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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大俠共舞的日子--讀奧康納的小說

(2014-07-10 17:51:25) 下一個

過去的幾個月,我一直跟隨一個大俠身邊,在月黑風高的路上穿行。我看著他行俠仗義,懲惡揚善--用大俠自己的判斷標準和方法。他武功卓絕,舉手投足都是大師風範。他犀利、機智,嫉惡如仇。

“啪”!大俠一揚手,一柄飛刀破空而出。順眼望去,又一個壞人撲地倒在了地上,死了。

“這個人就是有點虛偽,沒啥其他毛病啊?”我囁嚅著說。

大俠沒有回答。他目光堅定地看著前方,似乎已經穿越了凡人的思想,在遙遠的地方與上帝匯合。我不敢再說,心裏鬱悶而迷茫。

上麵這一段純屬穿越和杜撰。不過,我今天的確要介紹一個女俠,她就是美國南方作家,佛蘭娜裏·奧康納。讀她的小說,就是上麵的感覺。

鬱悶是因為她的小說人物,基本上都是悲劇結尾,有人做過統計,至少一半以上是以主角的死亡結束。迷茫,則是因為她的小說,風格古怪,含義晦澀,很難讀懂,比如《好有好報》。

那為什麽要讀奧康納呢?為什麽要自我折磨呢?這倒不是我有自虐傾向,而是如果用心去體會,讀她的小說你能感受到不一樣的風景,可說是非常的精彩。就像是武功卓絕的大俠,脾氣很大無法接近,不過招式實在優美,讓人感覺深不可測。

她的小說初看乏味。平淡無奇的場景和不起眼的人物,中規中矩的敘事結構,看似漫不經心的細節和鄉土味濃重的語言,相比之下似乎最大的亮點隻是結果出人意 料。然而,恰恰是在表麵的情節下麵,隱藏在角色和情節上麵的寓意和隱喻象征,才是作家真正的重點。你看不到一句主動的說教,也基本看不到她刻意借角色之口 來宣傳,一切都顯得那麽自然,透出南方的真實生活氣息。由此可見其手法的高超和完美。實際上,普通讀者如果不借助於其他人的研究,或者參考作者的自述,根 本不知道她的故事都在宣傳天主教思想。就憑這一點,奧康納就已經躋身最具天才的近代美國作家。

所以,在她的文筆吸引下,我開始研究奧康納。因為要讀懂她,首先要了解她。

一句話概括就是,她是南方作家,更是天主教作家。

所謂南方作家,簡單的說,就是以南方的country(有大量農場),家庭和社區(南方有重家庭的傳統和較強的親情聯係),種族(不用解釋了吧),宗教 (南方的宗教氣息至今非常濃厚)為主要題材,和用南方方言寫文學作品。這個標簽,也極大地決定了她文字的風格,就是通常認為的晦澀;而小說的基調,有些陰 暗、病態和古怪。

天主教作家,則是專指宗教思想為主題。作家用天主教世界觀來看待世界,衡量人性和上帝的關係,做出自己的判斷,並貫穿於小說的人物塑造,情節設計和寓意。奧康納從小出生在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家庭,所以她有非常牢固的信念。


有了這些背景,我們就可以具體化地開始研究奧康納的作品本身。在我看來,嚴肅小說如果要被稱為藝術品的話,就跟烹調一盤默克爾喜歡的川菜宮保雞丁一樣,三個要素是最重要的:原料和佐料(小說題材),色香味(主題寓意)和具體做法(文學手法,簡稱文筆)。 在這幾個方麵,奧康納都有自己鮮明的風格,一望而知。

先說題材。奧康納小說的題材相對其他作家,甚至和其他南方作家,比如福克納相比,都更狹窄。這個不奇怪--由於她的身體原因,她一輩子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農場度過,沒事兒就喂她養的四十多隻孔雀。因此她的小說題材圍繞農場生活居多。

題材的單一不意味著作品的單薄。作為南方作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奧康納在看似簡單的題材裏麵,也融合了貧困、家庭衝突、種族、外來移民和工業化下麵傳統社會的危機等問題。不過,她真正關注的,還是宗教主題。

