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
作者 蘇小白
1
清早落了一陣雨,三棵楝樹,兩株榆樹和八杆泡桐都被淋了精濕,樹幹顯得濕淋淋的黑,而太陽卻老大,耀出的光照得葉子發亮,那葉子一顫一栗的,傾灑下透明的雨水來。地上濕漉漉的,便是暴雨緣故,倒沒有多少水坑兒,一腳踩上去軟和和的,根本不粘泥巴。我從西廂房推出車子來,葡萄架下的石磨跳下一隻大紅公雞,昂起脖叫,灶火屋邊的,籬牆根兒的,還有籬牆外豬圈窩與豬爭食吃的七八隻黃的花的和白的母雞,就歪歪跑過來,圍我車前頭哄也不散。坐房簷下揀糧食的娘,抬眼看看,“又進城去麽?”我沒吭聲,磨著車輪子攆雞子,“咕咕”,娘撒了一撮兒糧食在身邊,那群雞子便一趔一趔奔娘跟前兒了,“要進城去麽?”娘又問。
“在家悶得慌,我到城裏找同學做些兒事。”
“啥時回來?”
“找著事做,便等通知書下來再回。”
我推車出了籬牆,鄰家的狗叫起來,幾個鄉親捧著粗瓷大碗坐街口吃清早飯呢。太陽已有些力量,射得遠處濕地冒出飄飄的白汽。我看見白汽裏出沒著幾隻羊和呀呀叫的白鵝。便拐了車把從房後出村,村外麥茬地一拃兒多高的玉米苗青青翠翠,含著晶瑩的宿雨。天,捶布青石一樣幹淨,那一帶帶白雲就如娘漿洗過的白被麵呢,小涼風一吹,輕緲緲蕩著,三四隻麻雀便在玉米田上空飛遠了。我快樂得想唱。可我究是唱不出的,因為又沉沉地惦起心事來。
這年夏天,我高考結束,一直在家等錄取通知。等得不耐煩了,就騎自行車進陽城耍玩。陽城是小縣城,東西南北四條街,數西街繁華些。我喜歡到西街新星書店裏麵看書。其實,今天進城,我是懷了一種心願去的。我加快騎車速度。走出村子沒多遠,去城的土路便不那麽好走了,原因路麵經的車多,起了泥,粘粘湯湯的不說,那黃的濕泥還總往車瓦裏塞,捌得車軲轆不能行。心裏盤算著要趕到十點多鍾到書店去的。泥塞得車騎騎就開始騎不動,隻得支起車子在路邊,跳跳地夠桐樹枝來搬折一枝,蹲下來刮車子縫裏的濕泥,太陽又升高不少了,撲耀在身上便有些熱,額頭上咬出了細密的汗珠子。能不能再見到她呢?不過,這心裏麵老覺得能見到她似的。要見不著了,就去找建倉,他在城南關開了家摩托車修配部,給他幫些忙住他那裏,反正玉米肥料也上完了,家裏沒多事,遇見空兒去書店轉轉,哪天再碰見她說不準呢。這樣一想,急切的心穩了些,騎車便不那樣慌,不覺土路泥濘了。路的北邊是水溝,幾天一來常落雨,溝裏的水很盛,倒映著藍天、流雲和飛來飛去的鳥影,溝沿上卻是些野花,細細碎碎淺藍與白著,而路的南邊便是整塊整塊的麥茬田了,一望是低矮玉米苗,在細風中,像群搖搖擺擺的綠鴨子。
終於趕到縣城十字街口,看看太陽快到晌午,再往西去,便是西街了。
西街是一條曲曲幽幽的窄巷,兩邊高高低低房子,不管高的矮的私人的或是公家的,向街一律開了門臉,賣五金交電的、賣百貨的,還有文具店、工商銀行、郵電所與賣花圈的,擠擠弄弄沿著一街兩行往深裏去。小街是平展柏油路,路兩邊排水溝用水泥板扣著,上麵走的多是頑皮孩子或抽煙袋鍋的老漢。我騎自行車搖著鈴向裏趕。新星書店在西街半腰處,占兩間小小門麵房,遠遠望見書店招牌,我的心跳跳不已。我害怕那女孩子在裏麵,又擔心她不在裏麵。算來見那女孩子的麵,以前有兩次。頭一次,是高考結束那天,我到新星書店買《邊城》。