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到1966年,我試圖找尋記憶縱深已經淡去的那些事那些人。那時我還是個初中一年級的學生,就讀於黑龍江安達一中, 一所當地的重點中學,始建於1924年。 教學樓是民國時期的建築, 用上好的石材建成, 謂之樓不確切,其實隻有一層,但基石和舉架極高, 走在高曠幽暗的走廊,老式地板震蕩著咚咚回音。 外觀上厚重的牆麵和狹長的木質窗戶漆成黃色,那黃色已經侵入到材質的肌理中去了,默默訴說它曆經蒼桑的悠長歲月。建築整體方正對稱,氣韻上像一個威嚴的墨守成規的老人每天俯視著剛剛脫離了稚氣的少年學子。下課鈴聲一響,寂靜的校園一下子喧鬧起來,陽光那麽好,無憂無慮的歡笑聲充溢在校園的各個角落,與這樣一座散發著老邁沉重之氣的校園交融著一絲莫名的違和感。
夢境般的往事穿透五十年的煙塵,撲麵而來。我喜歡上課時的感覺,語文課,數學課,曆史課,地理課都向我展示未知的新奇,仿若飛進一個個心馳神往的嶄新世界。我還喜歡睜大眼睛觀察每一位老師的音容神態。溫婉的具有多年數學教學經驗的中年女老師擔任我們的班主任,她講課聲音不高,冷靜而嚴謹,一個數學符號會反複向學生強調。英語老師是一位北京某翻譯社下放來的老翻譯,禿頭個子矮小,他的麵部肌肉和神經運用的十分靈活,幾近誇張。教我們如何發æ的音時,嘴角在枯瘦的臉頰上橫向全力咧開,深邃的皺褶也被平行拉長,似哭似笑,然後發出一個個短促的類似於羊的叫聲, 頓時惹得同學們哄堂大笑。而他並不在意。最喜歡上音樂課,愛看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她邊彈琴邊唱,銀鈴般的歌聲讓我們暇意又輕鬆。北師大分來的地理男老師,清瘦高挑,講述祖國的山川大河能讓他近視鏡後麵的眸子灼灼發亮,而因太年輕了,講台上的他多了份拘謹,少了份輕鬆。
我記得晚自習教室裏安靜而平和,學習氣息濃鬱,誰想思想溜號,聊會兒天都會覺得慚愧。我記得期中考試的優秀範文張貼在走廊上,獲此殊榮的是我們同寢室的初三女生齊麗麗,她的文才無不讓人心生豔羨。我記得陽光普照的操場上,全校運動會進行的如火如荼,我曾在百米跑道上奮力馳騁。我還記得,初一第一學期結束了,我帶著優異成績單和優秀少先隊員的獎狀回家,交給父母。這一切久遠而短暫,短暫的似一顆璀璨的流星拖著藍色磷光劃過天際。誠然,在我的人生留下了一瞬的光芒和美好的回憶。
美好已在稍縱即逝中變成昔日的懷想,而即將發生的事情總有不可預知的變幻。初一第二學期的一天,課餘之際我去財務室兌換食堂飯票,瞥見台麵上有一份人民日報, 大標題醒目,奪人眼球。抓過來一讀,粗體黑字大標題: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 赫然映入眼簾。 依我當時的年紀,絕無能力讀懂文章的深意,朦朧感覺像有一股冷空氣正在悄然聚湧,波詭雲譎, 恍惚意識到即將風雨大作。
文化大革命好像一夜之間驚天動地的來了,無人意料的旦夕驚變。寢室在走廊拐角,早上走出寢室,往正廳走,驚疑於白花花大字報不知什麽時候鋪天蓋地掛滿了正廳的高大牆麵,皆是揭發檢舉老師的內容。教初三化學的何老師被揪出來了,教初三物理的李老師被勒令接受批鬥,連教初一圖畫的王老師也被隔離審查。時時都有墨跡未幹的新大字報覆蓋上去,層見疊出的速度驚人。我極力讀大字報想弄清他們的問題究竟何許嚴重,讀著讀著,尖刻的言辭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飛出來,一股冷峭的肅殺之氣彌漫。昨天的正廳還張貼著優秀作文,今天此地已變成同階級敵人較量的前沿陣地,昨天的學校還是秩序井然的純潔聖地,轉眼淪落成動蕩不安的亂世。昨天的他們還是傳授知識令人尊敬的師長,瞬間變成了邪惡醜陋的牛鬼蛇神。
