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大白菜
作者 蘇小白
朔風起來時,北京一些平素僻靜的街頭忽然來了些賣大白菜的。
他們或開了三輪車,大白菜裝滿車廂,或幹脆倚著街邊牆角支起大帳篷,帳篷一麵是掀開的,露出裏邊摞成山的大白菜。這些菜販子不知從何處來,也並不曾吆喝,街坊四鄰出門進去看到了,皆要成袋子的白菜往家裏買。
老北京人有冬儲大白菜的習俗。這大抵是因為舊時一到冬季,京城菜蔬少極,且大白菜極耐存儲之故罷。白菜,雅稱秋菘,得名於漢代。宋 陸佃《埤雅》雲:“菘性淩冬不凋,四時常見,有鬆之操,故其字會意,而本草以為耐霜雪也”。明李時珍《本草綱目》則雲:“菘性淩冬晚凋,四時常見,有鬆之操,故曰菘。今俗之白菜,其色清白。”可見,菘即白菜,格調並不比寒梅差,是故詩人畫家多有取白菜入詩畫的。南宋詩人範成大就曾有詩曰:
“桑下春蔬綠滿畦,
菘心青嫩芥苔肥。
溪頭洗擇店頭賣,
日暮裹鹽沽酒歸。”其中的“菘心青嫩”句,便指的是白菜。齊白石老人也慣常以白菜入畫,號為《白菜圖》,喻“清清白白”之意。多凡大白菜過於家常,天天能見到吃著,市井百姓便沒覺到它的不凡,比如我,隻是現在生活之中忽然沒有了它,便感到它的珍貴。其實,在民間,大白菜還有個俗不可耐的名字:黃芽菜。《光緒順天府誌》記有:“黃芽菜為菘之最晚者,莖直心黃,緊束如卷,今土人專稱為白菜。”據鄧雲鄉先生《秋菘》文章講,“清初經學家施閏章的《愚山先生詩集》中,有一首《黃芽菜歌》,很值得一讀,現錄於後:
萬錢日費鹵莽兒,五侯鯖美貪饕輩。
先生精饌不尋常,瓦盆飽啖黃芽菜。
可憐佳種亦難求,安肅擔來燕市賣。
滑翻老來持作羹,雪汁雲漿舌底生。
江東蓴膾渾閑事,張翰休含歸去情。”“老菜邦”能得到施老這樣的“知己”,也真可謂幸事。
世間之物什,大凡如此,大雅必然大俗,大巧多為大拙也,向時劉邦的小夥伴並沒認為劉三會有經天緯地之才,焚高的畫曾一度被當作垃圾扔掉的,大白菜也是。魯迅先生就曾有文章雲:“大概是物以希為貴罷。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係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為‘膠菜’”。可見到,在魯迅先生的眼裏,大白菜也是凡物一件的。白菜尚且如此,人物之一時一處一人眼中之尊卑,亦便顯得稀鬆平常了去吧。
然而,鄙人卻一直是大白菜的擁躉者。
少年時,鄙人就曾以《收白菜》為題,做過一首小詩,現不惴引來其中之二節:
“姑娘在田裏收白菜,燦燦的日頭升起來。
一溝流水結了冰淩,姑娘的心思不好猜。
她忙忙活活裝著車,頰邊飛起兩朵紅雲彩。
拉車的是自己情哥哥,昨兒才從城裏回來。”後來,移居京城,每每深秋初冬,鄙人也多是要囑家人去買些大白菜回來,實在是在鄙人看來“黃芽白菜,勝於江南冬筍者,以其百吃不厭也。” 蘇東坡有詩: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東坡是要吃冬筍燉肉的,其實,要讓我現在說來,他老夫子大概是沒有嚐過大白菜燴豬肉。王士禎曾有話說:“今京師以安肅白菜為珍品,其肥美香嫩,南方士大夫以為渡江所無。”
北京大白菜好吃,最在於其嫩。
不管儲放多久,一旦剝去外表枯黃的葉子,裏邊的白菜照舊一律是水靈靈,脆英英的。康熙朝詩人查慎行就有詩句讚曰:“柔滑清甘美無對,花豬肥羜真堪唾。”然,我覺著將鮮美之白菜與花豬肥羜相比,多是不怎麽會吃的,至少是將白菜往俗了去吃。當然,白菜俗吃,最好不過是白菜燴肥腸。此道菜,是須先將收拾幹淨的豬腸子大料煮熟了之後,切成“頂針段兒”然後爆炒大白菜,之後傾入肥腸一並燴成,其味肥美,軟香無比。現在北京人到底會有否這樣吃法,我不甚清楚,隻是在我中原鄉下,若人家待大客們,白菜燴肥腸這道菜是必上的。其實,也許是因為外省來人增多,各樣菜品湧入京城之故,尋常北京人家的餐桌上,也倒是常見著有醋溜白菜。白菜醋溜,在我看來,就要比燴大肥腸要雅致一些了。當然,這醋溜白菜原應屬於魯菜係之一品,也不妨的,京城吃貨們也多是會做了。隻是味道高下,會因人而異罷。但,鄙人不得不說的是,白菜最妙哉之吃法,當為小磨香油涼拌白菜心。取白菜心剁碎了去,淋些醋並少許小磨香油與精鹽拌了,另加一碟子五香花生米,暮春初夏,臨窗小酌一番,神仙也。
2016年3月10日星期四,磨硯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