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1)

十年

  十年既有世事沉浮，也有農夫悲歡，既有小橋流水人家，也有枯藤老樹昏鴉。正所謂“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一代又一代，一個又一個十年，造就就了我們平凡的世界。

 

秦嶺下的這個小村莊飄起了柳絮般的雪花，大地經曆了嚴冬的洗禮，在山裏孕育著春的生機。慢慢的，河流在春天的陽光下慢慢解凍了，向前緩緩流去。樹木在陽光的撫慰下也吐露出嫩芽，料峭的春風摧枯拉朽地將枯葉刮走，播種的季節到了。

 

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正和一個二十出土的小夥子在田裏勞動，空閑的時候拉起了家常：“娘，你為啥總愁眉不展呀？”

 

“大虎，你哥結婚把家裏的積蓄都花光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沒有彩禮錢，你怕是難娶上媳婦。我瞅著你一天天年紀大了，這可咋辦呢？”老人說著皺起了眉頭，一根根白色的頭發從頭頂豎了起來。

 

“媽，你別急，沒有媳婦，我養您一輩子。”大虎安慰娘說。他一笑，露出一嘴白牙。

 

“好孩子。你爹過世早，家裏窮，你從小就幫著我幹活。可是媽也沒什麽掙錢的本事，真是對不住你呀。”大虎媽一臉愧疚，用手背搽了搽眼睛，低下了頭。

 

“媽，這話咋說哩？你起早貪黑把我們兄弟倆個拉扯大，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我咋能怪你呢。”大虎安慰娘說，他遞給娘一條毛巾讓她擦擦汗。

 

娘的手粗糙地像是地裏花生的殼兒，正是這雙手把他們兄弟一點點撫養大，那上麵條條的紋路就像一個個日子，曲曲折折，總有溫暖在背後，不管囉嗦叮囑，不懂珍惜太內疚。

 

山裏的迎春花像火一樣熱烈，空氣中突然有了一股新翻的土地和花草的香氣。“窮也不紮根，隻要好好幹，總有富裕的一天。”大虎內心默默發誓。

 

他高中畢業就跟著木匠學手藝，再過兩年，他就出師了，裝修工裏木工最受歡迎，掙錢比種地強多了。可是幾十萬元的結婚費用，他還要等很多年。

 

“要是有個七仙女，從天上飄下來，不要彩禮和婚房，還能跟你搭夥過日子那多美氣。孩子你老實本分，總會有時來運轉的一天。”娘心情暢快，不禁笑了，她喜歡聽黃梅戲，更相信隻為了愛情的婚姻。

 

她結婚的時候文革剛結束，她沒要一分錢的彩禮和禮金，就是看中了村裏的教書先生的文采。夫妻兩人到公社領了證，舉辦了簡樸的婚禮，簡簡單單給大夥兒分了糖。婚後她一直住在婆婆家，雙方家裏也沒有因為婚事欠一屁股債，好多年都還不清。結婚後，一家人的日子雖然質樸，但也和睦。

後來老人們都過世了，丈夫也因為癌症入了黃土，隻剩下她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孩子。大兒子像他爸，高中畢業在學校教小學，跟村裏的姑娘結了婚。蓋了新房。

現在小兒子的婚事是她最操心的事。

“隻要不嫌我窮，不問我要彩禮，咋都行。”大虎也知道娘盼望著自己早日成家立業。他跟著老師傅幹活，充滿了耐心，老師傅對他要求也很嚴格，老師傅經常說：“嚴是愛，寬是害。”師傅說平行的兩條直線，起頭還是差一毫米，到最後就會一高一低。這天，他正在打一個刻花大立櫃。師傅對他提了要求，要他工作的時候要細心遵守。無論水平方向還是垂直方向都是應是直平的。正常的轉角都是90度的。木質拚花要做到相互間無縫隙。多個同樣造型的還要確保造型的一致。櫃門開啟時，應操作輕便、沒有異聲。固定的櫃體接牆部一般應沒有縫隙。應保證木工項目表麵的平整，沒有起鼓或破缺。

他喜歡木匠活，就像喜歡畫家喜歡自己畫的一張畫兒，或者詩人寫的一首詩一樣，當一件家具從他手裏出來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本事無人能及，隻有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感到揚眉吐氣。