革命大風暴來勢如此凶猛,電閃雷鳴般衝擊每一個人的靈魂。年輕的初三學生似乎敏銳而快速地做出了反應,他們仿佛聽到一聲衝鋒令下,勇猛的衝上去。初三生衝在最前沿, 初二生緊緊跟上,而我們初一生,懵懵懂懂,被衝擊得頭暈目眩。夜深了,她們都忙著鬧革命不回來,二十多人的大寢室空的有些瘮人, 隻有我和同班王圓在寢室不知所從,墜入深深的迷茫。禮堂的燈還亮著,裏麵傳出各種難以辨別的聲音,不覺中走進去。空曠的禮堂沿四周牆壁間隔擺放著諸多課桌,七,八個揪出來的牛鬼蛇神羈押在此。他們被命令跑圈,每跑幾步,鑽一個課桌。他們都貓著腰跑,看不清他們的臉。監管的男生看誰跑得慢,朝屁股上猛踹一腳,踹倒了,趕緊爬起來繼續跑。幾個女生不停用棍子抽打那些鬼神,有一鬼神鑽桌子慢下來,屁股撅的高過不去,一記悶棍重重擊打在他的屁股上,他的屁股明顯的一抖,然後哆哆嗦嗦趴下身子,圍在旁邊的幾個學生連踢帶踹,那鬼神惶惶如喪家犬一般爬了過去。我去的時候,他們不知跑了多少圈,已經趔趔趄趄,跟頭把式的了。站在場外的我看著眼前的一切,心裏一陣陣搏跳。何老師步履蹣跚踉蹌地過來了, 她是唯一的女鬼神,出身資本家,被之前的政治運動清除出北京某研究所,來到此地教中學。她眼睛失神呆滯,臉色蒼白無色,五十歲的年紀已像風燭殘年的老婦。這時我宿舍初三女生李衛紅衝上去一陣爆打,何老師的衣服被打的七扭八歪,漏出襖罩下的緞麵小棉襖。‘滿心正義’的李衛紅見此顏色華麗的緞麵小棉襖眼睛都紅了,一邊憤怒的斥罵:地主小老婆才穿緞子小棉襖,一邊用力撕扯,扯不動,就四處找來剪刀,發瘋似的將小棉襖剪的七零八落。滿腔怒火發泄過後,何老師變得更加呆滯,沒有痛苦,沒有屈辱,沒有仇恨,一絲表情都沒有。身上拖掛著零碎布頭和紛飛的棉花,用她快要耗盡的力氣默默繼續著她的熬刑。她又能怎樣呢?忍辱負痛是她身處絕境的唯一選擇。
沉潛在我記憶深處的這一幕沒有被時間抹去,那個義憤填膺的李衛紅,她的充滿暴戾之氣 ,她的凶狠的目光,她的毫無禁忌的大打出手,都和之前我印象中的李衛紅判若兩人。這個來自農村,大隊(也許公社)黨支書的女兒,善良樸實,性情溫和,曾在半夜時分輕聲叫醒病中的我吃藥,儼然是我心中一位和善的大姐。那麽,她的異乎尋常的變化源於什麽?
當年她讓我迷惑不解的還有一事。那時,政治形式變幻莫測,事件頻發。一天突然闖來十幾名縣公安局警員,不知執行什麽任務,衝進大廳,迎麵就和眾多學生發生衝突,廝打成一團。我又一次驚悚的發現李衛紅也在其中,在軍人麵前,她勇氣衝天,抓住一名警員扭打,粗蠻地扯下他的領章帽徽。顯然她占了上風。也許亂世造就了她,讓她變的粗狂彪悍。我並不認為她本性是邪惡的。但是,誰能保證在那個無法無天的年代她不會做出邪惡的事情。奧斯威辛集中營裏那個年輕的金發死亡天使,對同類肆意施暴,噬人成性的女軍官,她被送上絞刑架的時候年僅22歲。她也是農民的女兒,兒時天真活潑。十一歲加入希特勒青年隊,成為極端狂熱的希特勒崇拜者,死前平靜的行著納粹禮。世界上沒有生為邪惡的人,當年我們都被灌輸了太多的恨而不是愛, 不可救藥地請來了惡魔吸食我們純潔的靈魂。愛因斯坦走出科學的象牙塔後說過:“殺人既邪惡,我的態度並非來自某種理論,而是基於對任何形式的殘暴與仇恨的最深厭惡” 。在那個殘暴與仇恨大行其道的年代,一切都在公然挑釁著人們心靈裏最基本的善惡。君子和禽獸,天使和魔鬼, 隻有一線之隔。
文革的曆史昭示我們,那個瘋狂的年代如何使整個民族染上狂熱,一種愚昧的狂熱,一種失控的歇斯底裏式的狂熱。‘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恐怖陰雲籠罩在中國大地。曾讀胡紫薇《對於罪惡我們無法一分為二》一文,她寫道:“一部分公民被創造性的稱之為階級敵人不是因為你做了什麽,而隻是因為您屬於哪一類人而被懲罰” 。這就是階級鬥爭的真理,是文革一切行為秉承的最高宗旨。階級敵人的定義也由文革初期的牛鬼蛇神(緣於出身)擴展為黑五類、黑爪牙、三反分子、狗崽子、曆反、現反、叛徒、特務、內奸、托派、學閥、走資派等各種曠古未聞的名目而遭到迫害或自殺或打死。文革後,一中央高層領導人在一次講話中沉痛地說:“文化大革命中死了2000萬人,整了一億人,浪費了8000萬億人民幣”。 一座縣城中學也注定成為階級鬥爭的分戰場, 少男少女成為絕不留情的十足鬥士。鬥士們領會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真諦, 使用野蠻暴力極力標榜自己向反革命鬥爭的堅決 。毒打、折磨、對老師刑訊逼供頻頻在各地中學上演。安達一中那七八個鬼神的命運就掌握在初三幾十個男生和幾個女生手裏。