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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孩子,真好!

(2014-04-25 07:38:47) 下一個

每當陽光明媚,微風習習的上午,我就會望著窗外,對妻子說:今天天氣不錯,像上海的秋天。妻子點點頭,她知道我說的,不是現在的上海,也不是大學時代的上海。是我小學三年級秋天的上海。

我在姨媽家住讀,度過了小學的三年級和四年級上半學期,朝夕相處剛好一年半的時間。不過這一年半,好像很短,又像是有一生那麽長。

因為我幼年和外婆住在一起,在長江邊的朱沱小鎮長大。沒有大人管教的後果就是極其調皮搗蛋膽大妄為。一分鍾也坐不住,最大的長項是搞破壞,最大的特點是壞點子多、執行力強和不顧後果。包括從洞裏往鄰居家裏灌水;和同學一起站在學校圍牆上撒尿;還有扔石頭到爸爸單位工地上等等。再加上頑劣狡黠,經常撒謊。

所以我在上海最初的一段時間,是從我被改造開始的。

心理學認為問題兒童的破壞行為,常常是尋求愛和關注的一種極端方式。最主要原因,是沒有得到足夠的愛和關懷;所以破壞的最大潛意識動機就是要引起大人的關注。這些孩子也常常同時具有對大人權威的有意反叛和無視,以及完全不在乎後果的極端個性。實質上都是一種扭曲而脆弱的自我心理平衡。

當時誰也沒有這些知識。姨媽隻是憑她的直覺和經驗,決定對我進行大幅糾正,“要扶正長偏的小樹”。她沒有複雜的理論基礎,也沒有什麽特殊的策略。她隻是憑自己帶了兩個孩子的經驗,對兒童心理的細致體察和準確把握。總結起來一句話:發現問題當場解決,和不厭其煩的重複強調並強製執行;這些都基於她對兒童的可塑性有著無比堅強的信心。她始終相信,“孩子的成長過程完全是家長的責任”。

因此,她守著我到晚上十二點糾正我寫字,以至於至今我還記得三年級語文的第一課,是《八角樓上》;她不厭其煩地強製我每天放學後,必須在小板凳坐半個小時看書;她讓我自己提著廢品走很遠的路去賣,體會生活的不易,懂得珍惜金錢和他人的勞動。但是她卻從不安排我做任何家務事,因為她覺得“娃娃太小,家務事是大人的該做的事情”。她治好了我的凍瘡,因為她覺得“小小年紀手腫成這個樣子,又紅又癢,實在可憐。”治療的辦法很簡單,就是堅決不讓我搞冷水。由此她毫不猶豫地廢除了我在成都被養成的,必須自己洗內衣的要求。她隻讓我用溫水洗自己的襪子。果然一個冬天,困擾幾年的凍瘡終於好了。

她從來都不講我聽不懂的大道理,命令了也不容質疑和討價還價。用現在的話說,她實施的是行為主義療法。其關鍵就是要前後一致,而且持之以恒。她的及時提醒和及時表揚,把對我這樣基礎差的娃娃看起來根本無法做到的目標,事實上掰碎成了一個個小動作和一句句話。所以我從來不覺得做不到,從沒有沮喪和對自己失望的時候。這真是一個奇跡。更驚奇的是,她小事是那麽急性子,但是在教育這樣的大事卻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心和堅持。

我漸漸發現,她早就把我看成她自己的孩子,和我的表哥表姐一起,在她心目中,比她自己的生活和麵子重要得多。在任何事情麵前,我們幾個孩子永遠都是第一位的。

隨著一天天過去,我完全變了一個人。我變得溫文爾雅、知書達理。我喜歡看書,聽話而講禮貌。成績也提高了很多。剛來上海的摸底考試,我隻得了三十幾分。這倒不是因為笨,是我那時在成都那個小學的教育質量差距造成的。所以差點留級,這也全靠姨媽說服了班主任,讓我先上半個學期觀察後得以保留在三年級。後來發現我完全能跟上進度,到期末我在班上也算中等偏上了吧,這樣大人們也就放了心。

關鍵是幾個月下來,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關懷和愛護。我內心那種破壞欲望,如同陽光照耀下的冰,再也沒有存在的可能性。這些冰就此徹底地融化,終生再也沒有回來。我的自信也慢慢塑造起來了。漸漸地我讓她操心越來越少,她對我也越來越和藹。我能感覺,大約三四個月的樣子,她已經對我各方麵都很滿意了。

以前以為在姨媽那裏最大的收獲,就是養成了看書和學習的習慣。因為我回到成都後,之後的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乃至工作再也不用大人操心。現在想來,她給我遠遠不止這些。她在我成長最關鍵的幾年,及時糾正了我的心理問題;她更用自己的細心、堅持和無與倫比的體貼鼓勵,給我裝了一個明辨是非,追求上進的發動機;她塑造了一個全新的我。所以我雖然愚鈍,至今也沒有什麽成就,但至少我一直都努力上進,永遠都希望能夠不斷突破自己,追求心中的夢想。