他就這樣跟著師傅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附近的村莊裏替人幹活。他為人謙恭，老實，每次無論師傅說什麽他都聽著，而且一定會放下手裏的活，如果出了差錯，他也一定在筆記本上做個記號，不讓自己再犯。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可是他並不著急。因為他想“災年餓不死手藝人”。隻要學成一門手藝，總能有口飯吃。一個下腳料要核實三四回，做事的時候不嫌麻煩，嚴格按照工序。當他拿起手裏的工具，他的整個人都消失在工作當中，隻有他和物件之間的對話。

幹的時間長了，他對工作的敏感度也在不斷上升。天花角線接駁處是否順暢，有無明顯不對紋和變形。地腳線是否安裝平直、離地準確。鋁扣板、PVC扣板等洗手間、廚房部分的天花板是否平整、沒有變形現象。櫃門把手鎖具安裝位置是否正確、開啟正常。臥室門及其他門扇開啟是否正常。關閉狀態時，上、左、右門縫應嚴密，下門縫隙適度，一般以0.5cm為佳。他做夢都想著能早點出師，自立門戶。到了那時，他能娶上媳婦，他媽也能抱上孫子。一家人和和美美，風風雨雨都能因為彼此的親情過得非常舒心。沒有任何困難能難倒他們，沒有任何人值得他仰慕。

大虎的媽在村裏四處托人，讓大夥兒幫他兒子尋一門親事，她拿出了自己當年大幹的勇氣，心想哪怕背十幾年的債也要把兒子的親事定下來。鄰村的秀秀回娘家帶來一個好消息：阿蓮姑娘家正在招上門女婿。阿蓮是家裏的獨女，不愛讀書愛勞動，又勤快又好看。俗話說，女大當婚。可是很多人家都希望兒子娶媳婦延續香火，不願意自家的兒子給別人當上門女婿。有願意的，阿蓮卻看不上眼。阿蓮找對象要年輕力壯，人品好。她想結婚是一輩子的事，要找個終身伴侶，可不能馬馬虎虎，湊合著過，那就等於自找麻煩，還不如獨身。

 

秀秀把大虎母子帶到阿蓮家。平整的房子大門上寫著：“勤勞門第春光好，和睦人家幸福多。”大虎感到很親切，這就是娘多年來教導他的話。他有一種到家的感覺。他娘也很心動，難道是“緣分天注定”嗎？

大虎穿著一身娘新作的中山服，小夥子高大挺拔像地裏的一棵茁壯的紅高粱，黑黑的臉膛，明亮的眼睛，嘴角含著笑，仿佛世間沒有什麽能難倒他的事。

 

遠遠見到一位老人站在堂屋前，大虎就急忙走上握了握手，親熱叫一聲：“伯。”農村管年長的女性叫“嬸”，管年長的男性叫“伯”表示尊重。阿蓮爹微笑著把大虎招呼進屋，攀談之下，知道大虎正跟本村的老木匠學手藝，感覺十分理想。阿蓮爹招呼女兒端茶倒水，實際上是讓女兒相相對象。阿蓮聽說大虎高中畢業，就感覺十分高興，畢竟識字比自己多。

 

大虎見阿蓮家窗戶明亮，房屋整齊，家裏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屋子裏收拾的幹幹淨淨，小炕桌上還擺著橘子花生帶客的東西。牆上的鏡框裏是一家的全家福，夫婦兩個慈眉善目，女兒長長的辮子坐在父母中間，顯得端莊乖巧。

 

他看著出了神，直到阿蓮把茶沏上，他連忙說了一聲“謝謝。”然後喝了一口，立刻滿口噙香。阿蓮見他看著自己，臉一紅，低頭拿著托盤出去了。

 

大虎媽跟阿蓮媽在旁屋拉著家常：“嫂子，你家兒子條件不錯，怎麽心甘情願給人做上門女婿？會不會將來反悔？”大虎媽說：“我兒子二十三歲，身體健康，老實本分，手藝也好。可是，他爹死的早，我一個人辛辛苦苦把兩個孩子拉扯大，還要供養公公婆婆。現在，大兒子結了婚，家徒四壁。現在女方結婚開口就是好幾萬。他不願意看我為他的婚事再受苦，說隻要女方不要彩禮，他什麽條件都答應。”

 

