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小說《老鴰屯》

(2016-04-29 14:26:50) 下一個

老鴰屯

作者 蘇小白

摘自作者《嫵媚山寨》(內蒙古人民出版社)

 

爹蹲門樓兒裏的青石板上巴噠巴噠抽旱煙。

七隻灰鴿,一個個飛回來,落在屋脊上啄瓦欏草。天,就黑下來了。娘說,光愁也沒啥用,要叫我說——還是叫孩兒複習去。爹磕掉煙袋鍋裏的煙灰,瞅瞅我,砸鍋賣鐵再供應你一年,省得長大了落你的埋怨。我噙在眼角的淚,撲撲,掉進土窩裏。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騎著破鏽的“永久”牌自行車,帶上兩袋麥,往老鴰屯高中複習去了。 老鴰屯高中是方圓幾個鄉惟一的一所高中。因學校座落在老鴰屯的西北沿兒,故而校以屯名。沒多大,一、二年級各一班,三年級加了個複習班,興高考以來年年如此。——想多加班也不行,學校沒多少房子,自然老師也很少。老鴰屯是一個有四、五千口人的大屯子,傳說,很久以前這裏大小樹上滿是老鴰窩,於是便得村名:老鴰屯。屯裏屯外,植滿了榆樹、桐樹、柳樹和其它一些雜樹,馬家河從屯南頭的柳棵裏跌宕而去,流入黃河。我到達學校,先去到教務處拿過去年高考的成績單報到,又到火房那兒把麥子兌成飯票,也不去尋教室,便徑往屯子外的馬家河去。馬家河默默地流著,水清見底,微波不興,總是沉穩地隱忍著四季的更替。河邊上雜生著蘆葦、荻子和一些水草;幾隻水鳥,從柳棵裏飛出來,又鑽進葦棵、荻棵裏。夕陽,不知為何臊紅著臉想要跑掉,寬寬的馬家河呀,清清的馬家河,我又回來了——這樣一想心就酸,本來家裏就窮,連上了三年高中,家裏背外背幾乎吃糧都要斷頓。小妹早已拉下來,沒明沒夜幫娘織了布,抱到集市上換錢替我繳學費,再說自己學習也不賴,年年考試前一、二名,又是班長,老鴰屯全校師生都把填補高考空白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自己竟不爭氣、竟落榜了,——自然,老鴰屯高中那年高招又是白板。是不是屯裏的風水不好?是不是鄉裏人生就成的土圪拉的命? 要不平時競賽都能比過城裏孩兒,咋到正事上就蔫了——總結了一暑天,爹總這樣說。可我知道自己犯的是啥病——怯場!想想城裏考試那幾天,一看到三層高的教學樓一看到樓邊上的白線和走來走去的公安,嚇得那熊樣兒,心裏就直罵自個,熊!握起筆管心抖個屌哩,怨不道考不上!落榜了?——不虧!大盤荊芥上不了桌麵嘛!關鍵還是個心理問題。——我對著馬家河猛吸一口氣,然後,腳步踏實地走回學校。複習班的班主任還是那人稱“嚼不爛”的牛清堂老師。他教語文。牛老師說話本來都慢達斯由的,還老重複,上他的課同學們都著急,可他對我特別好。—— 你還當咱班的班長吧,他說。因為班長可以少繳二十元的頁子費,我自然欣然領命。他又將他的寢室用單子掛開,批一半給我住——學校裏房子少隻給女同學備了寢室,男生都得睡大教室裏呢。於是班上的男同學都很羨慕我,羨慕得很了,便很少人理我。這,也倒落了個清靜,好好地學習吧。

 

日子,一天天地在緊張中度過。

同學們都是複習生,知道再求學的機會已不多了,如再考不中可能就要回家裏打一輩子土圪拉。因此,個個都是拚了命的。下課,除了解手,很少有人出去歇一會兒,真熬不住了,就趴在課桌上打個盹,醒了,接著學。一天下午,第三節課結束後,同學們三三五五端著碗到學校食堂吃飯去。學校食堂,在校門口的大榆樹下,飯食從來不動腥,——不是夥房裏不願意做,而是做了也沒有幾個買得起吃的。所以,飯食是不用看都知道的——早上玉米糊塗、晌午湯麵條、黑兒了還是玉米糊塗。因為,連天來,我總是喝玉米麵糊塗喝得胃裏老發酸,便揣了曆史課本,買了兩個黑麵蒸饃一晃悠一晃悠來到馬家河畔的柳樹棵裏。我想要靜一會兒,便找個沙堆兒坐下,看秋風在柳梢上嬉逗,一隻兩隻水鳥,一會兒鳧在水裏,一會兒倏地飛起,打個旋兒,落在顫動的荻子上。忽然,我突發奇想,也是因為實在餓,便想若打個水鳥下來,用火烤熟就饃吃,那簡直是一頓好吃喝呢,於是就隨手揀起一個石子,躡手躡腳地來到水邊,正朝那荻棵兒上的水鳥瞄準呢——

