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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

(2014-05-03 06:56:41) 下一個

說實在話,小時候對外婆的記憶並不多。因為她去世時是七六年夏天,離打倒四人幫還有幾個月,我也才不到六歲。每到炎夏的晚上,她光著上身坐在後院中心乘涼的情景,總讓我記憶猶新。通常是吃過晚飯後,一家人圍著,她泰然坐在正中間的草席上麵,慢慢搖著扇子,一手還點著香煙。在月光下煙霧飄繞,混合著夏日悶熱的潮氣,一種非常嗆鼻的味道。小時覺得這一切都習以為常,後來大了回想起來才知道,在那個年代她是絕對的另類。

外婆有著重慶一帶人典型的急躁脾氣,對娃娃尤其嚴厲。 有次幺孃回家,不知什麽事情讓她生氣,外婆手上拿著鍋鏟當頭打過去。我母親也說,她自己小時候吃飯時稍有不規矩的地方,外婆馬上就一個筷頭打過來,根本不多說什麽。她對外孫這輩的要容忍多了,但我還是領教過她的厲害。有一次我把一根鐵釘刺進了鄰居孩子的太陽穴,流了好多血。加上前幾天幹的幾件壞事,數罪並罰,終於把她惹火了,讓舅舅把我綁在條凳上,她掄起笤帚就在我屁股上一陣猛打,幾次我哭得昏昏睡著了,又被打醒一陣臭罵,收拾了我大半天。那次之後,我的確收斂很多,至少一些很過分的壞事不怎麽敢做了。

外孫們調皮需要管教,但是在外婆內心裏麵是很寵愛我們的。如果鄰居家的小孩眼睛小,她就說“眼睛小得像篾片割了個縫”;但是自己的外孫眼睛小,那就叫“丹鳳眼,有神”。我哥小時候是三歲才說話,外婆說的“沒得關係,大種雞都叫得遲”。所以她雖然嚴厲急躁,哥姐和我幾個外孫都喜歡她,感覺親近。

在其他人眼裏,她的形象更多是大度和智慧。小鎮上的人多少都對我外婆有些敬畏,有大事都會來請她出主意,夫妻吵架也要來找她主持公道。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她閱曆豐富,心思正直的關係。

從兒時的經曆加上大人的介紹,勾起我無比的好奇心,讓我覺得外婆極富個性。我因此喜歡聽母親講外婆這個人和她的經曆。當然在我了解更多之後才發現,她晚年的生活相比其實更多是很沉重的回憶。即使如此,我卻記不得任何她愁眉苦臉怨天尤人的情景。印象中她總是平和大度以及極富幽默感的“外婆風格“的語言。所以在這些沉重的故事裏麵也能看出外婆的風貌,一個經曆坎坷而從不抱怨的堅強女人;一個不拘小節而明白事理的可敬長輩。而且越是艱難時候的時候,越體現她的品質。

外婆名叫廖茂德,民國六年(1917)年出生在白沙一個中上之家。年輕的時候極漂亮,是遠近聞名的美人。我看過她抱著我媽的老照片,那時我媽才兩歲,她二十五歲。雖然照片發黃,但是能看出她有一個白皙的鵝蛋臉,眉眼清秀,鼻子挺拔,梳著齊肩的短發,有點淡淡的劉海。總之極像很像白描中的古代美女,但是又有民國時期的風韻,有種很沉靜而高貴的氣質。聽老一輩的人講,外婆由於太漂亮,為此經常帶來很多煩惱。在路上經常會被碼頭上的袍哥(四川土話裏的流氓)“吊膀子”(騷擾)。

外婆十八歲嫁給我的親外公,劉滄涵。聽我母親說他早年是自貢大鹽商劉贏洲的帳房先生,非常勤奮好學,而且辦事幹練,所以深得東家信任。於是東家也給他一些錢讓自己做鹽業生意,後來很快就發達了,家產十分殷實。而且親外公不光生意做的好,更是一表人才,國學文學修養非常高,寫得一手好字好詩文。我母親從小喜歡文學,出口成章估計也是從親外公那裏繼承了不少遺傳基因。嫁給親外公後,外婆十九歲生了我姨媽,二十三歲生了我母親。又在老家修了三層樓的洋房,前有荷塘,後有梅林,可以想象當時外婆和親外公是何等的神仙伴侶,事業有成,家庭富裕。美好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不幸的是親外公正值壯年得了重病,臥床幾年後去世了,丟下妙齡妻子和兩個女兒。親外公去世的時候大概49年剛解放,我母親才八歲,姨媽十二歲。外婆受到的打擊是難以想象的,隻知道之後她帶著兩個女兒在白沙的婆家住了一段時間。

