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誌義:專製體製與智力異化
葉永烈先生介紹陳伯達,說他前半生理論上有所建樹,也有某些獨立的觀點和思想,而後半生則和權力纏夾不清。他後半生的工作,用陳伯達自已的話,就是把主席的一句話變成一篇社論,獨立的思想蕩然無存。更有甚者,為了官位,他煞費心機去打聽主席說了什麽話,看的是什麽書,窺測揣摸主席用意以迎合。這就不但丟失獨立的思想,也丟失獨立的人格。所以他或許在自已的專業領域具有創新的知識與能力,卻由於陷入專製體製的官場之中,很難有創新的成果。這類文人有很多,如張春橋,姚文元等。他們都具有較高的知識與能力,或許都能做一些對社會進步有意義的事,卻把知識和智力用於媚權,並成為權力鬥爭的工具。葉永烈把這類人的這類行為,統稱為“陳伯達現象”。
豈止文人,專製體製下的官員,鮮有不去揣摸君王或上級的。揣摸什麽?思想用意性格愛好等等,無不包括其中。揣摸是為了迎合,這裏有自保的恐懼,也有利益的謀求,所以殫精竭力。除了揣摸,隻要是在專製體製官場上混,還需其它種種技巧。要說假話空話以修飾形象;要恩威並用以駕馭下級;要費盡心力去排除異已,還要防備異已對自已的暗算;等等,一本“厚黑學”寫盡官場上官員的智力所向。這種智力有時還需特別高超。以陳伯達如此高智商,在廬山會議上也未能洞察主席用意,以致翻了船。所以,能夠在專製體製官場上如魚得水之人,無不是智力高超之人,如果把這種智力用於創新,用於做一件或若幹件有意義的事,成功的概率很高。遺憾的是,這種權力爭鬥和傾軋,於社會進步亳無意義。在權力爭鬥和傾軋中的智力運用,顯然是一種智力的異化與浪費。
一般官員如此,專製體製下的最高統治者,或想成為最高統治者的人,他們的精力和智力,更是用在爭奪權力與維護權力之上。所不同的是,他們除了自已需要智力,更多的在於用人,所謂“招賢納士”是也。表麵上看,這似乎是開明。實際上,這些“賢士”的智慧大多是為他爭奪或鞏固權力服務。是他爭權保權智力的延伸。描寫清朝皇帝的曆史小說中,說雍正在登基之前,與其它皇子爭位,請了一位謀士,謀士教他:“爭是不爭,不爭是爭”,意思是說不要張揚,不要造勢,不要顯露出爭的思想和行為,而不爭正是在爭。這一計策確屬高招,非一般人所能想出,也幫雍正登上帝位。我突發奇想,以此人之智力,如果他腦子裏有較多的自然科學知識而不是觀形察勢的官場知識,正在苦思東西為何會從高度往下掉的古怪問題,而非是行為進退趨避的謀略,坐在樹下被蘋果砸了頭,是有可能想到萬有引力定律的。中國曆史上的智人,學的是爭權保權之術,做的是爭權保權之事,關注的是爭權保權過程中的謀略。鮮有人真正去涉及並專注於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管理科學。學好文武藝,隻為帝王家,實際上是隻為權力。他們(包括帝王)在曆史上叱吒風雲,改朝換代,建國立國,常常自稱功績偉大輝煌,可他們的這種功績,能有益於人民?能與牛頓發現萬有引力定律,瓦特發明蒸汽機,華盛頓建立民主製度,斯密寫《國富論》的功績相提並論?
中國是世界上統治文化最發達的國家。簡單地講,是維護統治權力方法最多的國家。幾千年的專製統治,產生大量的統治權術。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秩序,如“封建製”與“郡縣製”對權力得失的爭議等等。一部中國專製體製下的思想文化史,就是一部統治權術的完善史。中國的人文學相較於自然科學,不知要發達多少倍,卻沒有伸張人權的思想洞見,沒有對權力醜惡的精辟分析。沒有對製度與社會進步之間關係的深入研究。人文領域充斥爭權保權的方法研究與愚民的思想教化。所謂“以史為鑒知興替”的興替,本質就是權力得失,所謂“水可載舟,亦可複舟”講的是人民力量對權力得失的影響,立足點還是權力,如何能從中生發出人權理念和民主思想?毛澤東年輕時,研究中國社會的階級和階級利益,尋找造反的理由和依靠力量,後半生掌權之後,則“二十四史”不離床頭,沉醉於權力得失的曆史經驗教訓之中。直到現在,我們不是還在研究蘇聯共產黨失去政權(權力)的原因嗎?諸如輿論失控等等。研究還深入到用何種製度何種方法應對,體現出精細化,深層化,係統化的趨勢,而立足點卻仍是權力得失。問題是,權力得失的經驗教訓或保住權力的製度方法應對,對當權者或當權集團很重要,但對社會進步有意義嗎?這是一個隻有在專製體製下才會產生的問題,也隻有在專製體製下統治者才會有的研究需求。而且這種研究需投入不少資金和人力,研究的人都是精英,智商都很高,這何嚐不是一種智力的異化和浪費?中國幾千年就是這麽走過來的,想想曆史上有多少智能之士在為爭奪鞏固所謂的“政權”絞盡腦汁,耗費著他們的精力與智力,中國能不落後?那個著名的李約瑟之問,為什麽現代科學在西方出現,而沒有在東方(中國)產生,或許從中可以找到答案。