“黃河灘灘靈芝草

妹子人材長得好”

一個梳短辮的女子手搖著一枝野花唱著《信天遊》朝這兒走來。幾乎是同時,我倆兒瞅見了對方。我趕忙攥起還沒出手的石子,一個大男人的,叫女的給瞅見跟一個小孩樣兒打水鳥那該多丟醜,更何況還是為了嘴。一時,就好像考試作弊被老師逮著一般,我渾身不自在起來。她也明顯感得不好意思,站到那兒,進退不是。——大概,她也想這兒就她一個人呢,便放開嗓子唱幾腔哩,不料想,被我聽到。二人尷尬地站在那裏,愣了一會兒,還是她大膽。——

她看著我,竟直直地走過來,忽然笑了:“這不是班長嗎?咋,也在這兒閑走走?” 聽話音,我們該是同班同學 ——不是我不認得她——複習班一百多號人呢,再說才開學三星期不到。 “喏,你也來走走?”我背過手,趁機仔細打量了她幾眼。她長得不算多美,可有一股子與別那女子不一樣的韻味,是那種讓人心裏一動的韻味。不大久,我知道她名叫黃紅麗,是考美術的,又知道她不在學校住,是在屯子裏她姨家住。可能是搞藝術的緣故,也可能是黃紅麗本身的獨特氣質,惹得班上男同學一閑下來都愛私下議論她幾句。其實黃紅麗這名字早在男同學中間傳開了。隻不過,同學們大多是在學校熄了燈,拚了課桌睡覺前議論的,而我又不在教室裏睡,故而很少聽到。第一次聽到幾個男同學們說她如何美還是在教室裏睡覺的夜晚。那天,牛老師的媳婦從屯外她家裏來了。說是給牛老師送被褥的。其實,就是人家夫妻會麵來的,再笨,這一點我還是能看得出來,於是,天不落黑兒,我便抱了被褥放在教室後麵的大席上。這席上堆滿了同學們的鋪蓋。天,冷了。同學們很少下河洗澡,身上髒,又都擠在一個大教室裏睡,便有人生虱子。這動物傳得快,——凡在教室裏睡的男生都生了虱子,可沒有人說自己生了虱,是不好意思吧。熄燈了,等我拚課桌伸被子入睡時,外號叫“大頭”的便開腔了:“咱班女生就說人家黃紅麗美哩,跟個城裏閨女似的。” 這話頭兒一開,大家夥便你一言我一語評介起黃紅麗哪哪最美來了。我正有趣地聽著呢,一動一動,脖子根兒好象有東西爬,伸手過去捉了,一掐竟“撲”擠出一股血來。

“誰生虱了?!”我一下子坐起大叫。

“誰?——還不是你。”教室裏一陣大笑聲。 自此,我再也不好意思往牛老師那兒住了。——總不能將虱子傳給他吧,這是我對牛老師說的一個理由,其實從內心來說也真想住大教室,因為在這兒夜裏可以聽到關於黃紅麗的好多事呢,男同學自覺不自覺地把黃紅麗的課桌空下來,誰也不去拚了當床睡,可是看樣子又人人都想把那個桌子拚了睡在身下——都怕別人說吧,黃紅麗那個桌子於是就老空著。

 

黃紅麗和班上一個同學們送外號“麻杆兒”的瘦子是老同學,都是來自三百裏外的文殊高中。“麻杆兒”也考美術。平時,就他能話多,多的讓人煩。可一談起黃紅麗,大家夥都給他套近乎,因為就他知道的消息多。“你們都白想,人家黃紅麗眼高著哩——俺鄉裏鄉長的孩兒追求她,她都不願意呢。”見大家夥起心了,這“麻杆兒”就來掃大家的興兒。 “吹吧,她漂亮些也就中了,找個鄉長的家兒還不願意?我看是不真的。”“大頭”把頭往外一伸,吹滅沾在板凳上的蠟。

