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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虎穴虛雲雄辯,挽狂瀾將軍歸心

(2014-05-30 17:26:27) 下一個

話說民國元年(1912年)的八月底,雲南雞足山悉檀寺內已經一片初秋的氣象。秋風肅殺,落葉紛飛。天色已近黃昏。雄偉的萬壽殿上,三個人正坐著議事。中 間一人是個青年軍官,約莫三十歲樣子。還有一個戎裝打扮的軍人和一個老者,坐在兩旁。這時候,從門外大步走進來一個清瘦老者,身形高大,穿著藏青色僧袍, 神色莊嚴慈和中,卻有一股凜然之氣。

三人停止了說話,抬起頭來,認真地打量著這個和尚。殿中頓時陷入了一片寂靜,隻聽見秋蟬的聲音,在眾人耳朵裏麵回響。

老和尚在大殿中間站定,迎著眾人的目光,靜靜地環視了一周。他判斷正中的青年武官,應是他要找的雲南軍政部總長,兼參議院院長的李根源將軍。老和尚以前從 未見過他,不過根據此人長相看,國字臉,濃眉大眼,目光透出英武之氣,必然處事殺伐果斷,因此非李根源莫屬。而且年紀輕輕就任如此大官,少年得誌,必有過 人之處;當然也極可能剛愎自用,不聽勸告。

想到這裏,老和尚的內心波瀾起伏。打從不顧衛兵阻攔,闖進大殿起,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知道今天的形勢極其險惡。如果論理不成功,李根源是否會當場殺 了他,這並不重要。他擔心的隻是沒法走出這個大殿,全寺的近千僧人肯定會被抓得抓,趕的趕;千年古寺將被拆毀殆盡。更關鍵是,如此下去,雲南佛教,就有可 能毀於一旦。

饒是修行一輩子,在如此重大的關節上,虛雲仍然難以做到平靜如水。他白色的胡須微微抖動。虛雲深深吸了一口氣,體會這口氣沉入丹田,緩緩散入四肢百骸。他頓時感覺到了諸佛菩薩的加持,相信一定能力挽狂瀾,感化對方心中的惡念。

老和尚低下頭,雙手合掌,說道:“貧僧虛雲,向李將軍和二位施主請安。”

而正中的這個青年將軍正是李根源。他生於1879年,曾在昆明高等學堂學習,是光緒年間的秀才。青年時代眼看清廷病入膏肓,江河日下,於是毅然投筆從戎, 到日本學習軍事,加入了同盟會。後來畢業於日本振武學堂與士官學校。在去年的辛亥革命成功後,為滇軍師長,和蔡鍔共同發動新軍,執掌了雲南軍政大權。

值得一提的是,之後李根源在雲南辦講武堂,朱德曾是他的學生。建國以後,朱德將老師接到北京居住,一直奉養到李根源在六十年代中期去世,此為後話。

從留日開始,李根源就以救國救民為己任,也讀過很多新書,最反感的就是封建遺老們保守頑固,阻擋社會進步。在他看來,如今清廷已然覆滅,新的民國應該興科學,除舊製,振興民族精神。特別是佛教這種迷信,實在民國新氣象的最大敵人。

聽到虛雲自報名號,才知道這個長須飄飄的老和尚,就是他一直想捉拿的“犯人”,近代清末民初的一代名僧,被稱為中土佛教第一人的虛雲大師。

沒有想到的是,此人會自投羅網。李根源心想,看不出此人倒有些膽量,且看他如何辯解。對虛雲,他早有調查,知道這個和尚名滿天下,甚至得到過光緒皇帝的敕 封,為“佛慈宏法大師”;連山上的迎祥寺還因為他的原因,被皇帝賜名為“護國祝聖禪寺”。因此,以虛雲的名望和號召力,拿他所在的雞足山諸寺下手,是李根 源經過深思熟慮的行動。

