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早年在青島創辦國貨公司,是一個愛國資本家. 鎮江阿姨和姨父一直在青島工作, 我們為此也能吃到味道鮮美的對蝦和明蝦幹等青島特產. 我小的時候最大的憧憬就是到青島的海邊去拾貝殼、嬉水、遊泳,欣賞青島充滿異國情調的房屋建築……可是,那時家境困難, 不要說去青島了,就是花8毛錢火車票去表兄妹所在的鎮江也是一件可想不可及的奢侈之事.
1965年秋,我到了工廠做學徒工,小弟柳華也插隊到蘇北淮海農場. 母親的經濟負擔也因此減輕了許多. 大概是67年春節, 我終於如願以償地隨雲表哥到鎮江拜訪了姨父母 (雲表哥當時在我們家寄讀高中——無錫市第二中學),與青表弟,琴表妹一起過了一個很愉快的春節. 其間的一些小事我記憶猶新,終生難忘.
姨媽的心直口快我早有所聞, 她帶著無錫鄉音的說話樣子清晰在目,也讓我倍感親切(五幾年時,她和姨父曾來無錫探望過外婆和媽)。至於姨父,也許是我從小就沒有父親, 對於成年男子有種說不出的恐懼感。
三姐因當時在蘇北工作, 往返無錫時常在姨媽家小歇. 臨行前,三姐告訴我,姨父喜歡找年輕人下棋或寫毛筆字,以此來考試他們的才智, 可我書畫琴棋都不行;也許是媽媽與姨媽血濃於水的手足之情的潛移默化,我與表兄妹們一見如故,無話不談, 特別是與琴表妹就象閨中密友一樣,偶爾碰麵也能竊竊私語到通宵達旦, 能與表兄妹相聚的欣喜勝過了心中的忐忑不安, 我就這樣到了鎮江阿姨的家.
那時,鎮江阿姨的家是一個三世同堂的家庭.一進門就是一個庭院. 姨父家的房子在左邊, 房間一字排開. 中間是門,一進門是餐廳,客廳兼廚房, 右邊是姨父的母親,太太的住房, 琴表妹平時與太太睡一個房; 左邊是姨父母的睡房, 緊挨著的是表兄弟的房間.雲表哥帶我從旁邊的小道進入表兄弟住的房間, 通往姨父母睡房的門敞開著. 我一眼就看見姨父正伏案寫著什麽. 因為已是大年夜的下午,一陣問寒敘暖之後,我們就到餐廳入座吃年夜飯.
我坐在姨父的旁邊. 想起琴表妹曾說過, “…吃飯的時候, 如果我們不雙手捧碗, 我爸就會說,你的手怎麽了? 殘廢了嗎?…”, 雖知是幽默式的教誨, 我還是很不自在, 怕自己的不規矩吃相被姨父捉住成笑柄;我的正麵對著牆,牆上貼著一幅用毛筆新寫的句子,我已記不起那是一段毛主席詩詞呢還是一句口號, 但那是姨父寫的.突然青弟指著牆上的字說, “哈! 白字! 白字! 哈!…”我一看,果真是 (記不得具體內容了, 好像是堅與艱或是刻與克的混淆).
姨父大概有七十歲模樣,已有些老態,說話慢條絲理,還帶一點結巴, 他聽了之後托了托眼鏡湊近一看,笑著說“把它拿下來,明天再重寫嘛.”說完自己先笑起來了, 隨即大家都笑了起來。我的拘束也就在青弟與姨父的調侃中煙消雲散.
晚飯後,我們表兄妹四個叉麻將守歲,玩得很晚, 很痛快,沒有大人來說個不字.
第二天, 大年初一. 姨父對我說要帶我去見一個以前開新華書店的(還是在新華書店工作過的?),我父親的老朋友. 我的心砰砰地跳. 自從知道我父親是被鎮壓掉的反革命分子~~~後,本來就沒有什麽印象的父親就變成了我的恥辱,我的沉重黑鍋, 不敢在任何時候,任何人麵前提起.看著姨父一臉的認真、慈祥,我不能說不. 憑心而論,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誠懇,友善地說到我的父親, 盡管青表弟還在嘲笑“我爸的朋友都是些舊社會封建遺老遺少…”,我還是想去見一見這位認識我父親的老伯… 是啊, 我畢竟也是父母所生,沒有他哪裏有我?…. 那一次,雲表哥還帶我去了鎮江第一樓街,我父親家的舊居所在地(那時已成了鎮江民政局所在地).