這是一本我早想看想要的書。知道書店存貨不多,原先由於高考時間緊,忍住沒買。當我急燎燎趕到新星書店時,僅剩的一本卻在一位女孩子手裏。女孩子穿著一件碎花連衣裙。我看她翻著《邊城》,一頁一頁的。我站那兒待她看完放下。我盯著那書看,看到了她纖細又白柔的手指,然後沿她手指看上去,是白蠟燭一樣的手臂,鈞瓷般的脖子和烏發掩遮的秀麗的臉。她是那樣美。我忘記了她手中的書。不敢去看她了。可我又很想看她,便裝著若無其事站在一邊,時不時偷眼瞟她。她似乎感覺到了。回望我一眼。她的眼神如春天水庫裏的清水,亮得我一個激靈。差點跌倒。不久,她轉身走了。書和她都走了。我想跟她出去,身子卻無法動彈,等我恍惚過來緊步走出書店時候,人群中早已找不到她的影子了。還有一次就是昨兒,十點多鍾的樣子,我在新星書店閑翻著架子上的書,突然我感覺到那女孩子來了,便一回頭,看見她了,還是穿著碎花連衣裙,正看著我朝我這邊來呢,我衝她笑笑,她衝我笑笑,好像我們都很熟悉的了,我要張口給她說話,她頭一低到別處去,羞澀的樣子呢,我的心便化了沒了。她躲進角落,而我感覺到她的眸子無處不在,仿佛被她看著渾身不自在了,動一動都會難堪,時間不知不覺逸失了,等我清醒過來要回家時,發現她已不知所去了。----我騎車回到鄉下,整整一夜沒睡著,臨雞叫時決定天亮騎車進城再去找她。她會不會還在書店呢?我支好車子,卻不敢往書店裏去。她是哪兒的人,做什麽的,我均不知曉。她會不會還在書店買書,更是無從知道,但是感覺她一定在的,一定在的。
“來啦小閻,昨兒下午剛進一批好書哩。”書店老板秦新星給我打招呼。
秦新星潁城八機校畢業,分配進新峰煤礦黨辦上班,可他受不了拘束,便東借西挪弄了萬把塊兒錢在縣城開了這家書店。他白鏡子臉,頭發稀稀的,又戴幅眼鏡,頗有書生氣。我時不時愛往這書店裏走動,一來二去,我們相與的熟,他知道我喜歡文史方麵的書,他在這方麵也很是有興趣,交流的話便多,在外人看來,熟絡得像一對親兄弟。
“來看看有啥好書。”
我與他搭著話,眼不看別處,眼的餘光卻在找尋。她果真在那邊,不過穿的不再是那套碎花連衣裙,而是樸素的夏裝。她那樣素樸地立在那兒,聽見我與新星說話,扭過頭來衝我笑笑,很淡泊。我放了膽量走近她-----
“也來買新書?”
“隨便看看的。”
她低下頭,不去看我,輕輕翻動書頁。我走不是,站也不是,忙從書架子抽一本書出來,秦新星過來,對我說,這是本新近流行的勞倫斯的小說。我們就談起了勞倫斯,我故意賣弄著僅有的學問,是想引起她對我的進一步關注呢。也許,我們討論的聲音過大,或許是精彩吧,書店裏購書的學生都時不時扭過頭聽我們說,我當然非常興奮,越說越離譜,懂與不懂的盡管往外倒。她起開始抱了書本也聽聽,笑眯眯地也看看我,後來,人群圍過來聽我們討論時,她卻一轉身隱進了人群後。
那時來新星書店買書與看書的大部分是縣一高二高學生,讀書熱情很高,我們雜七八雜談著,就談到以新星書店為據點辦一個文學沙龍的設想來了,幾個人當即就叫好。秦新星十分樂意。我自然是力捉這沙龍能搞起來,這樣子一來,我便可以在書店裏謀個事兒,就是不要工資,管吃住就行了,這樣子一來呢,我便能和她時時見上一麵的。我當時就是懷著這個願望來積極從事文學事業的,對,就是為了能有機會和她接近。
