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以前,我在長江邊一個小鎮長大。小鎮的名字叫朱沱,在重慶的上遊,離江津大約有四五十公裏的水路。四川話“沱”的意思,就是在湍急的江邊有些回水區。這些回水區的水往往流速較慢,適合停船靠岸、修築碼頭還有居民取水生活灌溉等。在長江沿岸,有很多這樣的沱。估計古人就依靠回水而建立市鎮,慢慢興旺發達起來。
那時我的家在成都,父母在成都上班。但因為外婆住在朱沱鎮,父母就把我和姐姐、哥哥都寄養在外婆家。當時外婆家還有我的舅舅、幺孃(就是小姨媽)和外婆最後一任丈夫,我們叫他外公。依稀記得每年夏天,父母會來小鎮看我們。有時也把我們幾個孩子接到成都去住一陣子又送回來。
朱沱是一個不起眼的四川江邊小鎮。靠近長江的緣故吧,鎮上石板路上總是濕漉漉的。鎮上隻有幾條小街,小街的盡頭就是典型的四川農村,紅土構成的淺丘,中間是一壟壟的稻田和竹林。雖然時間已經是七十年代中期,聽大人說小鎮的一切還是解放前的樣子,隻是更加的破舊了。鎮上的民居都是在民國或者更早修建的木結構老瓦房。隨著歲月的侵蝕,這些木頭都變成了灰黃色,有些甚至黑黑的。每家的門口都有一個高高的門檻,門兩旁是每年貼了又覆的春聯。春聯的紙在雨水的衝刷下呈現不同的紅色。進門的堂屋裏麵一般都有觀音、關公或者灶神的彩色貼畫。地麵是泥土的,踩起來軟軟的起伏不平。牆是用木製的梁做框架,中間是竹條覆蓋上燒製後的粘土、白灰和紙。每間屋除了臨街的,都沒有窗戶,全靠屋頂一兩匹透明的瓦提供亮光。在陽光強的時候,總能在光柱裏麵看到揚起的灰塵。屋裏空氣總是有股潮濕而陰森的黴味,混合著給人一種冷清的感覺。我雖然小,但是對這些的記憶極其真切而清晰。
我對成都的家的記憶則是朦朦朧朧,非常模糊,可能因為回去的時候少而且時間短。但是每次想起的時候,就在朦朧中感到一種整齊而溫暖的感覺,這是我在小鎮所完全沒有的。
其實父母來小鎮看外婆,對我的生活影響也不大,他們有沒有帶禮物我沒有任何印象。但是我卻對跟著他們回成都印象特別深。我記得有次全家一起坐火車回成都,那是個夏天,非常熱。天熱小孩是體會不到的,但是從大人的表情裏麵可以知道。到了內江車站,我父親從車窗翻下去,給家裏每人買了一根冰棍。看著他滿頭大汗的臉,我覺得這個冰棍非常香甜。這是我記事的第一根冰棍。
除此之外,一年的大部分時候,我的世界在這裏,在小鎮,在江邊。
我記事約莫從四歲的樣子開始。外婆身體不好,平時脾氣也不怎麽好,她好像從來就不怎麽管我。舅舅非常健壯,聲音宏亮。我們幾個娃娃是又喜歡他又有些怕他。他大概快二十歲的樣子,也沒有固定的工作。記得他一度在本地的酒廠上過班,也放過木筏(四川話叫放筢子)。放筢子是極其危險的工作,就是把木材捆在一起,然後一個人坐在上麵,順著江漂流下去把木頭送到下遊的一個地方。江水大的時候這個工作危險是可想而知的。我的幺孃在農村當農民,平時也不回家。我記得曾走到過她的生產隊,到她的住處去過一次。除了一張毛巾和牙刷什麽都沒有。牆是土坯牆,床上鋪著草席。我的外公在鎮上的飯店上班。
雖然我沒有大人照顧,但是我有城裏小孩無法想象的自由。我的世界隻有我。早上起床吃了早飯,就到外麵去玩一天,到傍晚才回來。沒有人管我,因為我不到六歲,既不上幼兒園,也不到上學的年齡。
沒有任何玩具,玻璃彈子都沒有。我的玩具隻有不同種類的昆蟲,野草,竹竿還有泥巴。所以最多玩的其實是發呆和遊蕩。我到處都去,有時自己去,有時和哥哥去,有時和鄰居的小夥伴一起去。我們在鎮上遊逛,也去農村的稻田,小鎮後麵的山坡和林子裏麵玩。不過我們最喜歡的,還是在江邊。因為江邊的好處是有大坡,有茂密的竹林也就意味著有很多不同種類的昆蟲;江邊有沙灘可以堆房子,可以打泥巴仗。當然還有碼頭。
所謂的碼頭,就是從沙灘伸出去長長常的跳板,跳板的盡頭是在江邊水深處的躉船。然後在岸邊會有一些栓纜繩的鐵樁。大小船隻可以靠在躉船上靠岸,上人或者卸貨。
我經常一個人坐在碼頭和江邊的跳板上發呆,有時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我喜歡長時間的看著川流不息的江水。長在江邊的好處是你生來就能體會什麽叫永遠。春夏秋冬,日出日落,江水無日無夜的靜靜流淌;時間仿佛是凝固的。隻有夏天漲水的時候,江水的聲音很大,流速快得像無數人爭先恐後在奔跑。不知從哪裏來的這麽水,也不知道流到哪裏去。這些都讓幼小的我困惑而迷戀。