當下心裏計議已定,李根源隻是翻了翻眼珠,冷冷地看著虛雲,沒有搭話。

這時,李根源的右手邊,那個穿長衫的老人,站了起來,拱拱手,說道:“大師客氣”。算是打了個招呼。虛雲微微頷首,他認出此人姓趙名藩,是李根源的老鄉兼 老師。趙藩約莫六十多歲,非常瘦削,帶一頂瓜皮小帽。此人曾經在四川做官,任過四川按察使。後來慢慢接觸革命思想,辛亥革命前,趙藩棄官回鄉。民國成立 後,剛被李根源任命為迤西巡按使兼攝騰越關道。

虛雲的眼光轉到李根源的左邊,坐著一個穿著軍裝的中年男子,身形微胖,理著短發。這人沒有起身,隻是點了點頭,說道:“在下姓王,名誌,表字玉成。是李將軍的參謀。” 虛雲再次合十,謙恭地點了點頭。

李根源不表態,兩人都不好說話。停了一會兒,虛雲決定反客為主。他問道,“貧僧敢問李將軍,毀寺逐僧,所為何事?”

虛雲說的這個事情,起因是這樣的。本來佛門長期存在一些害群之馬,這些人不學無術、不懂因果戒律、在佛門混飯、抽煙喝酒、招搖撞騙。近年來,由於清廷衰敗朝綱廢弛,因此少數地方僧尼的不法行為更甚。俗話說一顆老鼠屎攪壞一鍋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這 些不法僧尼不但糟蹋自己,還極大的敗壞了佛教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為軍政庶民所厭惡。

民國成立前後,早有當政者以破除迷信為借口,實際上是希望將寺產收歸國有。元年三月,袁世凱就任大總統,並表態支持,對此事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消息傳到 雲南,雞足山僧尼七八百人因此寢食不安,人心惶惶,眾人勸虛雲一起逃離,虛雲說:"你們要跑就跑,如果是業報該死,跑又有什麽用呢?不如以身殉教!"大家 聽後也都留在寺裏不跑。

因此,元年八月,李根源便以"清肅社會"為名,親率部隊前往全省各地沒收寺產,逐僧毀寺。並且指明要捉拿虛雲和尚。

同一時間,這股風刮遍全國,實在是近代佛教的一次大劫難。

李根源帶兵上山的時候,虛雲正在祝聖寺內講經。等他聽到消息,出來後已經便看見七八百僧眾已經被驅趕下山走了大半,少數有幾十人與官兵反抗的,被抓到大殿 外麵的空地上,雙手被牢牢綁住,跪在地上,神色沮喪。周圍有荷槍實彈的官兵守候。還有一些僧人不管士兵大聲呼喝,圍在虛雲身旁久久不願離去。不少小沙彌痛 心疾首,眼中含淚。中年和尚修行較深喜怒不形於色,但臉色焦慮凝重。

士兵和士官大都是本地農家子弟出身,幾年來鄉裏多少都受過虛雲關懷照顧,因此故意不去抓他,希望他獨自下山離去。虛雲卻不慌不忙,來回在山上逐步檢查了一下,發現金頂的大殿、天王殿全被拆毀,千年道場毀了大半;四大天王、大銅佛也均被士兵砸毀,到處都是碎片,一片狼藉。

情況如此危急,虛雲無暇多想,於是獨自來到萬壽殿找李根源將軍論理。

這邊聽到虛雲質問,李根源並不屑於回答。他霍地站了起來,用力拍了下麵前的香案,聲色俱厲地說道:"佛教有何用?有何益處?"。李根源聲音洪亮,這麽突然一拍一吼,震得殿內銅鍾嗡嗡作響,似乎梁上也簌簌地掉了不少灰在眾人頭上。

虛雲一怔,仍然從容躬身答道:"聖人設教,總以濟世利民為本。從根本上說,則為善去惡。自古政教並行,政以約束民眾維持秩序,宗教則重在教化人心。佛教教人治心,心為萬物之本,本得其正,萬物得以寧,而天下太平!"

此話一出,李根源頓一下子來了興趣。忽聽得趙藩慢悠悠地問道:"佛教既然治心,為何著相?佛寺裏這些泥塑木雕拿來作什麽?難道不是空費國家百姓的錢財!"

