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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閩人 (二)

(2017-12-21 13:49:09) 下一個

泉州會館

外公沒了工作後,全家就搬到了這個人稱泉州會館的大院,因為當時的會館對外公這樣經濟條件的福建同鄉是免費的。泉州會館建在外鹹瓜街上,離十六鋪碼頭一站之遙。有資料說,外鹹瓜街上有著規模最大、曆史最久的由福建同鄉會建造的會館:泉漳會館。泉州會館是不是就是泉漳會館?極有可能。因為,在閩南語裏“泉州”和“泉漳”的發音非常接近。據史料記載,當時泉漳會館外方圓幾裏都是福建同鄉會的產業。鹹瓜也是福建話,瓜是黃魚的意思。福建同鄉會靠出租這些物業取得收入的同時,資助旅滬的同鄉,包括在會館內提供免費的住房。

這個泉州會館是兩層的木結構民居,占地麵積大概有四、五個石庫門的大小。它有正門、側門和後門各一扇。側門和後門相對,由一條窄窄的過道相連。這過道把會館分成前後兩部分。前一部分是圍繞大天井而成,後一部分則在側門和後門處前後各有一個小天井。大約共有三十戶人家圍繞著這三個天井分布而居,以便通風采光。

正門是石庫門大小的黑色雙開木門,進了正門就是大天井,它至少有五、六百平方米,舞龍舞獅也是綽綽有餘,是會館裏小朋友玩耍的地方。後來知青回城,結婚生子後不夠住,在這天井裏生生地搭出五六間小房子。寬敞明亮的天井漸漸變得陰暗、逼仄。我們家在二樓,我的阿姨、舅舅返城回家後,不得不搭閣樓解決住房問題。閣樓的最高處大人也是可以站直的。即便搭了閣樓,房子還是不顯得壓抑。可見原本的房子是有多高挑。最具特色也最有氣派的是天井的地、台階和大門框的材料都是花崗岩。據說,這些石頭都是當年建房時從福建開采並用船隻運來的。

靠後門住的主要是說福州話的,靠側門和正門住著的都是說閩南語的。浙江南部有些地方的方言也是閩南語係,有戶浙江人據說就是這樣自稱福建人混進來住免費的房子。除了講福建話,入住泉州會館經濟上也要達到需要救助的條件。當年住在大院裏的不是像我阿公這樣失業的,就是沒了男人又帶著孩子的寡婦。人民政府接管泉州會館後,就開始向住戶收取租金。當時正逢會館進行修繕,大修的費用由每戶人家平攤,後來政府就以這平攤的額度作為房租的標準。住戶們自然是不服的,此時,所有講閩南語的和講福州話的都聯合起來一起把房管所告上法庭,官司自然是輸了。這也可以算是民告官的案例吧。

人民政府接管後的另一改變就是會館不再是福建人的獨享了。空出來的屋子被政府安排住進了北仔。但是,北仔的孩子們很快被同化。跟著我的阿姨,舅舅們稱呼我的阿公和阿嬤“粑粑、麻麻”。80年代去日本,因為能說地道的閩南話,他們加入了日本當地的福建同鄉會。

推開那兩扇對開的厚重的大門,就從大上海踏入了福建人的小天地。福建話不僅是大人間的通用語言,小孩子也能聽會說。大門外,小朋友唱的滬語兒歌是“篤篤篤、賣糖粥,三斤葡萄(滬語核桃的發音)四斤殼”;大門裏,傳唱著閩南語童謠“天上一塊銅,掉落來。扛著狗,狗在吠。扛著人,人在走…”。會館裏,耳邊的聲音是福建的,舌尖上的滋味更是福建的。從前的日子,沒有電視、沒有玩具,連小人書都少得可憐,看阿嬤做菜成了兒時的一項娛樂活動。我看她把鰻魚沿脊背骨對剖,剔除骨頭後,再慢慢從魚皮上刮下魚肉,不停地攪拌打成魚醬,同時挑去其中的魚刺。然後坐在煤爐前,燒一鍋沸而不滾的水,從手的虎口,變出一個丸子,用湯勺刮下,在水裏燙熟成一隻隻雪白的魚丸,筋道鮮美。鰻魚皮晾幹後做成的魚皮羹湯,齒頰生香。在阿嬤之後,我再也沒有吃到過。一切都是純手工製作。過年,從磨水磨糯米粉開始,至少提前半個月開始,一步步準備、製作。除了有豬油黑洋沙湯團外,還有福建特有的上元丸。上元丸是一種餡心以花生仁為主的甜湯圓。餡心做成小球後,放在鋪著薄薄一層水磨糯米粉的盤子內,然後搖動盤子,讓餡心在糯米粉上360度的滾動,直至均勻的粘上厚厚一層糯米粉。甜糕、碗稞、菜頭圓都是過年必有的福建小食……