奧康納對世界的觀察是敏感而細微的。她發現,在南方的表麵濃厚宗教氛圍下,有很多骨子裏不信上帝的人。這和她的天主教信念是相衝突的。正如奧康納自己在寫 作講座的上講到的,“你的信念將是你觀察世界的路燈。但是,這不意味著你所看到的世界就符合你的信念,更重要的是你的信念也不能代替你看到的東西。作家應 該通過自己的標準,來判斷眼中所看到的東西。所以作家的眼睛,應該是把人性的全部和世界上的萬物整合起來的器官。在這個整合過程中,需要作家去做某種結 論。這種結論開始於你的視覺所見,而當結論和所見不同,當結論和所見開始分離的時候,這種混亂就會轉化為一篇小說。”

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下,造成這種“混亂”的人自然而然地成為奧康納的小說主角。他們的共同特征是遠離上帝,缺乏宗教精神,最大特點是偽善,雖然重視外在的行 為舉止,內心卻自私、狹隘、暴戾。比如《好人難尋》裏麵的老奶奶,雖然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她穿一身帶小白點的深藍色長衣服,鑲花邊的領子和袖口全是白 玻璃紗做的,領口那兒還別一枝帶香囊的布做的紫羅蘭。萬一發生意外,過往行人看見她暴死在公路上,誰都一眼就能辨認出她是一位高貴夫人”,但是無法掩飾她 內心的虛偽和喜歡操縱別人的惡劣品質;還有《上升的一切必將回合》裏麵的媽媽,骨子裏的種族主義分子,卻喜歡廉價的施舍來尋找優越感。《善良的鄉下人》裏 麵的女博士,“不信上帝連自己都不信”;以及《格林裏夫一家》裏麵的梅太太等。

很有趣的是,這樣的主角以老太太居多(為什麽總是老太太,這應該涉及到奧康納的內心傾向,但我沒有看到類似的精神分析,無法評說)。也許美國南方盛產這種舉止優雅,但內心醜陋的老女人。

主角有了後,我們再來看情節。在奧康納的小說裏麵,這些人物在冷清灰暗的世界中,隨著故事的緩慢發展而發展。逐漸地,他們開始有了各自的難題,但也不是什麽太大不了的事情。關鍵是,他們也沒有犯什麽大不了的罪錯。然而,最後的結局卻非常出人意料,無一例外都很突然而悲慘。

到這裏,讀者可能會產生混亂和不解,如同我剛接觸到她的感受: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為什麽筆下的世界如此灰暗而缺乏愛心?還有,她有什麽權利,可以對這些看上去隻是性格有點缺陷的人,做生死審判呢?

的確,這種懷疑和爭議一直存在,奧康納為此也寫了很多的回信和評論,來進行解釋和自我辯護。

第一,來源於她對現實世界的看法和小說真實性的追求。她認為,小說就是要反映現實,“小說是一種對真實有著最嚴格要求的藝術形式。無論是寫實還是幻想作 品,作家都必須要最仔細地去關注它的真實性。我的意思是它必須從真實開始,而始終切合最顯著可能的真實情況。” (摘自《Mystery and Mannar》) 她也在寫作培訓班上也這樣講: “必須承認,外在表現並不能和真實情況等同。我們必須要靠藝術家通過特定的創作形式,幫助我們更深入地觀察這個世界。藝術家自己需要記住,他的創作就是現 實真實的本身。他必須隨時清楚知道這一點,然後才能準確地將現實還原出來。也隻有通過真實的方式,他才有了描述現實的權利。”

怎麽尋找生活下麵的真實,她的理解是,“所有的小說家基本上都是對真實的探尋者和描述者。但是,每一個小說家的現實主義取決於他們覺得該如何去接近真實。”對她來說,她的接近真實的方式,就是用她的天主教信念去觀察和分析。

這樣的結果,導致了她眼裏的世界和我們平常的世界發生分離。她也曾經強調,她筆下的喬治亞,並不是生活中經曆的喬治亞。不會總有一個逃犯想把一個人的全家殺光(指《好人難尋》的情節),也不會有一個奸滑的聖經推銷員,總是在尋找機會偷別人的假腿(指《善良的鄉下人》)。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奧康納是用她傳神的刻畫能力,以一種必要的誇張和扭曲,來顛覆平常的生活,揭露深層次的人性和現實問題。由此她成功地構造了她自己眼中獨特的現實世界。這個世界因為那些被她剝去偽裝,而暴露出來的不信上帝的人,而顯得壓抑、怪誕和灰暗,甚至令人絕望。