“鄉長算啥官?!——人家黃紅麗的哥是省裏電視台的記者呢。” “麻杆兒”滿口鄙夷之氣。

同學們一聽這兒,便默不作聲。冬天了,尖溜的風,從門縫、窗紙裏透進來,讓人鑽進被窩裏也凍得半天緩不過勁來。約摸清晨四點多鍾的樣子,“大頭”就窸窸起床了。這“大頭”跟個鐵人樣的,整天見他發狠勁用功,可吃得跟野貓食兒似的,一點點兒。見他已起床,我就也試了幾試想起來,於是就在被窩裏查數,等查到三了,猛地坐起身,很快地穿上冰塊似的藍棉襖,不再穿棉褲,隻在床頭點一支蠟,就著燭光背書。可終是老打盹,放眼看到“大頭”趁著蠟光,趴在課桌上小聲地背曆史呢,我也就匆匆穿上衣服,這時,起床鈴敲響。教室裏呼呼啦啦地響,撈桌子的,放凳子的,有的同學幹這些事時,還沒睡醒隻閉著眼呢。這恰兒就有女生在教室外等了。打開教室門,這些女生進來時,我們才提了毛巾和牙刷到大桐樹下的水池邊洗臉。水,尖刀樣往臉上一潑兒,割得肉生疼。人人皆是胡亂地洗把臉,三下五除二刷了牙,腳趾頭已凍得疼得跟掉了似的。“你長眼了沒?!”真是雪上加霜,這人腳正凍得疼呢,不想又被擠過來的一個瘦子給踩了。這人便一掌推過去,那瘦子竟輕飄飄地倒下了。 “對不住、對不住。”倒下來的瘦子連聲道歉。因為天還濃黑著,大家皆是才從光亮處來,相互看不清臉的,隻聽得聲音是“大頭”。我連忙過去伸手將他扶起。這時的天,還滿是星星呢。“大頭”頭奇大,身子單薄得跟根棍兒樣的,看他走路,總擔心一不留神那大頭會把他瘦小的身子骨給壓斷了。他極用功,每天總是頭一個起床,最後一個卷被筒睡覺。隻有吃飯時,才見他歇會。這天,趁著吃清早飯,我就與他聊起:“‘大頭’你恁用功,吃得消?” “姊妹七八個,爹娘下死力掙錢讓我來上學,不學出個人樣來不好說。”他將掉在袖口上的饃渣兒抖下來,撮撮,倒進嘴裏很響地嚼著說。“沒糧票了,我這兒有。”“沒事,班長。我的身體不孬。”“大頭”笑笑,露出一排鋸齒牙。

中途就有人退學了,有家裏供應不起的,也有覺得高考無望的,更有幾個是回家娶媳婦嫁人的。一百多號人的複習班,今走幾個明兒走幾個,剩四、五十個人了。頂過去,前邊就是商品糧!——牛清堂老師用這句話激勵同學們。要知道能吃上商品糧,那可是農家子弟做夢都想的好事兒哩。“麻杆兒”也退學了。聽黃紅麗說,是他大伯托人給他在城裏找了個工作——是在一家花圈兒店裏幫人送花圈。

“給死人送花圈?”

“喏。”

“一月多少錢?”

“不知兒”。有幾個男同學趁著這機會與黃紅麗多拉幾句話。我也擠了過去,不知為啥,黃紅麗看我一眼竟不說了。她這個舉動讓我很難受又很感動。是不是她把我當成了與別人不一樣的人了?是不是她不想與我拉話?是不是她煩我是不是她喜歡我?——整個一下午心裏都亂糟糟的,自從那天在河坡裏碰見她,腦子裏老是她的影子,有時正學習哩就想她,忙用手抹拉一下頭臉,象從腦子裏把她的影子抓起了樣,一甩扔向空中。她為何見到我,就突然不說話了?一定要問問清楚。這天晚上,才喝罷湯,我便匆忙地來到她日日要過的屯子拐彎處,站定了。風,幹樹枝一樣在身邊“嘎嘎”亂響。幹冷的路麵,被風吹得發亮。屯子裏很少有人出來走動,間或誰家的狗一兩聲叫,又被風刮得遠遠的。天,似乎要下雪。黃紅麗勒著一條紅沙巾走過來。我心一陣熱乎又一陣亂抖。她顯然已經看到我。她又大膽地看著我,臉上還露出了笑。

“黃紅麗,我有事要問你一句,你有空兒沒空兒?”

“啥事?你說吧——”她看我一眼,把紅沙巾又往緊處係了係。

“這兒怪冷的,咱到河坡裏去——那兒樹多風小點。中不中?”

“喏”黃紅麗低下頭。

就這樣,我在前頭走,她在遠遠的後麵跟。我們便來到了馬家河。冬天的馬家河,落寞又削瘦。河坡裏的柳樹,怕冷似的擠滿了一灘,風揚起細沙,一波一波地往前刮。揀一個沙坑兒,我跳下去了。

“你這是弄啥哩?”黃紅麗背過身,躲避刮過來的風沙。

“下來吧,這裏邊暖和多了。”我眯起眼,伸出雙手去接她。

她坐在坑沿滑了下來。

“那天,你為啥見了我就不吭聲兒了?”