這次鎮江之行, 是我第一次單獨走親戚. 鎮江是我的祖籍. 我對鎮江文明, 純樸的民風,禮貌友愛的鄰裏關係印象很深刻, 對鎮江阿姨一家人的和睦相處, 待人的誠懇,熱情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回錫以後,我立即寫了一封信給鎮江阿姨, 感謝他們一家對我的的盛情款待. 不久,我就收到鎮江的回信, 我打開一看,一個紅色的圈赫然眼前, 原來是姨父修改了我給他們的信中的錯別字, 把信還給了我. 姨父把我寫的“阿姨,姨夫,您們好!”中的夫字用紅筆圈了出來,並在旁邊加批“ 姨父是你的父輩 不是你的平輩!”還簽上了他的大名柏勵生. 我當即臉紅耳燥. 姨父啊, 我多麽渴望能時時得到你這樣一個父輩的耳提麵命啊.
表兄弟妹們在姨父麵前的無拘無束,暢所欲言讓我第一次感受到有父親真好; 姨父對表兄妹們的寬厚、親切隨和, 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父愛的可貴.
1977年9月10日,我心愛的柳華弟弟在蘇北淮海農場因公死亡的時候,媽媽正在鎮江阿姨家作客,逃過了那晴天霹靂,噩耗傳來的一劫. 我們兄弟姐妹眾人在從農場辦完華弟後事回家的路上就為如何將此噩耗告訴母親,把她的喪子之痛降到最低而苦思冥想.
華弟乖巧,懂事,逢人便笑,是眾口交讚的好青年,是我母親最心愛的好孩子.母親與他的書信來往頻繁, 規律, 從來都能按時收到他的回信. 瞞是瞞不過的. 事實上,母親在去鎮江之前就已經在盼他的來信, 說“小弟就在這兩天要來信了.”要我幫她收好。… 直接告訴吧,又怕常年有高血壓的她經受不了這個沉重打擊. 最後大家想了一個分步告訴的辦法。
那就是,先讓我和二姐立刻去鎮江把媽媽請回來;回來後,慶哥與三姐不出麵,佯作接農場來電“小弟病危”後去蘇北探望了; 然後由我先生的朋友X醫生假裝正好來訪,關心母親血壓情況,然後說她血壓高,要吃藥; 給她偷梁換柱地改吃鎮靜藥; 然後再告訴她說小弟病危,再視其情況而行. 如果不行,就送醫院。(我們跟我先生原來的工作醫院做了聯係安排),然後在母親身體穩定的情況下, 讓慶哥和三姐出麵,告知醫治無效, 告知後事等一切的妥善料理情況.
我們兄弟姐妹眾人經曆了這喪弟的沉痛,每個人都一下子像老了十歲. 二姐謊稱是從四川重慶出差到無錫,我呢, 就假裝是病假在家,一起到鎮江看望姨父母並帶母親回錫過中秋. 在去鎮江的擁擠火車上我的憔悴,疲憊的麵容, 還讓我生平第一次享受到被讓座的優待.
一到鎮江姨媽家, 我們就按預先編好的“台詞”告訴母親我們的來意. 母親容光煥發, 與親妹妹的相聚, 與久別女兒的重逢,母親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居然對我們所言信以為真. 她高興地說,明天就帶我們去遊覽鎮江名勝古跡: 金山、焦山、北固山… 。 看著喜出望外的母親,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母親幼年喪父,中年喪偶, 一生坎坷多難,我為她能否再經受得住這老年喪子的打擊捏一把汗, 也不忍把母親從這難得的快樂時光中拉出來接受這五雷轟頂的噩耗. 我不知所措, 盼望能聽聽姨媽, 當時我們唯一的長輩的意見. 聰明的琴妹早已看出了端倪,一臉驚疑地問我,出了什麽事?
