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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輕時想象,能看到棕櫚樹或者椰樹的地方,應是風情濃鬱的熱帶海濱,遙遠而夢幻 。那畫麵記不清是在電影中還是雜誌上看到的,淼茫的大海邊,高大挺拔的樹幹直入雲天,樹幹頂部,簇生著數十張碩大的扇形葉向四處伸展開去, 隨風搖曳舞動的時候,被太陽照射得熠熠閃光。背景色是一片深藍的海水,銜接著另一片淺藍的天穹。給人傳遞一種靜謐,明朗,高遠和浪漫的氣息。
在北美一個亞熱帶城市落戶後,我們住的房子的後院,佇立著十五棵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樣的棕櫚樹,一樣的高大,一樣的恣肆灑脫,在庭院自成一道風景。不同的是,自從十一年前買下這個房子和院落,棕櫚樹和其它樹種都歸屬於私有財產,意味著我們要對它們包括諸如保護,修剪,生老病死等一切事物責無旁貸地負責。
在北美,有家的男人基本承包了院子裏的所有活計,這似乎是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但又是約定俗成被社會認可的事,他們在自家院子勞動的身影隨處可見,無形中成為社區生活的一個側影。我和我的近鄰本德的碰麵搭訕都是他在戶外幹活的時間,本德的祖上是北歐移民,他的背已經駝了,白人的衰老凸顯在下巴至脖子的皮質早早鬆掉了,垂下來,特別引人注目。而每次最先看到的是他一頭濃密的灰白色頭發掩映在紛披的綠葉紅花之間。他幹活時的神情恬然專注,節奏不緊不慢,已然退去了年輕人生龍活虎的勁頭,可活計並不差,他用那雙蒼老的手將灌木樹牆修剪的高矮適中,刀切似的整齊利落。春天的杜鵑花粉豔豔的甚是奪人眼球。玫瑰花紅,梔子花白,無不伺弄的有模有樣。門前小路兩邊的花壇裏,品種花色常換常新。興之所至時,喜歡和他小聊一會兒,他便認真的給我念叨正在侍弄的植物出了何種問題。在本德身上散發著微妙的感染力仿若花兒的馥鬱香氣在新移民中間潛移默化的彌漫開來。讓難免欠缺房子周圍美化意識的各方移民參透了一個奧秘,美化自家環境的同時也是美化了人人共享的社區。
搬進這個社區的頭兩年,還處在熟稔適應的階段,曾收到過一封社區管委會的信函,信的內容簡單明了:提醒我們院子裏的棕櫚樹上的黃葉該修剪了。
站在這排高大的棕櫚樹下,抬頭仰望,它的樹尖,不斷的抽枝展葉,彰顯無窮生命力。新綠富麗而又自由的向上升起, 又跟隨白雲往天際蔓延。而長長的老葉柄精華盡了,不再硬挺而下垂,葉片也因葉柄折損隨之泛黃,不斷的積累越積越多,積成一簇耷拉著的黃葉倒掛在綠葉的下方,上一半是颯颯英姿女兵,下一半則是吃了敗仗的頹喪士兵。一半在絢麗的春色中,一半在晦暗的晚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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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每年清除老葉將成為一項不容回避的,常規的,確保棕櫚樹青春永駐的長期而艱巨的任務。我和老初(本人的先生)都意識到了將要麵對的嚴峻挑戰。
畏懼之意也好,躑躅不前也罷,老初知道,這終歸是他的活。他買來梯子,電鋸,然後蹬著梯子吭哧吭哧爬上去,斜靠在樹上的梯子在他腳下一顫一顫的,我下意識地喊他“小心點”。爬到約二層樓的高度,他便兢兢業業地幹起來。一大片一大片葉子隨著電鋸的轟鳴聲劈劈啪啪紛紛落下。鋸末如一群空中亂舞的蚊蟲,直往仰頭幹活的老初的眼睛裏鑽 ,脖子也因長時間後仰而酸疼。看著老初在高空專心作業,感覺他身體深處沉潛的男人的擔當和堅韌,光華內斂,是讓女人特別安心的東西。