“不想。”

我們一陣沉默。風,從頭頂呼呼地刮過。天,慢慢地黑下來。

“咋不見你上數學課?”我沒話找話說。

“數學課不算分的。”

我們又一陣沉默。

這時,我發現她握起雙手湊嘴邊嗬暖氣,她太冷了,我就伸過去手輕輕地牽起她的手。她一動,又停下了,我們就這樣彼此握著手,拉起了話。原來她娘不希望她上學,想讓她早些出嫁人,可她姨和在省城電視台工作的哥哥硬是說服了她娘,才讓她來到這老鴰屯高中複習來了。

——娘已給我定下媒了。她看我一眼,又低下頭。

——我知道,不就是那個鄉長的兒子嗎?

——喏。你聽誰說的?是王向東吧。

——是“麻杆兒”

——你們男生真是壞!咋給人家王向東起那麽難聽的一個外號。

——誰知呢?我笑笑說:可能是他太瘦了吧。

那一夜,我們談的大半都是別人的事。可不想竟捅出了“漏子”!因一夜沒回家,黃紅麗她姨五更天便跑到學校找牛清堂老師要人哩。牛老師忙到教室裏把男同學叫醒,說要四下找人。

——班長哩?

——班長不在!

牛老師一聽這話,就勾後頭對黃紅麗她姨說:老嫂子您回吧,沒啥事,可能紅麗跟同學一塊兒談心去了。牛老師也是好心,勸她不要著急,可一時想不到合適的詞了罷,竟來了個與同學一塊兒談心去了——這叫那黃紅麗她姨氣得呀,逮住牛清堂老師就要罵。牛老師是越急越說不出話的人。黃紅麗她姨就要吵著找校長,正鬧得起勁哩,我們回來了。

——姨,你這是弄啥哩?黃紅麗牽起她姨的手,就勸。

——這主兒欺負你了沒有?!

黃紅麗她姨竟一把指著我的鼻尖,怒衝衝地說。

同學們轟然大笑。

黃紅麗羞得捂著臉哭著跑了。校長在吵鬧聲裏來了。

於是,學校便開大會批評我勾引女生。

於是,不久黃紅麗便轉校了。

黃紅麗到哪兒去了?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就連牛清堂老師也不知。經過這一場不小的打擊,我徹底把自己封閉了起來。日日都是“三點一線”——教室、食堂、廁所,我不與任何同學說話,同學們也很少與我說話,班長一職也被撤了。女生更是沒一個人理我——都認我是流氓哩——男生除了“大頭”勸我:沒啥事!誰會不談戀愛哩,是人都要談!別掛心!這不是啥見不得人的事!患難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於是,我與“大頭”常常形影不離。我們一塊兒打飯,一塊兒蹲在桐樹下在地上默寫英語單詞,因為誰的家裏都不富裕,這樣可以省本子。“大頭”更是節省得很,作業本沒有一個不是前後麵都密密麻寫滿字的,吃飯更是沒見他吃過兩個蒸饃的。天,一天一天臨近高考。學校大門邊掛了個大黑板,上麵寫著“離高考還剩 ——天”中間那天數一天一變,每每看到它,同學們都有一種大兵壓境的感覺。天剛冷過,就一天比一天地熱起來。時間,都不知是咋過的,展眼之間又到四月——再停幾天,就要模擬考試了。同學們都有這種打算:如模擬考試好了,就接著上;不好,就卷鋪蓋回家。突然一天,一向節簡的“大頭”竟破天荒地從布兜裏掏出兩塊冰糖塊,遞給我:“解個饞。”

我疑惑地看看他。

他露出鋸齒樣的牙一笑:今兒,我生日哩。

“呀,‘大頭’你的牙流血了!”我驚叫。

“常事兒,沒啥不大了的,可能是刷牙刷得狠了。”“大頭”笑笑,又說:“明清早,看咱倆誰起得早!”跟“大頭”比著學,不知為啥,記憶力特別好。他說,他想考鄭大。我說,不弄個北大上上,我不死心哩。他衝我豎起了大拇指。不料想,一個桐花爛熳的下午,正上體育課時,“大頭”竟然一頭栽倒,牙縫裏直冒血。體育老師和同學們都慌了神,我一把將他馱起,跑到屯裏的衛生所。衛生所裏一位老先生掰開“大頭”的眼看看歎了口氣說:誰家的孩兒呀——死了。老師和同學們都驚呆了。 “大頭”死於白血病。

 

那一年老鴰屯高中就我一人考上了大學。

可我接到錄取通知書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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