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近一個甲子以前的事了。
上海是1949年5月28日易手的。易手前的那幾天,遠處炮聲隆隆越來越響。居民家怕國民黨的軍人入住,人心惶惶。我父母特地把樓下平日招待客人來坐的較空的房間重新布置,扮成兩口之家,特地關照表兄弟,說問起來這房間就是租給他們的。別說這是多餘,還真有保甲長進門各家查的。最緊張那兩天,弄堂負責看大門和打理垃圾的阿陳把弄堂口的大鐵門鎖上,告訴各居民家不能出入,預防散兵遊勇打劫。其實各家早有食物準備,再沒有人上街了買東西了。有意思的是水電供應和電話都沒斷,那時我家有一個電話可以打通。號碼至今還記得,五位,41204,直到1956年因電話月費上漲付不起才拆掉,這是後話了。
父母讓我們從樓上前樓和亭子間搬到樓下廚房睡,不讓在樓上待著,說怕中流彈。有流言說一個人一覺醒來,枕旁有顆子彈,還燙手。家裏前後門緊閉,唯恐有人來敲門,因為我哥哥已經虛歲17,甲長保長來登記過說屬於壯丁,父母真怕他被抽,那幾天還給保長送去三塊大洋打聽抽壯丁的消息,若有,則早點找地方臨時躲躲。我是跟著父親去的,那保長愛理不理,瞥也不瞥那摞起來薄薄的三塊大頭,不痛不癢說了幾句打發我們走了。事後母親直後悔,說那幾塊銀元白送了,因為送後才兩天,我們所在地點已見到人民解放軍,是管弄堂阿陳說的。他說他透過鐵門看得見,軍隊沒進民居,全在馬路上露宿。
上海5月28日,連續幾天幾夜不間斷的大遊行,隊伍一眼望過去,那是紅旗蔽日,滿是毛澤東和朱德的畫像,口號震耳,也有大紅大綠扭秧歌和軍樂隊吹吹打打的,煞是好看。我們小孩愛熱鬧,一聽到鑼鼓響喊口號聲,忙不迭地拿了小板凳出去坐在馬路沿上,叫吃飯也不願回家,生怕一離開好位置被別人占了。記得唱的歌是”你是燈塔"(以後禁唱了,說是追悼會上才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團結就是力量“等。這些活動應該是地下黨組織的吧。
說到地下黨好像也沒有那麽神秘,父親說他們公司某某被人公認為共產黨,人們這樣說,他自己聽後總是笑笑,不否認也不證實。49年後果然公開了身份高升到另個地方了。
弄堂裏保甲長沒有了,保長我不認得,原先的甲長我是知道的,他在離開裏弄口不遠開了個小飯店,因為有客人圖僻靜,生意尚可,是殷實鋪戶,但勢利眼,不討鄰居喜歡。上海易手後不久上麵派人組織選居民小組長,大家沒選他,選了隔壁5號一個能說會道的無業男子,我還記得他不好意思推辭的樣子。但第二年他被抓了,說是有曆史問題,是反革命。那時派出所對居民了解多了,不再選舉,指派了另一個街道大姐。
學校也開學了,其他老師都在,隻有教體育的平日穿軍服襯衫的浦姓老師不見了,他是訓導主任,有點官方色彩,據說軍隊一進城他就被抓沒人知道他的去向,他的家屬好像也來學校打聽過。一年後,五六年級的英文課也停了。汪校長仍不舍得,偷偷地堅持教,挨了上麵重重批評方罷,最後還寫了檢討。這些都是我聽大人說的。
一切都是新鮮事。銀元不能公開用了,兌成舊幣人民幣好像是兩萬元(就是現在的兩元),金元券頭一兩天還能用,幾天後就不能用了,要換成了人民幣(舊幣)方能買報紙。
社會卷起參軍南下的熱潮,連我們小學也有人去參軍的。他是六年級的一個劉姓優秀學生,年齡偏大,家境較差本就想輟學,他沒有告訴老師,私下去報名被錄取在後勤部門了。那天他穿了綠軍裝回校,老師給他戴上大紅花登台和全校同學見麵,我第一次知道”後勤“這兩個字,還是不懂什麽意思。雖說他年齡偏大,我算算也就至多十四五歲吧。我家鄰居一個讀中學(大學?)的學生,不顧父母哭哭啼啼反對也報名離家參幹了。那時確有不少學生中斷了學業參軍南下。
報上一直報道哪兒哪兒又解放了,也登了許多國民黨撤離時的屠殺照片,例如在宋公園(現在的閘北公園)挖出很多被槍斃的烈士屍體,有些是被活埋的。報紙也說不少人來不及槍決,捆進麻袋拋到大海裏去。
學校教我們認新國旗,大星星是共產黨,領導四顆小星,它們是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問問今天的80,90後,可能都說不清那幾顆星星的意思了)。紅色代表烈士的鮮血。又教我們背出國家主席和七個副主席的名字。學校開始組建少年兒童隊。學習全國各行政區,那時的地理拚圖,還有平原省,包括遼東省和遼西省的東北各省。同時謠言也很多,說什麽都有。同學中有說廣西白崇禧很厲害,共產黨打不過他的,廣州能守住,現在想想他哪裏懂,該是從家裏大人聊天那兒聽來。
49年後的三年發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時間次序有些記不清了。以下記的時間先後或許有點亂。