老初幹到了第三年,三年間,梯子換成中梯,高梯,已達三層樓高。電鋸把柄一再加長,最長達兩米。棕櫚樹還再攀升,我揪著的心也隨之越提越高,快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我隱隱擔心著,他的年齡,他的安全。很快,我就果斷做出一個決定:雇人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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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人幹,價錢是橫亙在我麵前高高的門檻,打探了一下,清理一棵棕櫚樹大約是$200,一年$3000的花費突破了我能承受的心裏價位。在我為難無措的那段時間,某天,門鈴響了,從玻璃門望出去,兩個黑人站在門前,顴骨極高,身材清瘦,皮膚是那種暗淡無光的烏黑。不似美國黑人腰圓體闊,皮膚黑亮。後來得知,果然幾年前剛從西非國家象牙海岸移民美國。我開了門,茫然地問,什麽事,他們怯生地說,看到你家的棕櫚樹,問我要不要修剪,我急切地問,什麽價,他們開價很低,$35,這個價格甚至低過我的價位底線,我暗暗驚喜,極力掩飾著激動,心想,他們該不是上帝派來的吧!還等什麽,立馬成交。
找雇工的兩年間,樹又高了一大截,他們用的是一架折疊式梯子,熟練地打開後立到樹上,梯子好長,是我見過的最長的梯子,人踩上去立刻彎成下弦月,雇工甲爬梯手腳敏捷,靈活的像猴子,在上麵安之若素,我卻為他捏著一把汗,我有恐高症,神經質的感覺梯子有歪斜的可能,他踩在上麵會瞬間跌落。隻有走開才能平穩住我突突猛跳的心髒。剛一轉身,忽聽兩聲怪叫,雇工甲在樹上大喊,bat! bat!, 話音未落,兩隻蝙蝠撲棱棱從他身邊飛了出去,黑影一掃而過,他愣了一下,驚愕地張著嘴。半天才緩過來。原來蝙蝠棲息在枯葉裏,在鋸斷葉柄的瞬間驚恐的逃竄了,而兩隻嬰兒蝙蝠隨著葉子摔落下來,還活著,蝸居在葉子如百折裙裾上的褶子裏,隨即被雇工乙用鐵鍬重重拍死,然後像是完成重大使命一般鬆了手,告訴我們,熱帶美洲蝙蝠以吸人的血液為食。難怪他下手毫不手軟。
他們一個在樹上幹,一個在地麵收集歸攏,不積極也不懈怠。猶如戈壁灘上行走的駱駝,四平八穩,不會快跑幾步,也不會停下來。
中午休息,一直緘默不語的兩個人突然跟我張開了嘴,說想借$20去吃午餐,我先是一驚,他們竟身無分文,著實罕見。錢是借了,但不能想象,真的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才會出來找工作。接下來的兩天,午餐是他們自帶的漢堡包,也許跟朋友借了錢,悄聲坐在院子的椅子上,啃咬著,嚼咽著,我在他們旁邊放了兩瓶水。對非洲人的印象是從一個中國人的口中獲得,他在非洲做過生意,生活過很長時間,他說,非洲人大抵沒有太大的進取心,但凡有飯吃,在他們的眼裏一切都是那麽美好,盡情唱歌跳舞,至於下頓飯的著落,到饑腸轆轆時再去勞心解決。這種人生哲學的優越之處是快樂永遠多於痛苦。可是這兩個年輕人離開了那片土地,從那種消極的隨遇而安的社會,到了北美這樣一個充滿競爭,付出與回報成正比如鐵律的社會,能否很快適應如此巨大的反差,生存壓力能否把他們壓倒。移民之於他們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能否保持他們淳樸快樂的天性。我心裏出現些模糊不清的感慨。一切不得而知。願上帝保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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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三年,一直是他們承包了我家棕櫚樹的修剪清理。期間,從事庭院修樹的個體戶逐漸多起來,我家如地標顯赫般的棕櫚樹不會漏過他們的眼睛,時有找活的來敲門,尤其在春季,真有點兒應接不暇的味兒。一個四十幾歲,個子瘦小的叫大衛的白人來了不下四次,他喋喋不休地說他比別人清理的都要徹底,每次來都重複許多遍,他推銷自己的口舌之勞也比別人技高一籌,而且本著不達目的不收兵的韌勁,最終讓我動了惻隱之心。盡管他要價略高一籌。
