞎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