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為了我們,獨自背起了沉重的十字架
自我記事開始, 我們家就住在留芳聲巷44號東弄唯一的一棟樓房裏. 家裏沒有父親, 靠母親在新生路服裝社當會計的微薄工資和姨媽的一點接濟養活外婆和我們兄弟姐妹六個。 我們失去父親的時候,大姐才十一歲,最小的華弟還在繈褓中嗷嗷待哺,母親也才四十歲, 正是她生命的黃金時期。
母親漂亮能幹,但麵對這殘酷的現實, 她沒有選擇逃避 - 扔下我們不管 - 改嫁, 也沒有將這副重擔轉嫁到兒女們稚嫩的肩上, (我有一個遭遇與我家十分相似的同事,她父親去世後,兩個姐姐, 一個十一歲, 一個八歲,就被母親一個送進紡織廠, 一個送進絲廠當童工,一天學也沒有上到.)而是咬咬牙獨自背起了這沉重的十字架.
我六歲那年的一天,母親的朋友談伯伯夫婦來訪, 想要領養我,為我 母親分擔沉重的家庭擔子, 母親很認真嚴肅地對他們說”謝謝, 不用了, 我們一家好好壞壞都在一起.” 為了我們一家能好好壞壞都在一起, 母親起早貪黑地工作, 常常白天當會計 (母親上會計夜校加自學), 晚上和周末還要給鄰裏左右做些衣褲貼補家用, 記得當時踩一條短褲, 或一件園領衫才五分錢, 一條西裝長褲也不過兩三角錢. 屋漏偏遭連夜雨, 母親所在的服裝社還因經營不善沒多久就關閉了.
為了生計, 母親隻得到勞動局申請當代課老師. 當被問到”你會教什麽?”時,為了能多一點受雇的機會, 母親總是自信地回答”我什麽都會教.” 母親也確實什麽都教過: 從語文,算術到地理,曆史,甚至唱歌,畫圖,外加體育. 我還記得母親在家徒手畫暗射地圖,做教具的情景, 記得母親流暢地邊彈琴邊練唱的樣子. 當代課老師寒暑假就沒有工資. 寒暑假裏我們家的縫紉機就要日夜不停地響. 即便如此, 還是入不敷出,母親還要不時地將家裏的一些看似值錢的東西, 不得已地送去寄舊商店換錢就急, 因此更多的時候,母親隻能用節流來應付捉襟見肘的局麵.
我小的時候常常穿哥哥姐姐們嫌小的舊衣服, 還虧得母親心靈手巧, 常常將一件衣服反麵變正麵,夾的改單的, 大的改小的, 長的改短的.記得我有一件棉襖(不知是誰穿下來的),剛上身的時候,大得前麵兩片可以重疊起來, 如果隻扣鈕扣, 一點也不擋風寒,我就學鄉下農民用稻草紮在腰上那樣,找了一條褲帶將衣服捆起來,外麵反正有罩衫, 倒十分暖和, 但穿到後來,人長大了, 衣服已經所謂吊在七寸裏,下擺已遮不住屁股, 兩個袖子已遮不住手腕了, 還在穿.一個冬天下來, 屁股和手腕處被冷風吹得毛毛的,幹崩生痛.
學校一些有服裝要求的活動,即便隻是簡單的白襯衫花裙子, 白襪子黑鞋子這樣的, 都能把我母親難住, 做新的,不可能, 借吧, 從頭到腳都要借,哪裏去借? 更何況我們兄弟姐妹六個在學校都不錯, 都很有這樣的機會. 母親總是用”機會還會有的.”來安慰我們. 我為此,失去了難能可貴的到市少年宮見蘇聯英雄舒拉和卓婭媽媽的機會, 也與參加國慶十周年放鴿子的少年先鋒隊儀仗隊無緣.
我初中一年級暑假, 學校要求所有的三好學生沒過體育勞衛製關的要住校集訓, 通過勞衛製. 體育一直是我的弱項, 所以我也在列. 夏天住校, 行裝其實很簡單,但還是給母親出了一個大難題. 刷牙的杯,牙膏,梳頭的木梳, 洗澡的肥皂,甚至洗臉的毛巾, 盆等在家都是合用的, 現在都要單買. 我還想要母親給我買一雙涼鞋,因當時我隻有一雙高幫的黑麵球鞋, 一年四季, 陰晴雨雪都是它,可是母親覺得住校做運動,球鞋就行了,不給買.十四歲的我已懂得要麵子, 拗不過母親,我委屈地哭著去了學校.(在南京讀書的姐姐正好暑假在家. 她用自己的零錢給我買了一雙涼鞋送來學校.)
