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東京時住在田端。田端並不繁華熱鬧,也無甚明顯特色,是個普普通通很勞動人民的地方。但位處山手線圈內,交通十分方便。離開明治學校所在地池袋四站路。坐山手線電車九分鍾抵達池袋,再九分鍾可以抵達新宿。
我住在一個叫做菊富士莊的私人木造公寓裏,離車站不遠。樓下是房東,樓上是房客。樓上有七八間房間,外加兩個局促的蹲式廁所。房間分在南北兩邊;南邊房間稍大,六貼榻榻米,北邊房間四貼半。所謂“貼”是個單位名稱,一貼就是一張單人席。六貼房間人挨人大概可以平躺六個成人;四貼半能躺下四個,第五個可以坐在半貼席子上打坐冥想。南北房間的當中是條細長過道,通向樓梯口。過道狹窄,兩人相向而行,需要彼此身體扭轉九十度,以便錯肩而過。萬一對方是個胖子,出現空間危機,則一方隻好屈尊縮回房間讓道,其情形好像北京私家車為躲避車輛擁擠,按照車牌單雙號擇時上路一樣。但好在當初我的鄰居裏胖子隻有一個,而且住的離出口近,所以退回房間讓道的情形並不經常發生。
我住的是北向的一間四貼半房間。一邊與廁所一牆之隔,另一邊是隔壁的四貼半房間。木造房子隔音差,不僅隔壁房間的動靜聽得清楚,過道對麵房間的電話鈴聲說活聲也都聽得分明。到了晚上夜深人靜時,時或還能“且聽水吟”聆聽隔壁廁所抽水箱裏的蓄水聲。
說說房東和鄰居吧。房東姓小島,與我後來認識的小島勝治先生是同姓。他們家裏三代人,一個老太太,一對夫妻,據說還有一對子女。但我隻見過老太太和那對夫妻,未見過那對子女。每月月初去交房租,按了門鈴,立在門口叫道:“搞蠻苦大啥意”(有人嗎?打攪一下的意思),老太太便會來開門,將我讓進玄關。每次總是點頭哈腰,很客氣地對我致謝,然後取出一個圓形圖章,在印泥盒裏蘸蘸,鄭重其事地在收據本的當月欄處蓋上一個“濟”字,表示本月房費已付畢。那對夫妻是裁縫,製作和服為業。我晚上打完工回到家時通常已過九點,從房子外麵的露天鐵樓梯上樓回屋時,經常還能聽到“噠噠噠噠噠”地踩縫紉機的聲音。那樓梯口緊挨著一樓房間的窗戶,隔著窗戶的毛玻璃可以看出窗附近日光燈影裏女主人坐在縫紉機前的模糊身影。女主人是個皮膚白皙的大眼美人,說話慢聲細語,很“亞沙西意”(賢惠加NICE意思)。她白日裏每日兩次上樓來清掃過道和廁所,我在房間裏聽到外麵悉悉索索的小動靜,就知道是她在外麵跪在地上用揩布擦地打蠟,片刻,又可聽到隔壁廁所裏的衝水洗刷聲,等一切沉寂之後,拉開房門探頭看看,外麵過道的醬色地板已泛著柔和的亮光,一塵不染。過道入口處散亂在地上的鞋子也都齊齊整整地置放入一旁的鞋櫃。夏天時候,我在家時敞開房門取涼,女主人上來清掃時看見我,便會寒暄小聊幾句,她說話都用敬語,在名詞前麵加個“奧”或“高”,她問我“奧國”(讀音‘奧庫尼’)是哪裏?我一邊回答說中國,一邊心裏尋思:不是告訴過你我是中國人嗎?記性不好,看來有點徒有其表。但我看她的表情似乎有點奇怪,後來去查字典,方知原來日語的“國”除了國家意思之外,還有故鄉或出生地之解,方對她那時的表情恍然明白過來。男主人是個小個子,照麵點頭寒暄兩句,對話長度通常在兩到三句之內,內容限於“今天天氣不錯啊”,“是啊是啊,真不錯”之類。有幾次我在路上看到男女主人一同外出,著裝正式,可能是去出席什麽聚會。有趣的是他們不是並肩而行,男的走在前麵,女的跟在後麵,彼此相隔七八步。那情形看著有點滑稽和不可思議。