我也經常看著江對麵的青山,山裏麵的小屋,想象裏麵會住什麽樣的人。晚上黑了時候這些星星落落的小屋也會亮燈,向外人述說他們的故事。我常猜想他們怎麽過來呢,因為我從來沒有看到對麵有碼頭。 夏天,我聽著江麵上風的聲音,我聽著耳朵邊的蟬鳴和鳥叫;我看著蜻蜓從麵前飛過,看著像老鷹一樣的大鳥在江上飛過。有時也能看見很大的魚在江裏出沒。
有時我會沿著江邊蜿蜒起伏的沙灘走,一個人光著腳。在陽光的照耀下江邊的沙灘很燙,必須找到有水的濕濕的沙灘走。如果在幹的沙上麵,特別是鵝卵石上麵就很燙,得墊著腳跳著走。太陽火辣辣跟在你後麵。江邊沒有人也沒有任何聲音。我也沒有任何的目標。
但是我最想去的,卻是附近一個叫朱楊溪的小鎮,因為那個鎮有火車站。這個站是成渝線上一個很小的站,快車鳴著笛就飛快的一掠而過,連很多慢車也不停。我的印象中間隻有一兩趟車要停。如果我們要坐火車回成都,可以從這個站上車。
不知什麽原因,我從小對與火車有關的一切都特別著迷。我喜歡看鐵軌,看著鐵軌優雅的一直往前延伸,無窮無盡一直到地平線。我喜歡看著鐵路兩旁的野花和各種野草,看著夏日陽光中鐵路的反光,冬日霧氣中的鐵軌的冷峻。我也喜歡看火車,整齊的貨車車廂,漂亮的綠皮車廂,還有火車頭,特別是蒸汽機車。我可以在一個停著的蒸汽機頭那裏看幾個小時都不疲倦,有時靠近去摸一下巨大的輪子,覺得既害怕又崇拜。火車站給我的感覺也不錯,我喜歡在車站聞著煤煙的氣味,這種感覺是如此熟悉,使我感覺到寧靜和安全。不過我最喜歡的是站在火車站的天橋上,看著火車從橋下噴著白氣開過。這個愛好一直持續到大學時代,有時我都還要到本地火車站的天橋上去看。
因為朱楊溪離朱沱鎮有一個小時的船路,平時我自己是去不了的。但是隻要有機會,大人要去的時候,我就想跟著去。大概在我五歲的樣子,一次我舅舅要到火車站去見一個人,在我百般央求之下,他把我帶去了。到了火車站,他把我放在天橋上,囑咐我不要亂跑,要我就在那裏看火車等他回來。說完他就走了。
獨自看了一會火車後,我突然想起了父母和成都的家。這是我產生了一個衝動,為什麽不沿著鐵路走回成都呢!主意一定,我沒有絲毫猶豫。一個人下了天橋,我沿著一條鐵軌開始走起來。我沒有想太多,隻記得下了決心後的心情激動無比,有種探險的滿足和急切的期待。我相信,既然火車能帶我回成都,火車是跑在鐵軌上的,所以鐵路一定會帶我到我想去的家。
多年後我每次回憶當時的決定和場景,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像在夢中。但是周圍的一切都非常的熟悉,每次回憶還原的場景都很真實,一模一樣。我也多次夢中到這個同樣的經曆。
不久,我走出了火車站,離車站越來越遠了。但是我一點都不害怕,我一次也沒有回過頭,我非常堅定。突然間,我發現我跟著的那條鐵路合並到別的鐵路上。好吧,說不定這些鐵軌都要匯到一起,最後到我的終點。我沒有太擔心,隻是接著走。但是不一會,真正的問題出現了:合並後的鐵路又分開,分成了兩根。一條向左劃了一個大圓弧,彎曲向前最後消失在地平線下麵;另一條向右往完全不同的方向奔去。
哪條回成都呢?我陷入了迷茫。周圍十分安靜,沒有人可以問,其實有人也不可能知道。五歲的我陷入了困境。我仔細回憶坐火車看到的場景也許能提示自己,但這隻是徒勞的掙紮罷了。我呆呆地看著正午烈日下兩條分開的軌道線,感覺他們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我的旅程還沒有開始就被這樣扼殺,我心裏極其沮喪。為什麽不是一根線呢?我猶豫了好久,雖然我當時是遠近出名的膽大,但還是知道不能貿然亂走,選擇錯了不知會走到哪裏。我失望的轉過身,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慢慢走回天橋。
舅舅看見我是又生氣又高興,看得出他已經很著急。他說都等我很久了,問我去哪裏了。我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他估計我走累了,一把把我背了起來,大步往回走。
我趴在他寬厚的背上,看著越來越遠的鐵軌,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