阿蓮媽說：“ 我看這就叫“千裏有緣來相會”。我女兒也二十出頭了，在村裏開了一個理發店，天天多少小夥子來理發，她一個都相不中，說是彩禮什麽的不重要，一定要找個有本事的好人，跟我們老兩口和和美美過一輩子。我還年輕，能幫著帶孫子，我老伴身子骨硬朗，還在家裏種著幾畝地，手裏還有幾個餘錢。”

大虎媽笑不攏嘴的說：“你家姑娘就是明事理。我們娘仨積攢了大半輩子的錢，大兒子一結婚就分文不剩了。到了二小子結婚，我想借了錢也把媳婦娶了，大不了再白幹二十年。可是他死活不同意，非要找個不為錢結婚的女子。所幸遇到你們家，可算是把我解放了。我兒子這人特實在，結了婚，一定能把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阿蓮媽說：“人跟人就是將心比心，他將來要是來了我們家，我會像待親兒子一樣對待他，一點兒虧不會讓他吃的。”

大虎媽說：“我兒子就是孝順，自小到大，吃飯都是先端給我吃，到了你們家，少不了孝敬你們二老。聽人說，你們是個實實在在的人家，這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親事。”

阿蓮媽又招呼阿蓮來端茶，大虎媽見阿蓮眉清目秀，身材苗條，待人和氣，動作麻利，聽說也是初中畢業就在家務農，家裏家外勞動都精通，覺得再合適沒有了。

大虎媽看見阿蓮在院子裏磨玉米，就急忙招呼大虎出來幫忙，家長們說是出去看看莊稼地，就統統出了門，讓兩個青年接觸一下。

大虎對阿蓮說：“我來推磨，你隻要把玉米倒進去就行。”

看著大虎健壯的臂膀推著磨像是小孩過家家一樣輕鬆自如，阿蓮感覺自己仿佛有了靠山。

阿蓮把磨好的玉米加上白麵到了一點白麵，酵母，糖。揉成均勻的小窩窩，然後用手壓平，添上柴，架起火，在鍋裏到了油，用筷子試了試油溫，發現油在筷子邊形成了一個個小泡泡就把玉米餅攤進去，一會兒，香味就飄得滿屋都是，連雞都跑進來，想吃好的。

 

阿蓮把玉米餅遞給大虎一個讓他嚐嚐，香軟酥脆的玉米餅讓人心裏像吃了蜜一樣甜。

 

大虎媽走進大門，恰巧看到這一幕，就連忙把自己隨身帶的三百元錢遞給阿蓮媽，算是見麵禮。阿蓮媽也相中了大虎，就把一塊寶石花手表給了男方，算是定下來。

 

大虎此後有空就幫阿蓮爸幹莊稼裏的活，阿蓮在她的理發店裏吹剪理燙，心靈手巧的她到外地學過兩年美容美發，回來以後開了小村莊裏唯一一個會理發店，從早幹到晚，生意還算紅火。

 

兩個人定在春節結婚，消息傳來，這可把大虎媽高興壞了，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啊。

 

“大虎，你小子有本事呀，找個如花似玉的媳婦不說，老丈人家條件還不錯。”一起當學徒的劉二說。

 

“找對象就要找能幹的姑娘。”大虎高興地合不攏嘴。他覺得自己可以在夥伴們跟前長長臉了，不僅姑娘人長的漂亮而且還能掙錢，這種好事是千年修來的緣分。

 

“郎才女貌。”大夥兒都羨慕大虎，大虎也覺得自己人生好像種了大獎，不僅活幹的順手，而且能夠找到一門好親事，轉眼間，好像成家立業的事一下就達標了。幹活兒幹的更賣力了，連走路都哼著小曲，見到村裏的男女老少都急著上前打招呼，大家也會問一句：“啥時結婚呀？”聽了這話，他感到像是打了勝仗聽到凱旋歌一樣，而他也像在戰場中得勝的將軍一樣一下站到了人跟前。

 

小時候，家裏人口多，收入少。他總是躲在別人後邊，看別的小朋友騎自行車，他就在河邊洗菜葉。別人家穿新衣，他穿著哥哥又大又肥的衣服去念書，小夥伴們都跟著他笑他穿的是唱戲的戲服。跑步的時候，運動鞋梆子破了，把大拇指都露在外麵，比起別人嶄新漂亮的力士運動鞋，他的鞋就像掉了牙的老漢，跟著結實筆挺的小夥子們比賽跑。他總是快點從學校跑回家幫他媽幹活，生怕成了他人的笑柄。