虛雲道:"佛家以相表法。如果不以相表,則無法對常人讓傳達佛法的莊嚴。塑像就是讓信眾升起敬畏之心!人心若無敬畏,將無惡不作。無惡不作則禍亂以成。就 算世俗社會,不是到處都是文廟供奉孔聖人;更有鄉裏供奉自己宗族祠堂,以及東西各國之銅像等,難道不都是令人心有所歸,而升起敬信的心思嗎?從這個意義上 講,塑像的功效不可思議。說道究竟,修行的人如果看見了諸相,但是心中卻不存有相,此人可說已然開悟,如見如來!"

話音剛落,王誌問道:"怎麽和尚們不做好事,反做許多壞事,成為國家廢物呢?"

虛雲說:"和尚是通稱,有凡聖之別。不能見一兩個僧人不好就廢棄全部的僧人;就好象不能因為有一兩個秀才不好就罵孔子,誅殺所有的秀才一樣。即今李施主統 領軍隊,雖軍紀嚴明,但也不是個個像施主您一樣聰明正直啊!難道就可以因此誅連懲辦解除軍隊不要嗎?海不棄魚蝦,所以為大,佛法以性為海,無所不容,僧秉 佛化,護持三寶,潛移默化,其用彌彰,並不是廢物啊!說到不事生產,出家人亦多有自耕自給的,並非一概依賴社會,出家人之治經治學,教化世人, 善化風俗,亦即是生產矣!生產之意義,固不僅限於穡稼耕織,舉凡百工諸業,莫不為對於社會有直接或間接之生產,士農工商軍政醫教育無不是生產者。佛教僧尼 亦是對社會人群有教化貢獻之生產者也!"

王誌又道:“當前民國剛剛成立,百廢待興,難道我們不應該以國家強盛為己任,努力學習科學。為何不讓僧眾受新式教育,還要信佛搞迷信?”

虛雲道:“科學以懷疑而發,重經驗實證,以外緣之可重複預測而探究世間法;佛教以信為本,重修行證悟,是依心物一體窮內心而探究出世法。雖同殊途而同歸, 為眾生謀福利而探求的發心完全一致。今日科學昌明,機器代替人生產,讓眾生免於艱苦勞作,大善莫過於此。而為何眾生依然妄想顛倒,飽受生老病死、貪嗔癡和 不明執著所帶來的內心痛苦?說明人並非草木,我們唯有內外不可偏廢,才是脫離煩惱解除痛苦之正道。所謂迷信,乃是指不明真理不知究竟而且不辨善惡;不分正 邪之盲目附從。例如:殺人以祭邪神,用金銀賂求鬼神佑得財富,行淫亂以媚妖鬼邪神,教人偷盜奸淫殺生,教人欺騙敲詐,鼓勵殘暴無道等等。相反,佛教以自度 度人為目標,發心純正,持戒守信,倡導善行。佛法之究竟,就是使“迷者覺悟”,提倡正信。所有的一切領悟,全憑出家人自己修行證悟而得,何來迷信一說?”

趙藩又問:“科學的成果有目共睹。和尚口口聲聲內心,有誰知道,誰能把握,難道不是子虛烏有?”

虛雲道:“科學重外緣,結果易重複也方便施之眾生,因此大眾易於信服接受;佛教重內心,證悟之感不可思議更難以言說,更無法由此人施之彼人,唯有自己好好 修行,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捷徑。因此,未證之人因此頗多誤解。佛之經典和修行,以正信發其心,以忍辱布施為資糧,以定靜慧為道路,禪修精進,必有所獲。佛經 中,《楞嚴經》《法華經》《華嚴經》都記載心之相和修行中的逐步變化,真實無虛。心變則人變。貧僧幾十年親眼目睹,高僧大德智慧如海,心願無量,勸化世 人,更有發下宏願,願代眾生承受各種疾病苦難,此菩薩行可讓天地為之動容,難道不也是有目共睹?而善男女甚至在家信眾信佛後,心境平和,處事有度,家庭和 諧,鄉裏太平,更以維護社會團結為己任,誰又能說子虛烏有?”

王誌問道,“那麽如何約束不法僧眾?”