姨媽和姨父在文革中被遣送回鎮江老家. 盡管如此, 姨媽還是很積極地參加居委會工作,負責地區計劃生育工作.我們到她家時,她正在外麵忙碌她的公務. 我一邊強言歡笑地聽母親滔滔不絕地言談,一邊盯著大門口,胡思亂想著種種能避開母親向姨媽訴求的機會. 天將擦黑時, 姨媽人未到聲音先到,我趕緊找個理由走了出去. 她還在與人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麽. 見到我時, 她驚訝地問“小妹,你怎麽來了?”我一肚子的話不知從何說起,眼淚已不爭氣地跑了出來. 哽哽咽咽地把華弟的去世,我們準備將此事告之母親的計劃等告訴了姨媽. 姨媽一言不發,靜靜地聽,表情由驚愕到沉默。聽完我的話,她沒說什麽安慰的話,幾乎是不假思索就說, “這樣, 你們明天就按你母親的意思去遊金山, 玩一天.後天上午你們就先回無錫,我下午去, 晚兩班車就到…小妹,把眼淚擦幹了再進去….” 姨媽處事的鎮靜和果斷利落, 讓我欽佩不已,寬慰了我傷痛憂愁的心, 也讓我隱隱覺得有了姨媽的支持,母親能闖過這一關.
姨媽的一生也飽經風霜, 有過喪子之痛;曾被劃為右派, 文革中也因此被揪鬥, 從腦力勞動者做到體力勞動者, 煉就了她能上能下, 豁達大度,榮辱不驚的氣質.
回無錫後, 正當我們為母親的狀況手忙腳亂送她進醫院的時候, 姨媽如約風塵仆仆地從鎮江趕來了. 母親見到姨媽,大概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本來隻是流淚抽泣的她竟然失聲痛哭起來. 姨媽來了之後,沒有顧上吃一頓好飯,睡一個好覺,就與我們年輕人一起加入到去醫院陪護母親的行列. 我們都有自行車來往, 姨媽沒有, 讓她塔公車,她急心子,說不方便,還不如走,就天天奔走於相距有半小時路程的醫院與住家之間.
姨媽是個蒸龍頭, 我常常見到她紅著臉,汗流滿麵,氣喘噓噓地趕來醫院與我們換班. 我們兄弟姐妹除了照顧母親, 還有工作和各自的小家庭要管,不免顧此失彼,忽略了姨媽的飲食起居. 每當我抱歉地與她打招呼的時候,她總是輕鬆自在地說, “我很好. 不用管我,我睡得著,吃得下.”但說到母親,她一臉的擔憂,說“你媽的一生很苦,沒有過到什麽好日子…”早飯時常隻是一碗泡飯, 中午,頂著太陽回家吃有什麽算什麽的午飯… 姨媽的到來, 她對母親的悉心照顧, 耐心開導,血濃於水的親情,無庸置疑, 對母親終於經受住了這老年喪子的沉重打擊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80年代初,姨父母雙雙平反, 補到了為數不少的工資, 他們兩將補發的錢全部捐贈,用於辦托兒所之用. 讓受他們牽連的子女大惑不解,認為他們傻透了…當時我對他們以德報怨的行為也很不理解. 現在我懂了, 這是因為姨父母心中有愛, 有不計人惡的愛, 有寬以待人的愛, 有對祖國和人民的愛, 這是境界最高的愛. 我的姨父母是精神高尚的人.
1988年初, 姨媽因病去世的消息傳來, 母親正在我處(蘇州)小住. 考慮到母親年長多病, 慶哥讓我陪著媽,不要去鎮江了,其他兄弟姐妹都去給姨媽作了最後的告別. 那幾天,母親天天噙著淚水,念叨姨媽, 說阿姨在我們家困難時,常常寄錢幫助我們…,說阿姨這一輩子也多災多難, 文革中吃了很多苦… 母親與姨媽惺惺相惜的的姐妹情誼,是我楷模.
雲表哥從鎮江奔喪回上海時到蘇州來探望母親. 告訴了母親姨媽的後事安排,並帶來了我的一份吊唁姨媽的黑紗和白花. 我不顧周圍同事和鄰居詫異的眼光,為我親愛的姨媽戴孝一個月以寄托我對她老人家的哀思.
今年是我姨父去世的二十周年, 姨媽去世的十七周年.我僅以此文紀念他們,願他們的在天之靈安息,他們的精神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2004年8月
2013年3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