在這裏居住,外出時不用擔心下雨會淋濕晾曬的衣物,小孩放學回家也不必擔心家裏沒人。平時,某家炒了米粉、作了扁食,鄰居們都會分一碗。到了過年時每家每戶不僅把自家打掃幹淨,也一起把公用的客堂(其實就是廚房)地板拖幹淨,一起守歲,放鞭炮……聽大人講,從前如果哪家遇到急事要用錢周轉,會館裏的左鄰右舍就用標會的方式集資幫助渡過難關。我阿嬤盡管大字不識幾個,卻有號召力成為會首。

可能用標會的方式集資後來受到政府的明令禁止,我沒有見識過做會首的阿嬤。我記事時,她和一些鄰居阿嬤們在家給街道生產組加工手套,還有些鄰居阿嬤在家糊紙袋貼補家用。會館裏,男人走出大門做工養家,我阿嬤這一輩的福建女人都不出門上班。文革結束後,我從沒見過的麻將、紙牌、牌九遊戲在會館裏的老阿嬤們之間冒出來了。這種紙牌不是撲克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福建特有的。一張張象長長的簽條像撲克一樣拿在手裏打。(注:蒙網友告知這種紙牌遊戲名為四色,在福建及福建移民地區流行。)

保持福建特色的同時,阿公、阿嬤也被上海同化。阿嬤這幫老太太最喜歡看的戲是紹興戲:越劇,而阿公則是京戲。以致於我高中回到閩南時才知道,原來我們也是有自己地方戲曲:高甲戲。

阿嬤還和會館裏的老太太們組團去浙江的普陀山去朝覲觀音菩薩。阿公是跑船的,又是福建人,卻沒有媽祖信仰,真是奇怪。阿嬤說,阿公失業那段時間,她帶著孩子上過教堂,因為那裏免費供飯。聽媽媽講會館裏有些老太太是基督徒,雖然目不識丁,但是卻能流利地大段大段地背誦經文。文革後期,我在會館的鄰居家裏讀到了一本彩色配圖的兒童讀物,講的就是耶穌的神跡。在物質精神生活都困乏的時代,這本書我讀得津津有味。

海派的處事方式也被福建人學習到了。會館內原先所有的上水和下水都在天井內,自來水公用,平攤費用。後來,陸續有人把水接到二樓,又在自家龍頭邊裝上小水表,龍頭上扣上鎖扣。馬虎點的鎖扣就用洋鐵皮空罐頭做,考究點的用小木料打就。住戶沒法自行安裝各自的電表,於是抄電表也按海派作風行來。每月住戶們輪流負責計算並向每個家庭收取電費。電費按人頭平攤,每戶人家按人頭收取電費。

當然家裏難得有什麽稍稍有價值的東西,也總有人來借。一來二去,也就借沒了。在這樣的環境裏,自然是沒有什麽個人隱私的。某人以前是妓女,某人得過梅毒,某人曾是國民黨軍官的小老婆都是公開的秘密。對於我一個小孩子,最感興趣的是某阿嬤別看她矮小,卻身懷武功,輕輕拍一下,可以把人骨頭拍斷。她們全村人都愛打架,一村子的全體出動,和另一村子打架......泉州會館裏的住戶既團結互助,又不免斤斤計較,互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俗話說,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住在會館裏的都是原本需要福建同鄉資助的窮親戚。窮親戚當然也可能和皇帝沾親帶故。印象最深刻的是七十年代中末的一天,洪家的女主人,林阿嬤揮動著一封信,眉飛色舞地告訴大家,他們的哪門親戚坐上了星星國的大位。現在想來應是新加坡。年幼的我聽到這個消息,想象成了越劇裏的開國皇帝發現有個親人流落在上海的泉州會館裏,然後起駕要來會館巡視,和林阿嬤執手相看淚眼地認親。我等啊等,不僅沒有等到一睹屈尊下臨的皇帝的風采,而且再也沒有見到林阿嬤出示任何皇帝捎來的信物。倒是我快出生時,阿公收到過從他稱之為“呂宋”的國家寄來的匯款。這筆錢不但沒能讓阿公得到經濟上的幫助,反而因為懷疑是特務經費讓他被隔離審查。我也由此被認為不祥的,不得阿公的歡心。如果不是我媽媽的抵製,我的學名就是“祖難”了。這一點,我和我的大舅舅是同病相憐的。

滬上閩人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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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LPF 回複 悄悄話 你真厲害,會說故事!上海就像美國一樣,是個移民城市,好,慢慢聼你說!
Diana-Sun 回複 悄悄話 謝謝菲兒坐沙發,端水。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好親切的鄉音和係列,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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