眼看看晌午了,大家要分散各回個家,相約吃過午飯接著來討論組建文學沙龍的事兒,我也轉身騎車走,卻不知往哪裏去,找尋她呢,見她騎著一輛車子過來了,便知她是早就走了又回來了的,本想叫上她,轉念想到自己袋裏沒錢,晌午了,總不能讓她請客閑聊吧。
她看我一眼。
我看她一眼,她很害羞騎車走過了,騎得很慢。我卻從反方向逃開了。
2
建倉摩托修配部離新星書店差不多六七裏路的樣子,為了能天天在城裏見到那還不知名字的女孩子,倘若文學沙龍辦不成,我就計劃給建倉幫忙,好在城裏呆下去。建倉是同學,高二那年退學去省城學修摩托車技術,年初時,城南街開了店,不再做鄉下人。
我騎車到他修配部門口,建倉看出我沒吃飯,邀我吃碗燴麵,我很是感激,“建倉,如果考不上學我就來給你打下手。”
“你一點問題都沒有的,絕對能考上。”
天氣很熱,建倉脫了上衣,我也脫了上衣,他坐在門口左邊我坐在右邊,屋子裏是許多摩托車零件,散發著機油味。汗,不停往下流,我刮一下額頭,眯眼看看街上白花花陽光下撕著喉嚨喊乘客的蹬三輪的,一時,覺得自己在這個縣城一無所有,還不如弄個三輪車蹬蹬掙錢,好請心愛女孩子吃飯聊天。我沒錢,一分錢都沒有。可是我的心裏卻充滿愛情。我很驕傲,但我一想到自己是鄉下人,沒錢,我就擔心起來,怕那個女孩子看不起我不理我不接受我。
這種擔心越來越沉重,因為,一連五六天,我沒再見過那個女孩子。雖然其時,與秦新星等一幫讀書朋友辦起了“紫丁香”文學沙龍,可是沒有那個女孩子參加,我總提不起來精神。文學沙龍最終目的,本打算是將喜歡文學創作的這幫朋友團結起來,以新星書店為活動場所,時常搞些文學作品交流,促進讀書活動。這本是光明事業,為了做好它,秦新星出麵請小縣城文學大師縣文聯主席賈木林出來撐門麵,讓賈老師做沙龍會長,並時常出錢請他吃飯。他們吃飯去,書店就由我照看,我便有了兩重身份,一是秦新星給我封的官:沙龍秘書長,另一便是書店營業員了。這天,天奇熱,坐著不動就出汗。秦老板又去請賈老師吃飯,說是準備召開會員座談會,要賈老師出場並做些策劃,反正目的是,他擠一下眼對我說,怎樣多賣些書店積壓的書。我沒去。坐書店裏看門,臨近晌午了,街上很少有人走動,我趴桌上打瞌睡。
她進來了。那個女孩子進來了。好像夢中,我忙翻眼坐直,的確是她,一身碎花連衣裙,她見我張慌模樣,淡淡笑了,說:
“咋就你一人?“
“秦老板請人吃飯去了。“
“你們議的沙龍辦起來了麽?”
“辦起來了呀,一百多人參加呢,你咋不來哩?”
“我又不是文人,來參加的都是些作家吧?”
“什麽作家,陽城縣哪有什麽作家。”我笑了,她一驚,順我一眼,“你知道那麽多,像個作家的。”
“我高中剛畢業,你呢?”
她不吱聲了,走那邊抽了本書看,我就問她,“你家哪兒的?”
她側過身去,臉羞紅紅的,“就在西街,在街盡盡西邊。”
“我叫閻小起,你呢?”
她不吭聲,走過來,拿鉛筆在記賬簿背麵寫出“周羚”兩個字,她的鉛筆字雋秀嬌麗,我輕輕念著,“周羚”,她丟下鉛筆,一笑,去那邊翻看起書來。
正午書店隻有我們兩人,這世界仿佛隻有我們兩個人,此時,我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人,雖然,當時肌腸轆轆,我忘了去吃飯。她突然感覺到了似的,回過身問:
“你還沒吃中飯吧?”