不僅如此,她用自己行動,告訴我什麽叫愛和被愛。

姨媽工作雖然也認真負責,卻沒有什麽事業上的雄心壯誌。她在這方麵思想非常傳統,覺得世界是男人的天下。她經常說,別人說夫妻翼雙飛其實是胡說八道,一個家庭隻能保證一個人,另一個必須要為孩子和家庭犧牲。她是這麽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她承擔了所有的家務,我的印象家裏從來都很幹淨, 所有的床單被套,廚房裏用品都收拾得井井有條。記憶中很熟悉的就是她在衣櫥裏放的樟腦丸的味道。她也非常會精打細算,一個月下來,家裏甚至還可以存點錢。當然,這是在她異乎尋常的節約和克己中取得的。

對孩子她的照顧就更加的細心和無微不至。她最重視的人生價值,就是把自己的家人、親人照顧好。因為從小失去父親和母愛,她對最親的妹妹,就是我的媽媽,也包括我家的照顧也非常多。她從不掩飾她的喜歡或者不喜歡,也不會說任何漂亮的話。但她能給孩子無與倫比的安全感,因為她永遠都把孩子放在第一位,無論需要做出的決定和她身體的狀態,個人的情緒,還有在人前的麵子有衝突。這並不容易,在我的長輩中,隻有她能夠做到。

在上海的第二年,當我全心全意接受她以後,我每時每刻都能體會到這一點。

春天,春遊了一天,回到家姨媽就強製我躺在床上休息,因為“走了一天好累啊”。相比之下,我過去的經驗是“玩了一天該做點事了”。我躺在床上,聽著她在廚房做飯的聲音,我忍住眼淚不讓她看見。夏天,在耀眼的夕陽中看她擠得滿頭大汗的走回家來,隻是為了幫我買到剛出的《三國演義》連環畫;暑假,我和上初中的表姐成天在鄰居家打牌玩耍,中午隻需要回家熱下她早已備好的可口飯菜。我們玩得沒有任何的要求、任何的心理負擔。後來回成都後,寒暑假需要和姐姐哥哥在家裏做飯而總是無法盡興的時候,我總是懷念在上海的日子;秋天,在滿街的落葉中,她帶我轉三趟車去看《水晶鞋與玫瑰花》,現在我記不住女主角的樣子,但是記得了那種美麗和喜悅的感覺;冬天,天冷我也不到樓下玩,電視早壞了,所以從傍晚到睡前,我們就在家裏聊天。雖然我隻有10歲,但是我們真聊得起來,因為她會認真的傾聽,由衷的評價。她自己聊的也都是生活中的瑣碎事情,她對政治經濟國家大事不感興趣。

她隻想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好姨媽,好女人。而且她也的確做到了。

在上海的第二年的下半年,那時表哥已經去了寶鋼,姨父去了西德留學,表姐在外語學院住校,周末才回家。所以平時家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們更像母子倆。我最喜歡看她在燈下安排整理一個月的票據。她會根據這個月的情況,進行規劃,然後把肉票,豆製品票、布票等等仔細分開,一點點剪下來。在溫暖的燈下,我能看到她的仔細、專注而柔和的表情。有時抬頭看見我在認真地看她,她會朝我笑一笑,這是我少年時代最記憶猶新的溫暖和安全的感覺。

她喜歡養茉莉花,夏夜的晚上陽台上的茉莉開了,她會摘一些用手帕包著放在枕頭旁邊;她也喜歡聽關牧村、朱逢博的歌,不過她最喜歡的是餘淑珍,有一首叫《浪花呀浪花》,她經常唱。有一次,我在一樓聽到鄰居家的收音機在放這首歌,我一口氣跑上六樓給她說,當打開收音機的時候剛剛放完,我難過得都要哭了。

姨媽的早年同樣也深受她的父親,就是我的親外公早逝的影響,但我一直有些奇怪她好像沒有留下什麽陰影。也許和她在自貢的叔叔照顧得很好,或者長大後的道路很順利有關吧。她在重大讀書的時候是校花,大家都說她長得像王丹鳳。用姨媽自己的話,就是“一尺八的腰,兩根大辮子在屁股上甩來甩去。”當然,這不足形容她自己的美麗,但是是典型的姨媽式的語言,純天然,直接,沒有任何修飾和矯情。就像她自己。她也很會跳舞,是大學舞蹈文工團的。當然追求者很多。

不過現在我想,除了外貌,她的吸引力更也在於她的性格,那種發自內心的善良質樸、不做作的溫柔和孩子般的直爽。她從來不試圖掩飾她的愛恨,她總是能夠理直氣壯、大大方方地做她自己。她更從不試圖粉飾解釋和標榜,她不會把給你做的事說在嘴上,好像害怕你不知道。和她在一起,我從沒有這種感覺,好像她愛你就是讓你知道她愛你,或者讓你感激她愛你。因為讓別人去感激,這種出發點一開始就是一種心理上的脅迫,根源來源於內心的不自信和私心。

