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與命運》帶我的第二個穿越是回到文革,回到那個雙親被關押、自己提心吊膽的歲月。
小說大量篇幅寫德國集中營裏和蘇聯勞改營的情況,寫那些無辜的知識分子、資深的布爾什維克怎麽就成了自己監獄的階下囚;還有那些虛偽冷漠的官僚,趨炎附勢的小人,那些大大小小衙門的做派,好像在寫我們的一段曆史。
葉芙根尼雅要去辦戶口,領供應證。她跑了多少次,跑了多少個相關部門,各種各樣的貌似嚴格公允的條文要求,幾乎讓人絕望!最後父親的老友在州委書記麵前一句話,結果芝麻開門——什麽都有了!
印象深刻的如施特魯姆填寫一張調查表。30個欄目,幾乎跟我曾經填過的一個娘胎出來的!一張表曾經讓人填得隱私曝光自尊全無!
不知道現在國內是否還存在這樣內容的表格。也許改了吧?但是表格那些詳盡內容殘忍詢問所形成的思維定式還是處處可見。就說當下批判某人,一定挖祖宗三代,查財產地位,跟當年大字報口誅筆伐的形式同出一轍。原來根子在北邊啊(真是巧合,上邊就是北邊,北邊也是上邊)!
再比如那個前州委書記、坦克軍政委格特馬諾夫,如果換個漢語名字,不就是說現在國內的一眾大小官僚嗎?
還有那些被自己的國家自己的黨關進監獄蒙受不白之冤的老革命,米哈伊爾、阿巴爾丘克、克雷莫夫,都是與布哈林、托洛茨基等共事的堅定的布爾什維克,至死都信仰不改、相信自己不過是被小人陷害。
還有那些本來不問政治隻專注在科研領域的知識分子。典型如施特魯姆,一會兒被批判,一會兒得到斯大林重視,一會兒因為是猶太人受歧視,一回兒因為眾多親友關進監獄而被懷疑,一會兒幾乎要下地獄,轉眼又被捧上天!
所有好像都在預言也會發生在中國的這一幕。
如果沒有自己親身經曆過文革那些心驚肉跳的日子,看到格羅斯曼這麽寫,一定會在腦子裏劃上一大堆問號:這是真的嗎?這怎麽可能呢?這簡直是惡毒攻擊啊。。。
可是像我這個年紀,或者更年長者,一定會覺得,在我們國家後來發生的一切,有過之而無不及!
格羅斯曼,你太了不起你太勇敢!你的這本書的一切都在中國有應驗啊。
小說的結尾是開放式的,主要人物最後都沒有結局——
克雷莫夫在內務部監獄會被判刑嗎?決心陪伴他的葉芙根尼雅會受到牽連嗎?
戰功赫赫的諾維科夫突然奉命去莫斯科是凶還是吉?
勞改營的阿巴爾丘克會被槍斃嗎?
施特魯姆最終屈服於政治壓力還是成為原子彈研究的功勳?他跟柳德米拉的婚姻走向何方?
讀書的時候也正是海內外華人為一本《方方日記》攪得沸沸揚揚不能安寧的時候,忽然想起那個寫《日瓦戈醫生》的帕斯捷爾納克,也被當時的蘇聯人罵得狗血噴頭,甚至讓他“從蘇聯滾出去”。格羅斯曼此書若是早早出版會有怎樣的境遇?當然,他連活著看到此書麵世、被罵、被禁的機會都沒有。
也真是巧,帕斯捷爾納克和格羅斯曼,他們兩個都是猶太人。不同的是,帕斯捷爾納克看到了自己著作的出版,還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並在1985年終於得以恢複名譽,格羅斯曼就沒有那麽幸運,他的書1988年才在蘇聯公開出版,屆時他已經去世24年了。
以抨擊斯大林時代專製黑暗最著名的作家當屬索爾仁尼琴。格羅斯曼跟他都是同時代人,都屬於解凍文學的作家,但是索爾仁尼琴的最早一部《癌病房》也晚於格羅斯曼。他活得長,之後又有《古拉格群島》、《紅輪》相繼問世,作家本人曆經劫難九死一生,晚年既有戲劇性,也算壽終正寢。相比之下,格羅斯曼更是悲劇人物。
作家生前終於沒能得見自己痛定思痛的作品問世。八十年代,此書被偷偷帶出俄羅斯,不久蘇聯解體,西方不再那麽感興趣鐵幕後麵的一切了。直到九十年代,有人慧眼識珠,才再次推薦此書在聚光燈下,引起世人矚目。
國內最早是友誼出版公司出版的,應該給這家出版社點個大大的讚!因為他們在1989年就早早推出了這本書,我看到就是這一版的電子書。
說老實話,翻譯比較粗糙。咱不懂俄語,但是有些句子讀起來就是不順,有些軍隊建製職務名稱的翻譯更是似是而非,還有人名,同一個人一會兒愛稱一會兒全稱,一會兒父名一會兒大名,本老太憑著多年讀蘇俄小說的經驗,憑著哈爾濱與老毛子的淵源,也要不斷地往前翻書,加上分析人物關係,好歹沒有太迷亂。但是確實應該交代得更明白,至少在前麵的人物表裏寫清楚寫準確每個人的全稱,讓讀者不至於混淆,可是,人物表也是混亂的,有的比較重要的人物沒有,有的就露了一小臉,寫上了。
但是瑕不掩瑜,絕對值得一讀!匆匆翻譯也許沒顧上仔細推敲,絕對可以原諒。
據說此書最好的是廣西師大出版社的第三版,譯者也更有名氣。想必讀起來更增加很多快樂吧。
第二次時空穿越仍有遺憾,1966年—1976年,十年文革,驚心動魄匪夷所思:從“傷痕文學”起,文壇多年出現過不少好的作品,可惜也是缺少一部全景式的鴻篇巨製,一部從上到下深刻反思的巨著。
真的好期待我們自己的《生活與命運》。
沒有這本《生活與命運》,早年買的一本《癌病房》權當向格羅斯曼、向這些偉大的作家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