“秦老板還沒回來”我揉了一下肚子。
她皺了皺眉,放好手中的書,從旁邊那門出去了。看到她出門的側影,我是感到那麽熟悉,沉下心來仔細想想,卻總也想不出這側影在哪時間在哪裏見過,反正印象挺深刻的。不一忽兒,她一臉細汗過來,將手中提的塑料袋放桌上,
“你吃些涼皮吧,餓過了可是不好的。”
哪能吃她的東西,我不好意思連連推讓,這時,秦老板臉膛醉紅的回來。她頭一低說,“你吃罷”,匆匆從旁邊那門走掉了。
“好小子,什麽時候騙到手的?”秦老板顯然喝得不少。
“說那是啥話。”
“早看出這女孩子喜歡你了。”
我沒說什麽,高興地掂起那一袋涼皮,蹲一邊吃,吃著吃著,就想往下淌眼淚。我終於有自己心愛也愛自己的女孩子了,酷暑的天,陡然清涼下來,一飄一飄的風,在潔淨陽光裏會心淺笑。
以後的日子,便是緊鑼密鼓籌辦沙龍會員第一次座談會。新星我倆輪流到外麵跑,聯係聚會的大會議室,布置房間,安排議程,然後,我就鑽進書架後麵趴凳子上為新星/賈老師和我撰寫會上發言稿,這時,新星和我發生了爭議。
新星的意思是這次聚會要求會員每人購二本以上書店裏的存書,算是入座談會的入會費;而我想,這樣做法不妥,應該先將大家團結,和文學創作的積極性調動起來,開展讀書活動,長此下去書店經營自然就會帶動起來,新星沒那麽考慮,他考慮的是這次聚會一百多個會員平均每人買三本書的話,書店裏的積壓書籍便會處理掉,這樣子便能盤活了資金。因為書店是新星開的,他要考慮更多的經營利潤,雖說我不在他這裏拿一分錢工資,可終是要吃住在人家這裏,便退了步,按新星的意思辦。
“這樣子一來,咱們這個沙龍辦長不了的。”
“長不了就長不了,能堅持多久就多久,反正咱不能作賠本生意。”
“我看這一期座談會開完,就很少人會再來的。”
“這一期就能賣完書店裏的庫存舊書。”新星咬著一根牙簽笑了。
舉辦座談會宣傳單貼出去之後,誰知第一個來報名的就是周羚。
“我可以報名麽?”她立在秦老板跟前小心小心說。
“可以,到那邊購買資格證。”
所謂資格證就是加蓋新星書店章的一張方形紙片,自然要得到這張紙片,是要買我身後一堆書中的至少二本的。我看見秦新星要她買舊書,火“騰”起來,直想過去揍秦新星,更想扔下這活不幹,丟人現眼呀,好像騙人家錢似的。周羚愉快來我身旁邊買了三本舊書,拿了資格證,朝我笑笑,樣子很幸福。我知道她是衝我來的,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當初提議辦文學沙龍的幾個同仁皆是反對秦新星借座談會銷庫存書的做法,但沙龍是以書店為依托,再說文聯賈老師一直是他掏錢請客才當會長的,大家歎口氣隻好任他去。但是大家皆是拿了自己得意的作品,來座談交流的,所以座談會開得還很是讓人熱血沸騰的。
會上有人朗讀自己詩作,朗讀得自己落了淚,大家皆跟著落了淚;有人抒發自己對文學事業癡迷與理想,大家也跟著豪情萬丈。特別是賈老師丟了講話稿後一番極具煽動性的講話,讓在座的每一位會員似乎看到了前邊不遠的文學荊冠上的光環。座談會進入高潮,掌聲雷動。那天,我自然也出足了風頭,座談會後好多會員爭著讓我們幾個合影。我看到周羚坐門口很近的地方,靜靜看著這一切,不言不語。
3
座談會不久,好多會員便不常到書店聚一塊兒談文學了。來的幾位看我與新星的眼神也變得複雜了許多,我覺得甚是無聊,便不想在書店呆下去。
我將這個想法對秦老板說了,秦老板連連說中啊中啊。我騎著破車子離開新星書店。天,已近黃昏,空氣裏是黏稠熱風和淺墨的顏料,幾隻蜻蜓甩著翅膀使勁飛,將天色攪得昏當當的,像泥漿。我在泥漿裏騎車,胸口悶得喘不出氣來。回鄉下的家麽,離心愛的人遠了。不回家吧,縣城卻沒有久長的安身之所。便沿著西街往裏走,周羚對我說過,她的家就在街盡盡西邊。我想去見她一麵。街兩邊大部分商鋪已經收攤,賣燒雞的,賣散酒熟肉的,皆推了小推車出來,車上麵罩個方的玻璃罩了,裏麵是成堆的燒雞與肉,罩子一角亮盞昏黃的風燈。他們將小推車往路邊一支,車邊放幾壇燒酒,取下條凳坐上去衝路人喊:
“高家燒雞咧。”
“孫二炮上好的陽城老窖哩。”
這時,黃昏的風裏會流溢出熟肉香與壇子口逸出來的酒香氣。看一下天,月芽從黑乎乎的屋頂長出來。過了一座古老的小石橋,柏油路變成小石子路,以往從沒到橋這邊走過,周羚說,她的家在街盡盡西邊,便來走了。路燈很稀,隔好遠才有一個,街兩邊房子愈顯得矮且擁擠,賣夜市的過了橋幾乎是沒有,與橋東邊相比完全是兩個世界。許是河的緣由,橋這邊涼快了許多,可出來乘涼的人不多,間或四五個人黑影兒裏一坐,搖著扇子抽著煙鬥閑聊,見過來人便閉了口不說話,沒走慣這條路的,會嚇一跳的。我就被這些乘涼的人嚇了一跳,卻沒停車,直往前走。周羚說,她的家在街盡盡西邊,可能就是街尾吧,我想。街尾,亮著一盞燈。燈下晃動著人影,隱隱約約傳來童謠聲:
“青石板,石板青,
青石板上釘銀釘。
銀釘亮,亮晶晶,
它呀朝我眨眼睛。”
教唱童謠的是一女子,仔細聽那聲音,便聽出是周羚的了。
果真是周羚,她穿件短袖汗衫,下身穿條過膝短褲,立五六個孩子中間一手捂胸一手指天,正教孩子們唱童謠。我下車,依車子在暗蔭裏站定了。街尾是一片開闊地,仔細看,房屋簷下或暗影裏坐著不少人,抽煙卷的漢子,磕瓜子的小媳婦,和躺竹椅上的老者。他們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看上去,不像是縣城裏夜晚,倒跟鄉下差不太多。
原來這一帶住的皆是莊園戶。所謂莊園戶,是那些向前為農業戶口的種地的農戶,由於縣城開發被占了耕地,劃為城鎮戶口了的。他們不種地,倒還保留著農民的生活習慣。許是我打了個噴嚏什麽的吧,那些人便往這邊瞅,周羚也看過來,可她沒看清是我。
“誰?---”有人就這樣吼。
我再不往前走,再不出暗蔭裏,非讓人當成壞蛋給揍一頓不可,就推了車子走過去。我從暗影裏來,是早看見周羚的了,便衝她笑,旁邊的人看見我笑,而周羚卻不來理我,一時警覺起來,甚至還有一個兩個人站起,想圍過來的樣子。離路燈近了,周羚看清是我了,忙緊走幾步來跟前兒:
“咋跑這兒來了?”
“我不在書店幹了。”
周羚接了我的自行車,“走,家裏去。”我沒想到周羚會這樣子大膽,當著這麽多街坊鄰居的麵,邀我到她家去。我反倒不好意思,搔了一會兒頭,跟了她身後走,好多人看著我,像觀看著一隻猴子。
周羚的家要下街道,向左走一條沒有燈光的胡同,走不過二三十米,她停下來,說:“到我家了。”於是,她一手扶著車把將車子依身上,一手便去拍門。院落裏的燈亮起來,“我奶奶聽見了”,她扭頭一笑。這時,門開了。我看見一個滿頭銀發的婆婆雙手扶著打開的鐵門,“奶奶,我一個朋友來。”周羚說,回頭給我介紹,“這是我奶奶。”
“奶奶好。”
“好好,進來吧,屋裏坐。”
這是一個不大的院落,院裏麵栽著梧桐和幾棵楝樹,還有一株老槐樹。老槐樹下是一口壓井。周羚將車支好,過去壓來一盆井水:
“洗一下吧,涼快。”
老奶奶關好門,走來說,“羚兒,客人還沒吃飯吧?”
“沒呢,奶奶。”周羚放下水盆,過去拉開灶火屋的燈,“我來炒菜給他吃。”
“不忙不忙---”
“到家了,可不能見外。”老奶奶說著,搬一個柳條椅子坐下來,這時,一隻大花貓過去偎在她身邊。
我洗了把臉,方意識到周羚家好像隻有奶奶和她兩個人似的。可我怕問起來唐突,又實在無話可說,就走近灶火屋,與周羚說:
“這兩天咋不見你去書店買書?”
“買了幾本還沒讀完呢,再說家裏葫蘆快賣完了,我要刻畫葫蘆呢。”
“啥葫蘆呀?”
“畫葫蘆,城裏麵好多人買了作裝飾品用的。”
“你不是城裏人?還這樣說。”我取笑她。
“我們是莊園,不是城裏人!”周羚看我一眼,笑了說。
月亮泊在隔壁人家的槐葉間,除了羚在灶火屋炒菜聲,便是一片靜了。這時,老奶奶問我:
“你家住哪兒呀?”