但是,奧康納自己絕不是絕望的。她指出,“絕望的人不會當作家,甚至他們連小說都不會讀。作家之所以寫小說,就是因為他們有希望。”所以她堅信希望可以產 生於這個灰暗世界。這個希望,就是這些“醜惡”的靈魂會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得到救贖,上帝總會給予他們恩典,給這個世界帶來光輝。

順便說一下,拋開宗教的理念不談,在構建這個世界的時候她強調,“一個作家,不能修改或者修飾抽象的真實。他必須意識到,隻有被真相所局限才能超越真相。”我認為從純文學和藝術的角度看,這個說法是具有真知灼見的。跟馬克思說的“越民族化就越國際化”,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二,回應很多人認為她筆下太冷酷,缺乏同情心的問題,她的辯護是這樣的:“作家必須要有同情心,但是現在好像泛濫了,成了很多人原諒罪惡的借口”。她認 為,一般人的同情心就是原諒人性的弱點,不是真正的同情。而真正的同情應該給這些主角以”grace”,就是顯示上帝的恩典讓主人公得到贖罪。所以,在 《好人難尋》裏麵的老奶奶在死前突然微笑,因為她突然意識到了命運的安排和上帝的偉大。也像《克裏利夫一家》裏麵的梅太太,在被牛挑起來的一刹那,感受到 了同樣的頓悟和恩典。

所以,暴力和死亡實際上是同情和恩典。哇,太荒誕了,有沒有搞錯?

是的,沒有搞錯!這一點當然困擾了更多的人。為此我也看了很多資料,想知道奧康納的思想來源和動機。我看到的分析中,以派屈克·高樂維(Patrick Gallaway)說得最好。他在論文《十字架的黑暗麵》對奧康納做過詳細的分析,他認為,奧康納深受海格爾(Martin Hedegger) 的理論(Dasein ging-there)影響,即“人在經驗死亡的瞬間得到完滿。”用我們東方人好理解的話來說,暴力是頓悟的前提。“人在暴力的情景下,可以揭示他性格的某些可以伴隨他永恒的一些方麵”。 比如在《好人難尋》中,Misfit殺掉了這個祖母其他家人後,Misfit開始靠近她的時候,祖母意識到了自己馬上就會死。在無比的恐懼和暴力壓迫之下,讓她頓時突然發覺,“你是我的一個孩子。”說明她在暴力之下,意識到了她自己和Misfit 同樣邪惡,甚至有可能更加邪惡。而她的死亡所帶來的覺醒將永恒地伴隨她(因此她得到了贖罪)。

所以暴力和死亡隻是手段,恩典才是重點。

這時,你可能想問,上帝的恩典為什麽這麽神秘和極端?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上帝的恩典就是神秘的,就是不可知的。這是奧康納所信奉的羅馬天主教的教義。

總結下來,既然世人不信上帝是一種混亂,是最大的罪惡,那麽就需要救贖。這成了她小說主題意義的永恒來源。 而救贖的方式是暴力,暴力是讓人頓悟和永恒的方式。所有這些,都是上帝神秘的恩典。這些其實是了解奧康納思想和小說的鑰匙。

我並不是天主教教徒,所以即使我了解她的想法,我還是無法讚同暴力救贖的觀點和主題。實事求是的說,她的小說翻來覆去就是這個主題,如同老是用同一隻種雞做出來的同一味道的宮保雞丁,多看幾篇的確乏味。

相反,她對雞丁的做法,才是真正吸引我的地方。簡單說來,她的文學風格突出反映在下麵幾個方麵:

渾然一體,全文貫穿、了無聲息地植入抽象的思想意義:
好的小說,是一個藝術品。這個藝術品是多維度的,首先是故事性,但更重要是思想意義。可以說,奧康納非常了無聲息地在小說中植入了她的這些思想,沒有留下 任何的痕跡。一個普通讀者,很有可能隻把她小說看成一出戲劇化的鄉村故事,而完全感受不到裏麵的宗教主題和信念。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要做到故事、人物、 情節就是寓意本身(奧康納從來就反對脫離這些來講小說的主題)。