鄰居大多是單身日本男人。對麵的六貼房間,第一間住的是個小個子男人,燙著小卷發,看摸樣有點像道上人物,但是那種小羅羅形象,進進出出遇到時,說聲“道毛”(日語打招呼短語),說話眼睛不看對方。第二間是那個胖子,走路動靜大,有點氣喘籲籲。上下樓梯時,鐵扶梯會顫抖。關門開門都有“嘩啦”一聲巨響(房門是在軌道上滑行的那種)。胖子經常在家裏打一小時以上的長電話,隔著兩道房門不見其人但聞其聲。但我那時日語還不行,除了“莫西莫西,哈一哈一”之外不知道他說什麽。再靠裏麵兩間是早出晚歸型的神秘人物,一早離開,半夜回來。除了偶爾看到一兩次背影之外,不曾見過真麵目。北向住在我貼隔壁的日本人是個酒鬼,經常聽到他喝醉後在隔壁口齒不清地唱歌或說胡話,還有東倒西歪碰倒東西的聲音。有時他跌倒靠到與我相隔的牆上,感覺那麵牆壁一震,不久就聽到牆那邊鼾聲如雷。還有一次他回房間時,門開了一半,便醉倒在門外睡著了。我晚上回來看到嚇一跳,以為他已死於非命,但走近一看他正打鼾,而且一臉幸福相。到第二天早上開門再看時,幸福的酒鬼已經不在那裏了。那酒鬼後來搬走了,搬走時還將他一隻七八成新的冰箱送給了我。酒鬼房間的另一邊住的是一個台灣男人,後來他找了個上海女的來同居。那女的不知怎地大概知道我是同鄉,碰到總有些別扭。他們的房間在過道的最盡頭,上廁所時經過我的房間,夏天我在家時不關門,有一次聽到那女的對那男的說去上廁所,然後過道裏傳來腳步聲,到了我的門口腳步聲突然停住,我正覺得蹊蹺,忽然見那女的如白馬過隙一個跨越,身影從我開著的房門外一閃而過。那以後我在房門處掛了半截遮羞布,以免那女的馬失前蹄扭歪腳踝。
在我們住的這棟公寓南向的對麵是幾棟獨立小屋,其中一棟小屋住著一對夫妻有三個小孩。那男的在外工作,很少見到,女的獨自在家帶小孩。大小孩三歲,大眼胖腮,虎頭虎腦,是個很可愛的男孩。他下麵是兩個妹妹,一個正搖搖晃晃蹣跚學步,另一個還在繈褓之中,整日被綁在她媽媽背上睡覺。那男孩被喚作“他卡嗆”,“嗆”是對小孩的愛稱。“他卡嗆”經常蹲在屋前空地上玩耍玩具,他媽和兩個妹妹也在附近。我進出公寓時看到“他卡嗆”,總愛逗弄他兩句,每次都問他“一褲子”(幾歲了),開始他很認真地回答我說“三歲”。後來看我老是問同一個問題,大概覺得這個“奧吉桑”(叔叔)腦子有問題,便由眼皮不抬漫不經心地回答“三歲”終於過渡到無視我的問題,不再回答我。有一次回家時,又看到“他卡嗆”獨自在那裏玩耍,忽然想起學校裏剛學來的一個表示發怒嚇唬人的新詞匯“考拉”,突然想在那小男孩身上試試,於是出其不意叫道:“考拉,他卡嗆”,把那小男孩嚇得一激靈,抬頭怯怯地看著我。不料卻聽到“他卡嗆”媽媽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說:“他卡嗆”,你是不是做壞事了呀。我以為“他卡嗆”媽媽不在邊上的,不成想竟在我身後,當時頗感狼狽,趕緊溜之大吉。
我在田端那個菊富士莊住了兩年,太太接去日本後,覺得地方太過局促,後來搬去了其他地方。2009年去東京時,時隔多年故地重遊,回到曾經住過的菊富士莊去看了看。房子已經改造成新的公寓,十分氣派漂亮。名字依然叫做菊富士莊。房前空地上已無小孩在那裏玩耍。當年被我“考拉”得一激靈的“他卡嗆”早該已經長大成人,在大街上遇到,怕是也要“笑問客從何處來”了吧。(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