我過去,蹲老奶奶跟前兒說,“褚河閻莊的。”
老奶奶點了點頭,“我年輕時候去過閻莊,離這兒十三四裏地遠。”老奶奶沒有牙齒,說話時,嘴唇不住抖動。月光,溺入老奶奶額上深刻皺紋中,使老奶奶顯得愈發滄桑與慈祥。我還要再與老奶奶說話,周羚端盤子和碗出來了------
“坐院裏吃吧,外麵涼爽些。”
我看她向大梧桐樹底下的石桌邊走,便快快趕過去,將石桌上散落的葫蘆收攏,老奶奶就說,“把葫蘆給我拿來。”
我看看周羚,周羚放下碗盤朝那邊努努嘴,我便將葫蘆收進筐裏麵給老奶奶運去。老奶奶將柳條椅子往簷下燈明處移移,彎下腰修揀那些葫蘆。
“老奶奶眼不花?”
“早花了,不放我心,她總把葫蘆挑出思謀好圖,才讓我去刻畫。”
周羚坐離我遠遠的椅子上,雙手搭在椅背,扭過臉對我笑。
吃著她親手做的飯菜,我看著她。她像一尊潔白的瓷人,在夜裏,在月光裏,在一陣兒一陣兒輕風裏,溫柔發亮。
“好吃麽?”
“好吃!”
“常來我家,我給你做更多好吃的。”她趴在手背上,雙眼晶瑩如水。
4
從周羚家出來,我去南街建倉摩托車修配部。
修配部又髒又亂。滾大板床上聽建倉一夜呼嚕,聞了一夜機油味腳臭氣,想了一夜周羚模樣,第二天,頭生疼生疼。回家吧?回家也是無事做,建倉看出來了:
“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幫忙給我進貨看攤吧。”
“我想去學校看看高考成績下了沒。”
“才幾號呀,店裏候著吧。”
建倉真夠哥們兒,他不讓我動手做粗活,卻要管我吃管我住。可我臉皮薄,見不得人家這樣子待我,便積極找活做。高中時,建倉就因愛交朋友並談戀愛誤了學業,有時看他亂交各路朋友就勸告幾句,可他終是不以為然。一連幾天下雨,店裏擠滿建倉的朋友。他們在一起打牌,抽煙喝酒,興致很高,我卻插不上手,就獨獨坐門外的篷子下,聽雨聲與看街上來往的行人。聽著看著,我的心思會沉進周羚的眸子裏,一愣就是半天過去。我最擔心周羚有男朋友,她漂亮,下學又好像很早,--------她為何不上學了,會不會如建倉一樣,是談戀愛耽誤學業了呢。我總是想著周羚的好,然後沒來由胡亂猜度她,致使自己痛苦不堪。
“哎------這個修配部真難找。”
我扭頭一看,周羚撐著小花傘站在篷外。
“你怎麽來了?”
“不興我來麽?”
我搔頭笑笑,她背過身去,我便跑過去,她就將傘打給我。
“咋知我在這兒?”
“哪像你,吃了人家飯後就叫人家忘了。”
“還想吃你做的更好的飯呢。”
她不吭聲,低了頭一徑往前走。我們來到郊區一道水渠邊,小雨停下,太陽光掃下來,驚得周圍濕地起了一層霧。我們停在霧中,斑斑點點小水珠撲惹了一頭一身。
“新星書店關了門了。”
“早知會有這一天的。”
“你隻說不在書店幹了,可不想文學沙龍也不辦下去了。”
“你去那邊找我了?”
“才懶待找你呢。”她看我一眼,低下頭,然後又直起來望了遠方說,“我媽來信叫去信陽相親----”
周羚說,她媽在信陽供銷社上班,她的繼父也在信陽,她是她媽和西街部隊一個當兵的私生子,那個當兵的後來被部隊開除,她媽媽生下她,就遠去了信陽。她是一直跟著姥姥賣葫蘆畫為生的,姥姥待她很親,她自小就稱呼姥姥為奶奶,並隨她媽姓周。周羚說,她媽最近在信陽給她許下一門親事,說要她這幾天過去看看。
“你去不?”
“你說呢?”周羚溫柔地別我一眼,不去說話。我過去捉住她的手,她嬌羞地掙開,我又去捉,她不動了,抱著的小花傘慢慢傾斜,她慢慢傾斜,倒進我的懷裏。
濕地霧氣不知何時業已散盡,三棵大柳樹間光亮亮一片的,柳發綴著雨滴,一閃一閃如無數細碎鑽石,而潺潺流響的渠水,宛若琴瑟,低徊曲折,伴奏著葉間那一隻鳴蟬。
周羚沒有去信陽相親,而是常常來建倉修配部找我。
她每次來,總要帶些家做的好吃喝,有時是蒸麵條,水餃,有時是炸雞肉丸子或豆腐丸兒,皆是我所喜歡吃的,建倉的朋友多,這幾天常住店裏的三個,建倉說皆是省城摩托車修理學校的同學。周羚知道後,帶來的吃喝便總是很多。相熟與不相熟的,隻要趕上,她總會邀上一起圍坐桌子邊美餐一頓的,她走後,建倉的這些朋友就起哄要我再請客:你小子咋找到了這樣一個好女子!