虛雲道:“如犯戒律,按佛門寺規處理。如犯國法,任憑國法處置。”

虛雲接著轉向李根源,說道:“將軍,出家人舍棄塵俗誘惑,為追求究竟真理和眾生離苦得樂,忍辱負重,的確不易。佛教曆經萬難傳承至此,一旦毀去則實為千古之大錯。民國剛立,治國還需人心。廟宇毀了還可重建,人心動搖,則國難長久啊。請將軍三思!”

虛雲話語鏗鏘,三人漸漸都被虛雲的氣勢和雄辯所折服。李根源看到虛雲應對得體,思維敏捷,見識高遠,氣度謙和,心境博大豪邁,確實修為不凡。原來憎恨僧 人,厭惡佛教的心思早已消去大半;對虛雲也由輕視轉為佩服。再看虛雲,仙風道骨,隱隱不世出的世外高人氣派,名滿天下實在無虛。

看到王誌還想問話,李根源擺擺手,意思說就到此為止,然後問道:“老和尚,你說得有些道理。請坐吧。容我們商量下。”

虛雲合十謝過,在大殿的一個蒲團從容坐下,雙眼微閉,好似已經入定。

三人轉入後堂。趙藩本來就認識虛雲,雖然不懂佛教,但對虛雲極為崇敬。而且他一開始對這個事情就不大讚成。現在看到李根源有所鬆動,於是把虛雲在山上如何 教化僧眾,虔誠向佛,如何在山下廣幾善緣,做善事等都一一說了。趙藩曾是李根源的老師,而李根源心中早回心轉意,正好給老師一個麵子,於是順水推舟,同意 撤消行動放人。王誌是一個武將,聽了虛雲一席談話後深為所動,更無任何問題。

商量完畢,幾個人轉了出來。李根源說道:“大師,你說得很對。佛教勸人向善,教化人心;也積極探索宇宙真理,實在有益無害。少數害群之馬,隻要懲治及時,沒有大礙。”

虛雲點頭表示同意。說道:“正是如此。”

李根源接著說道:“看來我們的確魯莽了,向大師道歉!這樣吧,抓的僧人,如果查明沒有劣跡,我自然會放掉。至於毀掉的大殿銅像,我也會撥款重新修繕。”

虛雲又重新站起來,深深行禮,說道:“貧僧代表雞足山眾僧謝過將軍。”

趙藩忽然說到,“大師,容我一言。但是現在全國的形式都是如此。特別是袁總統那邊,你怎麽辦呢?”

虛雲說到:“貧僧隻能到北平,相機見總統,陳述事實。”

李根源說:“這樣吧,你不一定見得到總統。我和楊度有交情,他在袁總統麵前說得上話。王誌,你以我的名義寫封信,讓大師帶著去北平吧。”

後來果然虛雲經這封信而見到楊度。在楊度的多方遊說下,袁世凱終於同意設立中華佛教協會,收回了逐僧毀寺的陳命。中國佛教,得以免此大劫,追本溯源,虛雲之功不可沒,此為後話。

第二天,李根源即從悉檀寺移到祝聖禪寺來住,與寺僧一起誦經、參禪、吃齋。是時山中忽大現金光,從山頂到山腳,草木皆呈黃金色。相傳:"山中常有三種 光:一佛光,二銀光,三金光。佛光年年皆有,惟銀光與金光則自開山以來實少出現。當然各人看見那種光則根據各人佛緣。"李將軍更加感動,懇請虛雲為他證授三皈依,成為在家學佛的俗家弟子。

李根源後來在其《曲石詩錄》中有詩追憶雲:

    曾侍樾師(趙藩字樾村)雞足遊,擔當大錯杳難求。
    老僧導我登金頂,竟做山中十日遊。

他們領兵回去後,將在山上收集到的文史資料編成《雞足山誌補》一書。

至此,李將軍虔誠學佛,鼎力護持佛教,幾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臨別前,李根源將軍還為悉檀寺題寫了"自度度人"一匾,並賦詩一首贈恩師虛雲,詩雲:

    蘆飛清晝雨,石響夜藤風。
    殘書千萬卷,古跡墨瀠漾。

虛雲亦有一詩送給李根源:

    三界無安是火宅,更於何處可安居。
    如來示我真實義,魔也如如佛也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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