大衛不用梯子,因為最長的梯也無法到達修剪的工作高度,能在此處派上用場的隻有爬樹腳扣。套上腳扣的雙腳交錯攀登,腰上帶有保險帶,讓別人看著安心了許多。
他穿了件無袖灰色鬆垮體桖,和一條褲腳膝蓋都磨損發白的牛仔褲。南方熾烈的陽光把他的皮膚曬成栗子色。 看上去幹這一行有些年頭了。他好像找到活幹就很開心,經常在樹上居高臨下的跟我打招呼,有時自己哼個小曲兒。有一天,他扛著大捆棕櫚葉,扔到他的拖車上後,滿臉興奮的跑過來,用有些顫抖的聲音自豪的說:“我的女兒考上大學,還拿到了獎學金”。這對靠打短工養活一家的大衛來說的確是一件天大的喜訊。畢竟有相當比例的孩子考不上大學,能得到獎學金的學生更是少之又少,在大衛家經濟窘迫的條件下女兒能免費接受大學教育,這應該是他作為父親的生涯中意外的值得驕傲和欣慰的大事。他想告訴所有人和他一起分享快樂,我特別理解此時大衛的心情,看著他還在意猶未盡地述說著細節,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往外散發著幸福感,眼睛裏處處是美景。我的心裏突然湧上一股熱流,忍不住被他的幸福感染,由衷的向他表示祝賀。
他沒有再來過。一隻鳥落在那棵最高的棕櫚樹上,東看看西望望,啾啾地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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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來了一位墨西哥壯漢,身體結實,膀寬腰粗。有著典型的墨西哥人圓鼓鼓的臉型,深層雙眼皮下一雙提溜圓的眼睛,厚厚的嘴唇透著股憨勁。一張臉極像憨態可掬的熊貓。其實他並非粗鄙之人而是位頭腦活泛的漢子,他用相當流利的英語和我完成了討價還價的過程,定下我們雙方都能接受的價格。
第二天開始幹活了,他的身後跟來了一位幹癟瘦弱的老人,像風蝕過的人幹,一陣風就能吹走。我猜是他父親。老墨(對墨西哥人的簡稱)是美南部的移民主體,他們生性純樸,吃苦耐勞,體現在他們包攬了幾乎美南的所有體力勞動工作,諸如修路,蓋房子,裝修這類其他種族無意涉足的領域,很像中國的農民工。全家老少皆打工賺錢,人人為謀求生計而忙碌。十歲的孩子跟著爸爸給人修剪草坪。妻子到人家裏做清潔小時工或者當保姆。每一個人都自食其力。生活的洪流露出它艱難的一麵,他們始終追逐心中那個夢想。今天看到這位老人,我猜想一定是他自己要來,想著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多少幫兒子一把。
最令人吃驚的是,這位老墨隻用了半天時間完成了前幾個雇工要幹上三天的工作量,仿佛他的充沛精力隻揮灑了一半。巡視一遍他剛剛修剪過的樹,猶如一個邋遢的男子經理發師剔去胡須,理去長發,一下子神采飛揚起來。他還將所有枯葉拉走不留一絲痕跡。用吹風機吹幹淨院子,這也是前幾任不曾顧及的。活幹的幹脆利落,挑不出一點毛病。
年複一年,日複一日,我家的十幾棵棕櫚樹如鐵打的營盤,雇工們似流水的兵,他們趕場般風風火火的來了,又匆匆忙忙地走了,不露聲色地呈現在我麵前變換莫測的人世景觀,演繹著人們起起伏伏五彩斑駁的人生故事。
我家鄰居的十幾顆棕櫊樹,也是害得我們成天的撿葉子,看來這麻煩還在後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