每天在我們住校生食堂都會遇上鬼神們被押送著來吃飯,飯前他們畢恭畢敬念語錄,報上自己的罪名,他們曾經為人師表的自尊凋謝成一地碎片。我害怕看見他們, 他們的臉被打的走了樣,完全認不出張三李四,汙垢麵孔像一片浮腫而衰敗的廢墟,殘存著橫七豎八的漆黑油墨。眼睛鼓凸成兩個青黑色大腫包,看不見眼球,鼻歪嘴斜,被大片淤青包圍著。頭頂上是平原和丘壑,可怖的臉讓你看一眼,心就不停的顫抖,甚至湧上反胃的感覺。他們是在初三教室逐個過堂受審時被打成現在的樣子。可以想象,十七,八歲血氣方剛時期的青少年如何在那個崇尚暴力,充滿血腥的年代逞匹夫之勇,帶著被煽動起來的仇恨,憑借頑劣的衝動,使用了野蠻的暴行。 暴行並沒有放過一個已懷孕七,八個月的二十幾歲女老師,女老師被定性為校黨支部書記的保皇派。也是在大廳,女老師站在高凳子上,挺著大肚子戰戰兢兢,惶恐不安。還是那幾個男生對她厲聲嗬斥,揮舞拳頭,就差沒把孕婦推下去了。寫到這,我要說的是,一個十幾歲少年在安達一中所能看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
文革中紅衛兵的耀武之風盛行。官方媒體說,“1966年8月下旬至9月底,40多天裏,僅北京一地就有1700多人被打死”。可以說,文化大革命的唯一目標就是貶低、打擊、毀滅自己的一部分同類,把他們的名聲搞臭,摧毀精神,消滅肉體。 這就是發生在中國這場十年浩劫的全部意義所在。
不知當年的施暴者或者背負人命而躲過懲罰的人在他們漸漸老去的時候,是否經常被午夜的噩夢驚醒,且揮之不去。是否備受精神折磨,且無法擺脫。是否有過虔誠的懺悔,以求一次心靈的洗禮。
有人說:“人性本無善惡之分,天生如一張白紙。而人性會因環境的變化、時間的推移而發生改變,相互轉化為善人與惡人。” 文革恰恰提供了人由善變惡轉換的充要和必要條件。當造神運動把一個人高舉至神的地步,一個人的意旨成為全民的行動;當人間的相互圍獵與傾軋到了瘋狂的地步;當把告密、誣陷、整人、所有的邪惡視為適者生存的必要手段;當索要人命變的像扔垃圾一樣輕而易舉;當作為人的基本權利(尊嚴、生存、生命)被任意踐踏的時候;當個人意誌高於國法之時。既完成了偶然到必然的轉變。
在我們很小的時候,被告之我們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幸福一代,1966年,我十四歲,是含苞待放的花蕾,尚來不及綻放青春的花朵,就凋謝在瑟瑟十年動亂的寒風裏了。但我們也是親曆、目睹、感受、見證文革的最後一代。
半個世紀過去了,文革親曆者有的已經逝去,帶著傷痛記憶活在世上的人,不願去揭開他們生命中已經結痂下的巨大瘡傷,他們真的隨著時間的消逝走出了真真切切存在過的那個夢魘嗎?
讓我摘錄胡紫薇文章中的警句作為我的結束語:“沒有陣痛,何來新生?不麵對曆史,就隻能背對未來”。“但是,我們並沒有一部這樣700頁的史詩般的文獻,(指《古拉格:一部曆史》一書,前蘇聯勞改營實錄)記載發生在祖國的浩劫。這將注定成為中華民族一個巨大的無法彌補的記憶黑洞。這個記憶的黑洞將一直存在,成為日漸迫近的威脅,直到整個民族再次月迷津渡。” “如果一個民族選擇失憶,不去進行觸及靈魂的清算,就永遠無法走出曾經噩夢般的淵藪。” “銘記,什麽也不忘卻,並以此與不堪回首的過去告別。”
有人居然懷念毛時代、想重回毛時代!
“那個義憤填膺的李衛紅,她的充滿暴戾之氣 ,她的凶狠的目光,她的毫無禁忌的大打出手,都和之前我印象中的李衛紅判若兩人。那麽,她的異乎尋常的變化源於什麽?”
---這是需要我們探討和反省的。不吸取教訓,文革還會重來!
寫的太好了!朋友!中華民族需要你這樣的,有良知的人站起來呐喊。我們經歷文革的所有人群,不管他們是受害者,受累者,受騙者,執行者,受益者?都要麵對這個歷史。反之,這個民族將背對未來。
此文很好,建議有關文革歷史紀念館收錄此文。
您這樣來自寶島的人士如何經曆文革?原諒我的好奇。文革隻是暴露了人的本性。人與人之間會有利益衝突。這篇文章立論並不嚴謹。
此文很好,建議有關文革歷史紀念館收錄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