我自然就去請客,建倉替我付錢。這時,那些不太相熟的朋友便知我竟是一個等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學生,拉長臉頗為嚴肅地說:兄弟,考上大學也不能讓人家給忘了,要不,你的良心就大大的壞透。
我哪能幹那事兒,我說。
你要是幹那事,咱就不再哥們,建倉喝得滿臉通紅。
這樣日子過慣了,我慢慢將等高考成績這檔子事給忘掉了,與這些朋友融洽相處,與周羚相親相愛,一輩子這樣過完該是多幸福的呢。
不久,建倉找了個女朋友,秋霞。
秋霞家是鄉下範坡的,離城十二三裏,秋霞跟她姨在城西街賣服裝,周羚常從街上過,她們熟。建倉與我是好朋友,很快秋霞與周羚也成了好朋友。八月初四範坡廟會,秋霞早幾天回了家,臨去時,一定一定地邀我與周羚和建倉一道到她家趕會。周羚沒有鄉下親戚,也沒有到鄉下走動過,自是高興,可是修配部白天不能關門,周羚家的葫蘆門市部也不能為了趕場會不做生意。大家便約好黃昏時騎車再去。
大大的落日擱在西山坪,眼看要沉下去。我與建倉關了店門,一人推一輛車子,在離店不遠的南關口等周羚,周羚打三輪車來了。她穿一件紅色衣衫,潔白臉頰愈顯得白淨,我看見了她。她朝我們笑笑。夕陽在她身後落下,黛青天色裏,她是那樣紅。我騎車過去,她的紅絨絨的光撲拂了一臉一身,我們不說一句話。她徑自坐了我的車。建倉在前頭瘋騎,是要快些趕到秋霞家,我卻慢悠悠蹬著車,月亮出來了,我分明感覺她的臉輕輕貼在了我的背上。
那夜,我們有了初吻。
那是從秋霞家回城的路上,我們都喝了酒,建倉住秋霞家不回了,我與周羚就乘月明往城裏去。那夜有風,風在高高的白楊樹間流淌。一人高的玉米們在路兩邊,很動情地說著白天不能說出的情話。周羚緊緊摟著我的腰。我一隻手扶著車把,一隻手背後麵撫摸她的頭發。實在不想再走下去,我們就脫開自行車,麵對麵站立,我們嗅著彼此的呼吸,她抑起麵來,我埋進她溫柔裏不肯出來。
她很輕地推開了我:
“會不會把我忘了?”
我又一次深深吻她,她掙開:
“跟我一起做好奶奶的葫蘆店吧?”
我沒有說話。
她木木望我。
月亮,被風擦得透亮。她垂下眸子------
“我知道我們不會像建倉和秋霞那樣長久在一起的。”
我掬起她的臉。她晶瑩的淚水,從我指縫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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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羚正張羅將葫蘆店往南街遷,這時,出事了。
我知道周羚遷店是為我好,她了解我顧麵子,不好意思常去她家恐人笑話了去,店遷到南街來,我就可以常到店裏,一來給她幫些忙,二來還可常常在一起。
“久在建倉那兒也不是回事兒”她說,“秋霞去了,你插中間不方便。”
周羚把店鋪經營情狀與我細說一遍,並自信隻要我們好好經營,將來日子會越來越好過,我知道,她已想好把此生托付給我了。
我有些慌恐。我還沒想那麽遠,又無法對周羚說清這一層心思,便勸遷店的事仔細思量一下,她有些生氣,更多是傷心,“可是,在城裏你連吃住的地兒都沒有啊。”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說,“不過,我還可在建倉那兒住一陣子,等到------”我沒往下說,我看到周羚背過身,悄悄抹眼淚。
這時候,建倉被公安局的銬走了。我們都很震驚。周羚更是嚇傻了似的,一遍遍問我這是為什麽。修配部的門被關掉了。不久,聽說原因是前幾天來門市部住下不走的建倉那三個省城枝校同學是搶劫犯,逃在此處的;後來,聽說建倉也犯過搶劫罪,再後來的消息更可怕,說是那三個人手上有人命官司。周羚和我都有些不敢相信。
“他們挺好的人,咋會犯法呢?”周羚問,“都挺好的人,不會吧?”
