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胡錫進的微博,發現他已宣告了自己演講的成功,不禁啞然。
在我看來,一場學術性的演講是否成功,主要看演講者在知識與思想上有沒有給聽眾帶來啟發。其次,或許也是更重要的,是互動環節的氣氛,從中可以看出聽眾與演講者之間交流的水平,以及聽眾對演講者的認可程度。
在演講環節,胡錫進梳理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媒體的演變軌跡。他把這個過程劃為幾個階段:
從隻有黨媒的一極世界,到迎來都市報的衝擊,這是第一輪變化。這個階段的特點是,都市報都是黨報的子報,依然是黨的機構,但黨不再給錢了,都市報生活在市場上,靠市場生存。黨不但不給錢,還要收租子。
第二輪變化出現在九十年代,互聯網出現了。新浪、搜狐等,都是在美國上市的公司,膽子比都市報更大,但也不得不做些妥協,否則辦不下去。政府對它們仍有管製力。
第三輪是社交網站、自媒體的出現。在自媒體上,出現了對體製激烈批判的聲音。胡錫進認為其不具代表性。中國有13億人,有百分之一的人罵體製,那就感覺不得了了,但其實這隻不過是很少一部分人而已。
這一部分內容,沒有什麽新鮮感。有新意的,是胡錫進對《環球時報》成功原因的解釋。
他說,作為黨報的子報,“我有兩個老板,一個是群眾,一個是黨。作為《人民日報》的一員,《人民日報》一定會對我產生影響。但我同時還要不斷得到老百姓的支持。”他形容,這兩個老板,就像兩個鞭子一樣抽著他,使其如陀螺一樣,一會兒這樣轉,一會兒那樣轉。
“起初以為,不是共產黨殺了我,就是老百姓殺了我。後來我發現,我把兩個老板伺候得都不錯。”顯然,他把《環球時報》的成功,理解為自己在市場與管製之間成功地實施了平衡術,並說在這個成功的過程中,充滿了博弈。他還說,《環球時報》雖然不像有的媒體那麽激烈和自由,但一直在朝那個方向“拱啊拱”。
咦?這是胡錫進嗎?這分明是一個拱卒者、鬥士的形象呀。狐疑間,聽到胡錫進舉了一個例子,來證明《環球時報》不斷地向前“拱”,向前突破。他說,市場的開拓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的,報紙膽子也越來越大,《環球時報》對一些即將來訪的外國首腦,不再說“一衣帶水”“源遠流長”之類的話了,而是不時批評一下。比如,美國總統克林頓來訪前,《環球時報》就刊登了一幅克林頓渾身紮滿箭的畫,表示他在許多國家不受歡迎。
這個例子,引發聽眾席上輕微的笑聲。我則立刻想起前蘇聯那個有名的笑話:一個蘇聯人問美國人有什麽了不起,美國人說他可以罵美國總統。然後美國人反問蘇聯人有什麽了不起,蘇聯人答曰:我們蘇聯人也可以罵美國總統。
今日世界,罵美國總統,如果得不到獎勵的話,至少也不是一件什麽有風險的事吧,把罵美國總統當做一個突破,有那麽悲壯麽?
互動環節,十餘個提問者中,有一個表示是《環球時報》的支持者,其餘多在問題中對《環球時報》給予了鮮明的批評和譴責。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有兩個,一個在中大修政治學的女孩子,她對胡錫進說;“你說你成功伺候了兩個老板,恭喜你。但是,你看低了你自己。媒體的價值在於客觀、公正、可信賴。我不喜歡《環球時報》,不是因為政治原因,而是因為你的不專業和你的沒有能力。”她對比西方媒體,指《環球時報》在馬航報道中沒有什麽作為。
對此,胡錫進回答說,媒體的客觀不是在真空中,我們需要生存,我們不是在香港辦報,也不是在紐約辦報。有那麽多讀者喜歡我們,你不喜歡無所謂。至於馬航事件的報道,那不僅僅是中國媒體,而是整體實力的差距。
另一位印象深刻的提問者是位教授模樣的老先生,他對胡錫進說,你在演講中八九次提到了《蘋果日報》,用它來代表香港媒體,我不理解這是為什麽。其實,在香港,還有《明報》《南華早報》和《信報》這些比較有公信力的報紙。香港媒體是很多元的。在過去一年中,《環球時報》對香港的報道,采取的是對抗的,江湖的,諷刺的,謾罵的方式,希望胡先生能用你喜歡說的“複雜中國”來評論複雜香港,對我們香港不要做標簽化的處理。
如果我沒過分解讀的話,老先生說這番話時,神情是中肯,乃至是有些沉痛的。我能理解他的感受。近一年來,內地公眾對香港惡感顯著增加,《環球時報》那些偏頗、充滿陰謀論思維的報道居功至偉。
胡錫進對此心知肚明。演講中他主動表白心跡,說對香港不抱任何惡意,更不希望香港內地化,如果香港變壞了,中國也沒麵子——怎麽殖民地時挺好的,回到中國就不行了呢?
演講中,他也對香港人提出規勸說,近來兩地出現了隔閡,你們驅蝗傳到內地,內地人不舒服,你們就會看到一些你們也會感到刺激的評論,希望香港對內地人這種表達權給予同樣的尊重。
互動將結束時,一名青年男子站起來,說:我是《蘋果日報》記者。話音一落,哄堂大笑。笑聲停止,這位記者將了胡錫進兩軍,一向胡錫進約稿,無論胡錫進有什麽感覺在內地受限製的言論,都盡管寫來;二是問胡錫進,這麽多年來,《環球時報》有多少稿件因為外在的原因而沒發出來。
對於第二個問題,胡錫進的答案是一篇沒有。
胡錫進喜歡“複雜中國”這個說法,他的微博標簽是“一個複雜中國的報道者”。有趣的是,《環球時報》卻是一份很簡單的報紙,但胡錫進顯然不想自己的報紙給人這樣的觀感,他願意把《環球時報》的成功說得很複雜,很曲折。
記得有人這樣說過:這個世界什麽最好賣?答案是:恐懼最好賣。人們買化妝品、保健品,是出於對衰老的恐懼。買電視買報紙,是為了怕比別人知道的少。商家們向大眾銷售的,實際是恐懼。
在我看來,胡錫進做的,同樣是恐懼的生意。他操持的這份報紙,似乎以在世界上為中國尋找敵人為己任,讓一部分中國人整日繃緊神經,緊張兮兮,許多事情就都好辦了。
我並非在厚誣胡錫進和他的報紙。演講中他說,其實我知道,在香港,驅蝗,揮港英旗幟的,不就那麽幾個人嗎?但它有噱頭(!),所以我們就做了新聞。他還說,台海危機時,報紙大賣,他“恨不得給陳水扁發獎金”。於是我明白了近一年來《環球時報》為何盯上了香港,同時也印證了此前我關於胡錫進是一個“商業民族主義的媒體玩家”的判斷。
沒錯,噱頭,這一說法,要比複雜中國雲雲,更能說明胡錫進的新聞理念,也更能解釋《環球時報》的成功。
原文標題:章詩依:記胡錫進在香港的一次複雜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