小時候母親常給我們敲”惜衣有衣穿, 惜飯有飯吃”, “物盡其用”…的木魚; 講一些如越王勾踐食不重味, 衣不重采的故事給我們聽,讓我們懂得人最要緊的是誌氣,不是吃好穿好, 玩物要喪誌. 母親最不喜歡女孩子喜打扮愛攀比.母親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長大了, 就什麽都有了.”…現在想來, 母親那時一月不過賺三十塊, 上有老下有小,要管八張嘴,還要管八個人的衣著住行,不一分錢掰成兩半用, 不畫餅充饑, 她要怎樣才能將這樣一個大家庭撐住呢? 就是巧媳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啊.
母親自己, 一個成天在外工作的職業婦女, 一個一家之主, 記憶中沒有母親著新衣的鏡頭. 有一個鏡頭倒是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一天, 母親下班回來胸前抱了一堆高過頭的草紙,母親隻能朝後彎著腰,仰著頭走. 鄰居們看到了,都感歎母親的不容易, 說是為男為女啊! 現在出門以車代步的我,想起此事,就覺得不可思議. 母親不騎車, 從工作單位到家也沒有公共汽車,步行至少要二十分鍾. 柔弱的母親是哪裏來的勁把這一大捆東西抱回家的?
逢年過節的時侯,母親就更憂心了. 為了讓家裏也能有一點節日氣氛, 母親就要拆東牆補西牆地湊錢, 買一些應節的食品, 讓家裏老的小的都高興. 記得還是在留芳聲巷44號樓上,有一頓年夜飯, 我們姐妹眾人把一盆年夜飯的紅燒肉吃得精光時,母親笑著問我”味道還好嗎?”, 當時無憂無慮的我居然沒有發現忙了半天的母親還未嚐到自己做的肉味道如何?
母親天生麗質, 雖常年粗茶淡飯素衣,也難擋她白皙臉上的笑容和渾身洋溢的才華. 母親常在家庭周末晚會上大顯身手. 記憶最深,最使人留戀的一次是,鎮江的表弟妹來訪, 當時雲表哥已在我家寄讀. 二姐是我們家的金嗓子, 當任不讓地唱了”好一朵茉莉花”等許多好聽的民歌; 三姐能歌善舞, 在二姐的伴唱下,跳了”花兒與少年”等舞蹈; 雲表哥吹口琴, 他熟悉許多外國名歌; 華弟也是我們家的文藝積極分子, 他即興就將幾個碗啊, 杯啊的排在一起, 用水的多少來調音, 奏起了歡快的打擊樂”真是樂死人”, 表弟小青也是文藝多麵手,不知從哪裏找來的快板, 嗒嗒嗒地就邊打邊唱邊說起來,母親的簫”滿江紅”, 還有唱做俱佳的老生戲”捉放曹”是壓台戲…不會表演的慶哥, 大姐, 琴表妹和我就為他們拍手叫好做啦啦隊.家裏溫馨和歡樂的氣氛一掃平日貧窮帶來的慘雲愁霧. 母親的熱情, 隨和, 讓表兄弟妹們樂意造訪我們擁擠清苦的家, 也讓做兒女的我們日子過得無拘無束.
有一個元旦節, 我們姐妹由嘻鬧到爭吵, 母親卻在一旁悄悄地抹淚,說今天是你們父親的忌日, 而當時不懂事的我們從來也沒有想到在她慈祥,開朗的背後還藏有深深的痛苦. 我三歲就沒有了父親, 隻知道父親是”腦衝血”去世的,直到我申請入團的時候才知道父親是因曆史反革命被秘密槍決的。?(父親的死沒有判決書) 初中二年級時,班級輔導員要我爭取入團,入團報告交上去後,就被輔導員找去談話,說入團第一要對組織忠誠老實,你要填寫你的父親. 我為此回家問母親有關我的父親,誰知我剛一開口,母親的臉色就沉了下來,眼圈發紅,哽咽著告訴我父親其人和父親的死. 事後我知道母親未卜先知是因為姐姐已因同樣的原因問了她同樣的問題. 但當時不懂事的我隻知擔心自己.我聽傻了眼,責問母親:”怎麽是這樣? 怎麽不早說? 輔導員已經說我不老實, 現在不是更要以為我是故意隱瞞了嗎?...”母親耷拉著腦袋喃喃地說”你們那時都還小….”我至今都還記得母親那黯然神傷的樣子, 好像是她做了什麽對不起我們的事情. 母親其實是不想在我們幼小稚嫩的心靈上過早地劃上粗線條, 母親隻是想獨自背負起這沉重的”黑鍋” 吞納由此帶來的莫須有的罪與罰. 回想起來, 母親從沒有在我們麵前抱怨過父親, 抱怨過這個婚姻給她的生命帶來的逆運.(待續)
is what I was referring 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