姨媽從來不會這樣,她隻是單純的愛你,關心你。她不會想更多。所以,她隻會替你想,研究你喜歡吃什麽、玩什麽、喜歡做什麽事情。愛的全部不就是這樣嗎?在真正的愛麵前,語言是乏力的,甚至是毫無意義的。重要的是真心,和純粹的行動。這些行動,隻會表達在一點一滴的生活瑣事上麵,但是又絕不微小,它們散發著人之間最美和最偉大的感情和光芒。這才是真正勝過所有語言的大道理。

她是一個懂得愛也知道怎麽愛別人的人。

無論大人還是兒童,在感情麵前都是很感性的。兒童的心理也許更加細膩豐富。我現在也經常提醒自己,盡可能要細心去體察我所愛的人。因為一旦錯過,任何後來的彌補是沒有用的。特別當你試圖去解釋說,“當時因為。。。所以。。”的時候,聽的人隻會心裏更難過。聽者的唯一想法,就隻會是:“你真的不懂愛啊”。當然我明白道理這些很晚,而且很慚愧現在也做得不夠好。我唯一能做到的,隻有最真誠的去麵對去改正。相比之下,我的妻子就比我做得好很多。從這個意義上,她和我的姨媽非常像。

到了第三個年頭的一月份,四年級上半期快完的時候,我才知道寒假我就會回成都。我極其矛盾。我也向往回去和哥哥姐姐在一起的那種熱鬧。但是,我早已把這裏當成我的家,這裏有我太多的留戀。

我給每一個小夥伴們說這個事。我把沿著家到常去的廢品收購站那個鐵路道口,沿途的每一個電線杆上,都刻上了“我還會回來的”的字。

我還專門去我常去玩的地方,從家裏走過去,想保證每個地方都能再走一遍,仔仔細細全部都走到。我希望憑記憶記下每一個細節。

現在還記得,回到成都後,大約有半年的樣子,每天晚上我都在一遍遍地畫我在上海的家的地圖。包括附近的每一棟房子,我的學校,周圍的池塘,道路,車站,商店,還有喜歡去玩的空地。我盡量希望做到準確,詳細。這張地圖,我到現在還能畫的出來。不誇張地說,絕對可以做當時的旅遊地圖。我也經常一遍遍地給姐姐哥哥講這個地圖。姐姐聽了幾次,不再有興趣,讓我很失望。哥哥好像一直都很有興趣,為此我特別高興。

也還記得初中的時候,我和哥哥曾經在暑假裏麵,每周三都要去地質學院校醫院去做當時流行的針灸治療近視,其實就是沒有任何用處地揉耳朵。我們從鹽市口騎車過去,在夏天的烈日下麵來回兩三個小時。不過這根本不算什麽,我特別喜歡這趟路程。因為地質學院的宿舍樓很像上海的家的樓房,甚至每個樓旁邊的室外垃圾箱都是一樣的,散發出同樣的味道。

一直到高中,我做過無數次同樣的夢,就是我回到了上海。隻是每次有點小小的不同,有時是從來沒有離開,有時是自己穿越或者飛回去,有時是孫悟空帶我回去。甚至有時我在夢中我都知道是在做夢,隻是想,夢再長點就好了,不想太快醒過來。

姨媽也曾寫過好多信到家裏,中間也提到在我走了她的不習慣和想念。她也一直把那個小學,叫成“波兒的小學”。每次信裏都要囑咐:好好讀書,將來回上海讀大學哦。這成了我學生時代學習的最大動力。我也記得當初離開上海的時候,在火車站她沒說兩句話,就哽咽地再也說不出來,趕緊轉身不敢再看我們,緩慢而遲疑地獨自離去。我看到她在月台上越走越遠,望著她越來越小的背影,我看到身體的輕微搖晃和她時不時地用手在抹眼淚。每次回憶到這一段,我總會鼻子發酸,熱淚盈眶。

有時我想,人生就是一段航行。從童年開始,你在金色的陽光下,在點點的海浪中間揚帆出航。海風如同命運之手推著你走。有時狂風咆哮,讓你會體會大海的壯闊和艱險,那種烏雲滿天,暴雨如注;有時也會微風拂麵,讓你體會到日出日落,波瀾不驚,夕陽無限。你也會經過無數的島嶼和港灣,和每一個有緣人的想聚。有沒有想過,當無盡的潮水退去,看著遠方,你最希望少年時代的你,停留在什麽地方呢?

我從來都知道自己的答案。

這是秋天上海的上午,在溫暖的陽光下,我仿佛又看到自己,那個結實的小男孩,提著家裏的廢報紙去廢品收購站的路上。那個男孩在快樂的微笑,他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都散發著光彩。不光是因為賣掉的錢幾分或者一毛錢可以歸他,而且他是充滿活力,內心放鬆,無憂無慮的。因為他知道,不管他做了什麽,都有人會真心地原諒,會溫柔地包容他,隨時給予無微不至地體貼關心。他的笑容之所以燦爛,因為那是一個少年本來的微笑,不多也不少。

他臉上的表情已經告訴了全世界,“當孩子,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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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冬雪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有這樣一個姨媽,非常幸福。
新家婆 回複 悄悄話 很感動姨媽的付出和愛,希望能繼續讀到姨媽更多的事,讓我們這些年輕的女性/母親學到如何建立家庭。讚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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