專製體製一定會異化和大量浪費人的智力,這是因為專製體製存在兩大致命缺陷。一是政權私有化或集團化,所以有奪取政權與鞏固政權之說與行為,有如何奪取與鞏固政權的方法研究與智力運用。而在民主體製下,政權非私有化或集團化。以美國為例,政權非總統或政黨所有,他們的總統,議員,法官都是職業。政客競爭總統,不是爭奪政權,而是競爭這一比較特殊的工作崗位;總統受彈劾下台,不是政權跨台,而是他行為工作有誤而失去這一工作;總統到期下台,另一位總統或另一黨派的總統上台,也不是下台總統或他所在的黨派失去政權。政權本不是他或他們的,何來失去之說?所以不會有爭權奪權的研究和智力浪費。而且民選的機製,使政客隻有洞察民意才能上台,解決民眾需求正是一種社會進步,政客洞察民意的智力運用符合社會進步的要求。二是權力並不創造財富,卻可以獲得利益。權力具有強製性,是維護社會秩序的工具,當權力可以利用強製力量去獲取利益時,爭權就不可避免。在真正的民主與市場體製中,勞動者要獲得財富,要勤勞和提高勞動技能;資本家要獲得利潤,要加強經營管理生產更多更好的產品;科技人員要發大財,必須創新推動技術進步產品出新;即便是律師,他的收入,也取決於他保護公民權利的智慧與能力。正是這些人的勞動和智力運用,推動社會進步。而在專製體製下,通過權力強製來獲得利益,是獲得利益的捷徑,引誘著人們去爭權,實際上爭的就是這種獲得利益的權力強製力。權力強製力並不能創造社會財富或推動社會進步,所以爭奪權力的智力運用當然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智力異化和浪費,
智力浪費是所有浪費中最大的浪費,它“擠出”(經濟學概念)或窒息人於社會進步有意義的創造力。精英都把智力用於爭奪權力,何來創新和社會進步?所以,民主體製不僅比專製體製更符合政治倫理,而且比專製體製更有效率,而不是相反。
附:胥誌義:科舉製對中國創新的影響
“科舉製”是中國專製體製發展到頂峰的表征。也是對中國人智力異化和浪費影響最大的製度。“科舉製”是“招賢納士”的製度化,與“招賢納士”相比,它具有更強大更廣泛的製度效應。
第一,“科舉製”是統治者把天下優秀人才納入專製體製中,並為其所用的方法。愈是製度化,愈是公正,愈能網羅真正優秀人才。雖然曆史上有不少辦事官員為私利常常破壞這種公正,但聰明的最高統治者總是要維護這種公正,因為隻有把最優秀人才網羅進體製之中,不但能為其所用,為其所控製,還能減少民間對抗統治者或統治集團的力量。專製的政權當然也有管理國家的功能,這些優秀人才進入體製中,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提高管理效率,推動管理進步。但專製政權最重要的任務是維護統治者的利益和政權永固,所以這些優秀人才進入體製之後,必然產生智力異化。正如前麵所說,官場上的權力傾軋與利益爭奪,統治者對鞏固政權的要求,使他們的智力運用,大部分失去促進社會進步的意義,隻是一種智力浪費。
第二,“科舉製”給人提供了一條發展的通道。而中國曆史上的專製,包括我國建國後的計劃經濟,都有意無意堵塞個人發展的另外通道。如曆史上的抑商抑工,計劃經濟時代的抑私,都屬於堵塞個人的發展通道。統治者通過利益的誘使和其它發展通道的堵塞,誘導迫使人走上追求當官這樣一條唯一發展通道。這會產生什麽效應?它使智力最優的人走上官道,與此相對應的是減少社會其它領域的優秀人才。一個社會的進步,不唯是國家管理的進步(何況在專製體製下,最優人才進入管理崗位也很難推進管理進步),更重要的是經濟文化科技的進步,這些進步都發生在社會領域,不是官員能夠推動的。智力最優的人都去當官,社會領域人才則減少,社會進步緩慢甚至停滯不前,便毫不奇怪。
第三,“科舉製”不但誘使人去爭官,而且還使人學習的方向,知識的結構,精力與注意力的集中點,都向爭官與當官靠攏,這會僵化人的智力。人的智力天生具有向各個方麵探索知識的功能,正是這種不受約束和誤導的智力向各個方向的探索,失敗,再探索,使現在世界上的知識豐富多采。而中國,在官本位文化與科舉製的指揮棒下,甚至在科舉製中考試內容的指揮棒下,人的智力,學習和思想集中於某一方向,某一領域(如四書五經),實際上失去思想自由,何談向各個方向的探索與發展?中國除誕生豐富的統治文化,對世界知識庫貢獻甚少,也毫不奇怪。中國人並非不聰明,統治文化的發達便可證明,而這種聰明不但被專製體製所利用,所異化,無法為社會進步作貢獻,而且被專製體製所誤導。比起進入體製中的官員智力異化,那種沒有進入體製之中卻把追求當官當作人生發展路徑,因而在學習過程中所產生的智力偏向,無形中阻礙他們智力向各個方向發展,這是一種更大的智力浪費。“範進中舉”形象地描述了“科舉製”對人思想的禁錮和毒害。
“科舉製”具有程序公正的特征,甚至曾引起外國的羨慕與學習。在民主體製下,考試作為一種公正的選擇方法,是社會平等運動中的一部分。但在專製體製下,作為官員選拔的方法,它所具有的行為導向功能,異化著人的智力,窒息中國的創造力。愈是程序公正,其欺騙誘導功能越強。那個著名的李約瑟之問,為什麽現代科學在西方出現,而沒有在東方(中國)產生,與中國的專製體製和“科舉製”有莫大的關聯。即便到了現在,“科舉製”已是曆史舊事,而專製體製還在,官本位文化還在,它就象一個幽靈,深深的腐蝕著中國人的靈魂,扭曲他們的智力,影響他們智慧和創造力的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