細節和角色的構造:
她通過非常細膩的細節來展示角色。這些細節,加大了人物的豐滿度,從而推動了情節的發展,為後麵的戲劇化做了充分的鋪墊,而不會顯得突兀。在角色的構造 上,抽象寓意和現實中的平衡把握的很好,使這些角色既有真實性,又有寓意。表現在他們的行動既合理,又出人意料。最後達到的效果就是,角色在細節的支持 下,成功超越了自己的局限,有了更廣闊、甚至超越時間的代表性。

其實小說的成功,就源於角色的成功。值得一提的是,奧康納小說並不刻意選擇什麽象征的事物。她的角色本來就是象征。這也是歸功於足夠的細節。

講述角度:
她的小說都是用她獨特的全知全能角度,或者叫半全知全能。主角的心理活動得到詳細的刻畫,而其他的角色僅僅隻能通過對話和行動來推測。這樣的好處是既能深 入到主角,便於推動情節發展;但是又盡量站在暗處,適可而止,留給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讓讀者自己通過其他角色的行為語言去推測其中的含義。

語言簡潔和南方風味:
她的語言簡潔質樸,比如像下麵一段:

He and the grandmother discussed better times. The old lady said that in her opinion Europe was entirely to blame for the way things were now. She said the way Europe acted you would think we were made of money and Red Sam said it was no use talking about it, she was exactly right. The children ran outside into the white sunlight and looked at the monkey in the lacy chinaberry tree. He was busy catching fleas on himself and biting each one carefully between his teeth as if it were a delicacy.

但是,她的對話非常多姿多彩而且南方味很濃:比如《好人難尋》裏麵Misfit的說話

but I ain’t the worst in the world neither. My daddy said I was a different breed of dog from my brothers and sisters. ‘You know,’ Daddy said, ‘it’s some that can live their whole life out without asking about it and it’s others has to know why it is, and this boy is one of the latters. He’s going to be into everything!’” He put on his black hat and looked up suddenly and then away deep into the woods as if he were embarrassed again. “I’m sorry I don’t have on a shirt before you ladies,”

小說常常使用神秘的、無法預料的情節上突變或者大轉折:
在她的小說裏麵,情節的突變和轉折被用來彰顯上帝恩典的神秘性。比如,在《啟示》裏麵,Mary Grace 突然動手試圖扼死那個自大的Turpin女士,這是Turpin開始懷疑自己隻是地獄中的一個疣豬後,上帝所給予的神啟。

喜歡用開放性結局,一些事情並未交代完畢:
在《善良的鄉下人》裏麵,Ulga是否從她的經曆中走出來,還有在《好有好報》裏麵那個弱智女兒被遺棄後怎麽辦等等,作者都沒有交代。可以這樣理解,奧康納的關注點,在救贖和恩典。所以一旦這個完成,其他都不重要了。

獨特的自然場景描寫:
奧康納筆下的場景都是南方的農場和森林。但是,她描述的自然環境都顯得孤寂、荒涼和了無生氣。完全沒有任何的唯美和對自然的讚揚。奧康納認為,真正的自然 主義不是為寫實而寫實,而是寫“作家眼裏的自然”。剛才我們說過奧康納創造的獨特而灰暗的世界,那麽這個世界的自然場景當然也好不了哪裏去了。

荒誕作為主題元素:
奧康納的荒誕,主要表示在錯位上麵。所謂錯位,就是看上去的壞人,其實是比主人公更好的人,因為他們雖然有各種各樣問題,但是他們虔誠地信上帝。比如《好人難尋》中的Misfit, 還有《好有好報》裏麵的白癡女兒,居然是天使的化身(她的名字就是一個暗示)。還有,《錯位的人》(注意這個標題)裏麵的波蘭移民Guizac,作為他是外國人而被看成怪物,其實在作者心裏,他是基督的化身等等。

這種錯位,就像奧康納自己說的:“如果感覺怪物被必要的錯位了,那麽怪物就使得作品達到了某種深度。”荒誕增加了小說的戲劇性,也提醒了讀者這是上帝的神秘性的證據之一。 荒誕也表現在她對文章的取名上,有時是在反諷,比如《好有好報》。

在我正待結束這篇文章時,忽然又聽到了一聲:“啪”!

我知道,大俠又在我的身邊了,不過這次我變聰明了:“你愛殺就殺吧。我隻想知道你的飛刀是怎麽煉成的。”

大俠笑了:“這次我沒有殺人,我是用飛刀在切雞肉。你不是說我宮保雞丁做得好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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