我無法回答。但想想自己城裏的經曆,一忽兒是文學青年敬重的文人雅士,一忽兒是滿麵油汙的修配小工,這世上一切不合情理現象的出現,都已經被生活打磨得不再突兀了。
建倉進了局子,修配部關門大吉,秋霞也不怎麽來打問建倉的消息,慢慢不知去向了。更要命的是在城裏我沒地方可以寄宿,窩周羚店裏,沒按風俗走,不明不白一個男人在女孩子家裏住久,外人眼色便不對頭,自己也倍感不是回事兒,這天一大早便急著要回鄉下家裏去。
“回去跟你娘說明你倆的事兒也好,孩子,別讓大人跟著操心。”奶奶說。
“我們的事兒,奶奶少操心就是了。”周羚說,並給我使個眼色,我推車出了門。
周羚第一次跟我回家,一路上,她說這說那,很是興奮,我卻很少說話。空氣裏濕漉漉的,一群灰鴿在眼前飛起了,遠遠打個旋兒,又飛過來,落在了前方。我突然領一個姑娘回鄉下,我怕街坊鄰居說閑話,更怕娘生氣,娘供應我考大學,現在大學通知書沒等到手卻帶個姑娘回家,我怕娘說我不爭氣。遲遲磨磨,我騎車很慢。
“我會讓娘喜歡我的。”
“可是,我考不上大學,是要回農村的。”
“你說,要是考上大學會不會叫我忘了?”
“到現在還沒有下通知書,大學,沒指望了。”
“我看沒一定。”
“眼前是我家裏很窮,你要有思想準備,學秋霞就早學點兒。”
“現在還說這些!”
回到家後,我才知道我的擔心是多麽多餘,娘一看見周羚就喜歡得不行,又是打雞蛋茶又是走二裏多地路到鋪子裏割肉改生活。周羚與娘一見如故,好像娘的一個女兒,幫前幫後,一天時間,兩人就熱乎得分不開。下午四點多了,周羚須要回城裏去,娘竟有些不舍得,一直送出村外。
這以後的時間,娘逢人就說,我兒子給找回了一個齊整懂事體的好媳婦。
眼看看九月快過盡了,大學通知書還沒下來,我的心慢慢灰了。
是不是估錯了分?要是按估分,我是能上大學的,可沒有通知書,到底是想自己估錯了分了。苦惱了一陣子,可一想起周羚來,就全忘掉了,上什麽大學,能跟她活在一塊兒就是神仙也不換的日子哩。
秋口忙了,莊稼要收成,地還要犁種,我計劃著農活忙完後就正式到周羚家提親去。不想,這天一早,周羚穿戴齊整騎車來家了。
“店裏不忙了?”
“知道這幾天農活多,怕你累,來幫你一下。”
“奶奶呢?”
“昨兒媽來讓她接信陽了。”
我一愣,她媽咋這時候將奶奶接走,但見周羚一臉的笑,水沒喝上一口,就嚷著與我一起下田收玉米,便沒吱聲,也不去多想了,和她一起下了田。
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進去,就如沉入了深深的海裏,太陽的光芒猛剌,鋒利的玉米葉子猛剌,一晌下來,周羚白淨的臉上胳膊上便已是一道道血印子,可是周羚始終笑著,很幸福的樣子,我就問她:
“跟我過一輩子這樣的生活,不悔不虧?”
“悔啥,虧啥!”
夜了,我們圍坐月明底兒剝玉米棒子。娘坐在我倆中間,一忽兒看看周羚,一忽兒看看我,我們一起看看娘,皆笑了。薄薄的風,吹落了一樹細碎的楝葉子,那葉子,隨著銀色的月光,輕輕的,落滿一頭一身了。我是多麽滿足這樣子的生活,然而事實卻是不能長久的------原因是第二天上午,周羚便被她信陽媽和繼父開來的吉普車拉走了。
娘說,人家媽說隻這一個閨女不想嫁到農村受罪。
娘說,走時小羚子哭得淚人似的。。。。。。其時,我正走在自鋪子裏回家的路上,我割回了一大塊瘦豬肉-----周羚說,她晌午要給娘和我炸瘦肉丸子吃。
2004-1-28 玉秀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