 

艱難時事給他最大的饋贈就是他能幹活，父親過世的時候拉著他的手，他抹著淚跟父親發誓：“一定要把這個家過好。”他比別人都能吃苦，能勞動，這造就了他的人生理念一定要走到人前頭。

 

村裏最窮的大虎要結婚的消息傳的沸沸揚揚，人人都傳著這件新鮮事“勤勞美麗的阿蓮嫁給了老實本分的大虎，不花一分彩禮。”大虎到阿蓮家做了上門女婿。阿蓮是獨女，將來有了孩子也跟著阿蓮家姓吳。

 

別人家結婚動輒就是幾十萬，要房要車，爹媽辛苦工作一輩子的錢都花玩還會拉個饑荒，再努力工作十幾年還錢。當婆婆的不掙錢就要在家給兒媳帶十多年的孩子。可是現在，年輕人隻要有本事，婚事都不用爹娘犯愁。

 

大虎像是登了富潤財富榜一樣，成了大家矚目的對象，大家仿佛一下發現了他的勤勞和能幹，他也從他人羨慕的眼光中得到了滿足。“做個饅頭爭口氣”他一下變成了成家立業的榜樣。

 

雖說阿蓮家一分彩禮也不要，大虎媽還是拿出壓箱底的錢給阿蓮做了兩身新衣服，阿蓮穿著新做的衣服就像一個荷花仙子，顯得唇紅齒白，出落的楚楚動人。

 

這一天，鑼鼓喧天，張燈結彩，全村的人都跑來看熱鬧，婚事是阿蓮家人給辦的，阿蓮爹還給大虎做了一身新衣服。一來結婚的時候可以穿，二來將來到城裏幹活時也顯的體麵。

 

這門婚事新事新辦真讓人耳目一新。宴席請的掌勺的到家裏大院做的，一碗碗往桌子上端，大籠上蒸的滿滿的粉蒸肉，獅子頭，紅燒肉，院子裏飄著酒肉的香味。幾十張大圓桌都是鄉親家借的，村裏人的份子錢一律都是二十元，好酒好菜，新娘子的婚服是她娘親手做的，穿的是傳統的紅色旗袍，象征著團團圓圓，紅紅火火。新郎穿著馬褂，兩個人像是從畫裏走出來一樣，仿佛是戲文裏唱的天仙配。

 

這一幕給上初中的於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第一次發現人在美麗的時候可以像一棵果樹一樣可愛。新娘子的臉像紅蘋果一樣圓，眼睛裏充滿了笑意，新郎像是掛了果的棗樹，胸中意氣風發，笑不攏嘴。兩個親家更是眉開眼笑地接受兩個年輕人的跪拜。

 

“祝你們白頭到老，永結同心。”證婚人大聲宣布。大家都跟著喝彩起來。新娘抓了一把一把的喜糖往人群中撒，人們一哄而上，急急忙忙地搶著喜糖，丁文爭先恐後地抓了一大把，感覺像是中了獎一樣，嘴裏的大白兔奶糖讓他甜蜜了很長一段時間。

 

吃完飯，村小學的老師還組織了大家來搶凳子，踩氣球，咬蘋果，麻袋接力賽等有趣的活動。於文還是個半大小子，腿上綁著個氣球，還要像鬥雞一樣踩對方小夥伴的氣球，他像上了發條的飛機，像對方衝去，那小子側身一躲，一貓腰到他身後，啪啪連跺兩腳，把他的氣球跺碎了，惹得大夥兒哈哈大笑。

 

大虎真正體會到了人生的三大幸事之一“洞房花燭夜”，雖然他從來沒有過金榜題名。

 

對大多數人來說，生活的變化是緩慢的，今天和昨天似乎沒有什麽不同，明天也可能和今天一樣，也許人的一生僅僅有那麽一兩個輝煌的瞬間-甚至一生都可能在平淡無奇中度過，不過，細想起來，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個世界，即使最平凡的人，都要為他那個世界而鬥爭，從這個意義來說，平凡的世界沒有一天是平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