一天早上,外婆留下一張字條給女兒們,便不辭而別了。外婆是受不了婆家的小姑子們的奚落和排擠而離開的。因為我的這些姑婆們容不下她,指責她是克夫的災星禍水,其實她們最在乎也許是錢,覺得外婆是帶著兩個女兒回來吃閑飯。外婆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實在忍無可忍。估計她當時對未來並無把握,念到婆家的人不會為難這個兩個女兒,因此還是把女兒放在婆家離家出走。跟著一個姓吳的男子來到了永川,這個吳姓男子對外婆非常好,後來成了外婆的第二任丈夫。

外婆到永川後,開始日子不錯。他們開了一個茶旅館,就是既可以喝茶又可以住宿的小旅館。他們又生了兩個孩子,就是我的舅舅和幺孃。我舅舅是外婆唯一的兒子,因此備受寵愛,但是也要求最嚴。看看外婆跌入底穀的生活又有了起色的時候,但是命運再次作弄於她。幾年後姓吳的第二任丈夫也因病去世了。外婆那個時候已經40多歲,隻有一個人支撐茶旅館。期間母親讀書的假期曾經去看過她,發現她一個女人經營這個旅館,要給住客或者茶客打水,做飯還要洗衣服,累得臉色都不對了。所以她這時也養成了抽煙的習慣。母親後來說如果不是她一個勉力支撐這個旅館把身體給累垮了,外婆應該更長壽些。

茶旅館實在做不下去,還拖著兩個年幼的娃娃,於是外婆在快五十歲的時候第三次嫁人,那時應該已是60年代文革時期。她賣掉了茶旅館,經人介紹和一個姓梁的中年人接了婚,然後就從永川縣搬到了朱沱鎮。這個梁姓的外公就是我唯一見到過的外公。

外婆的最後兩年,正值七十年代中期,是她身體最差和經濟最困難的時候。因為朱沱外公已經從飯店退休,那個飯店是個集體所有製的,沒有退休工資。舅舅自己都吃不飽,東一下西一下打零工;幺孃是下鄉知青,在農村生產隊,按工分給報酬,一年下來自己能養活就算萬幸。

所以老老少少都靠我父母寄錢,但是常常不夠。我的記憶中吃飯是沒有菜的,我能做的選擇就是醬油稀飯還是白糖稀飯。我年齡幼小不會在意,但是我對自己的渴望記得很清楚。比如如果我看到鄰居家孩子手裏或者嘴裏有糖,我會毫不猶豫的搶過來,如同土匪惡霸一般。後來外婆臨終前幾個月她沒有其他要求,隻是一直想吃肉,直到去世這個願望都沒有辦法滿足。我舅舅是個大孝子,很多年後提到這件事還是難過,眼眶濕潤。

外婆雖然如此克己,但是對待外人從不含糊。幺孃的生產隊長經常到外婆這裏來蹭飯吃,外婆都是盡量招待。一方麵因為她知道隊長不能得罪,另外她也不是太在乎人家來占便宜。她經常說誰都不容易,因此想得通。這個隊長有時就坐著堂屋等飯吃,等久了甚至旁若無人地打起瞌睡來。我看到外婆在廚房裏默默的忙碌,因為身體不好動作很慢,但是她表情安詳平靜,並沒有任何不高興的表示。還有朱沱外公的兒子,我們稱的三舅舅,有點年少輕浮的那種樣子。他交際多又好麵子,經常帶人到家裏吃飯,還要求吃酒吃肉。這時外婆也會盡量把一家人都舍不得吃的好東西拿出來招待他們。後來外婆身體做不動了,就給錢讓他們到鎮上飯館去打菜回來。舅舅和幺孃覺得三舅舅太過分了,但是在外婆的喝斥下也隻有敢怒不敢言。母親經常說,外婆對人的確大方。

外婆去世時是隻有五十九歲。她並沒有什麼的大病,隻是長期勞累和嚴重營養不良。她去世後不久國家開始改革開放,進入了新的時代,很快我們家的經濟條件也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從那時到現在,全家人無數次覺得遺憾,真希望外婆哪怕多活十年,就能享得到她應該得到的晚福。

現在想來,外婆生於富貴之家,一生命運如此多舛。也許第一任丈夫帶給她的是嬌寵, 第二任丈夫讓她領會了什麽是恩愛,第三任丈夫共度的就隻有生存了。但是她拿得起放得下,從不在別人麵前表露,從不回顧當年的光彩,從不埋怨自己的命運,在逆境中保持自己的尊嚴和勇氣。更難得的是她能在自己那麽困難的情況下克己忍耐,對人仍然保持寬容的心態,足見外婆內心的高貴和真正的美德。

她的一生雖然艱苦但是坦然,她的經曆或許都已內斂為她獨特的個性。外婆給我人生之路的啟發和激勵,一直都是我最珍惜的寶貴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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