1950年2月6日國民黨轟炸了上海楊樹浦發電廠,造成大範圍停電,這就是有名的“二六“轟炸。在這前後,國民黨的飛機肆無忌憚常飛來,上海經常拉警報。老百姓知道它們不炸民居,所以有人經常跑到高處看。我們也是,爬到曬台和房頂,我真的看見遠處天空飛機飛過後煙霧騰起,接著隆隆的爆炸響聲傳來。學校窗戶用白紙條交叉貼上,萬一玻璃炸碎了不至於飛濺太傷人。再是老師告誡我們,馬路上聽到警報響時就躲在路邊不要再走了。我們在上課警報響時就停止上課,拉警報是嗚嗚的一段一段淒厲的響聲,下到樓底或疏散到操場,解除警報則是連續較柔和的長聲,然後再回教室。那時每家都買成了成打的白蠟燭對付停電,市麵已告缺貨。我母親愛聽粵語粵劇節目,那時私營粵語台有個名播音員叫胡章超,他開播節目兼賣他家的雞汁生抽醬油,說買他多少雞汁生抽醬油就白送多少蠟燭。節目中不時插入“某某買了多少生抽,謝謝,奉送蠟燭若幹......”,印象極為深刻。母親幫襯過一兩次,味道爾爾。拉警報的次數和日子後來少了,直到沒有。
在唱“雄赳赳,氣昂昂”之前我就看到過報紙上有令人振奮占領漢城的消息。接著是大張旗鼓地宣傳抗美援朝,誌願軍入朝鮮,報上是大片殲敵的勝利消息,空軍英雄張積慧名字家喻戶曉。學校也有捐獻飛機大炮的運動,並鼓勵向“最可愛的人”誌願軍叔叔寫慰問信。我們被告知一粒子彈是(按現在的幣值)一角錢(?),一架飛機是15萬元。大家都知道了演員常香玉自己捐了一架飛機。好些同學我也在內,往往瞞著家裏早餐不吃,省下六分錢(一付大餅油條或一團粢飯的價錢)去匿名捐獻,扔在一個箱子裏麵去,整個上午肚子餓得咕咕叫,但心裏覺得特別滿足。
緊接而來是三反五反,五反主要是針對資本家偷稅漏稅,腐蝕幹部,特別出名的例子是奸商李康年賣假藥給誌願軍(近兩年聽說平反了,說根本是子虛烏有),繃帶裏麵的棉花紗布都是直接垃圾桶裏撿來製造的,使誌願軍我們最可愛的人因此傷口發炎,截肢,甚至死亡。我們都覺得奸商喪盡天良。但我私下也有點疑惑,垃圾桶的棉花是黑的會看不出來?
梁姓班主任也被抽調到外麵參加這一運動,遇到她回校我們總問她打了幾隻”老虎“了,那時稱被揭發的奸商為老虎。私下聽父母說起,某某老板跳樓了,某某交待不清楚瞞了家人吃安眠藥沒死掉。有些子女追求進步,劃清界限大義滅親檢舉父親“偷”“漏”稅了,家裏後來被罰得家徒四壁,自己也成為違法資本家子女,這時卻沒有人想起他們的義舉。每家商店門口貼出“守法戶”“基本守法戶”等的長條,分五個級別。還有好多好多事記不起來了。我父親是打工的,家裏沒有波及。
還有救災一碗米運動,就是從家裏用飯碗裝一碗米,拿到學校集中送到外地受災人家。寒假慰問烈軍屬,班裏每個小組分到幾個地址,組內幾個人自己湊錢買些花生瓜子之類,用紅紙包好送去,那時沒有公家出這份錢之說。那些“光榮”人家不要也要硬塞。暑假學校辦識字班,放暑假之前,沿橫浜橋,現在的東寶興路等,對棚戶人家挨家挨戶問,請他們小孩暑假到學校識字,再三說明不收錢。文具是從同學那兒收集來,都是零散用了一半的練習本和鉛筆。”小先生“由老師選上的同學上台教課。我在老師眼裏不算好,沒有被選上過,隻是維持秩序,讓小孩排隊進校和離校。
學校參加過一次全市的合唱比賽,音樂老師沒看上我,沒有資格參加分成四部的合唱隊。我是趴在收音機聽實況的。播音員介紹說,唱“黃河船夫曲”是很不容易的。聽到我們班裏說國語說得最好的賴姓女同學朗誦完前麵的“朋友,你到過黃河嗎..."那段台詞,然後四部大合唱開始,真的是感動極了。但我們學校的獲獎名次沒在最前麵,聽老師說,第一名發給公立的中心小學了,我們是私立學校不可能靠前的。現在想想,別說小學了,就是中學也難排出能合唱”黃河“這樣的的合唱曲目。
小時候沒有什麽娛樂,看小人書是一項。每逢周日,姐姐和鄰居小孩連手,把大家平日好不容易攢下的零用錢和還不能讓母親覺察當天省下早餐錢去租書看。那時出租小人書的攤位好多,說好租費後再交上押金,拿了一大摞書可以美美地看上半天,再和鄰居交換看,真正的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我喜歡看武俠的,女孩子愛看通篇複印成蘭色的言情電影連環畫,特沒意思。往往爭執半天才達成協議,武俠的幾本,電影的幾本,之後雙方反譏對方一句:”你要的有什麽好看!“。小攤的攤主也很狡猾,把一本熱門的連環畫分拆成幾本分冊,拆就的本本頁數不足顯得很薄,於是前前後後加上不少廢舊的彩頁釘上,幾乎占了一半,讓人覺得本本很厚。
那時,最初的青年圖書館在四川路橋的南埦。一天聽說五,六年級學生就可申請青年圖書館的借書證。第一次借了厚厚的書,如”靜靜的頓河“之類,也不管讀得懂讀不懂就借回家,後來圖書館很快就收口了,要六年級,再後又改為中學學生證方行,後來這青年圖書館搬到西區改名了,太遠,圖書證隻能放棄了,很可惜,因為它的書很多很多。
鎮壓反革命是一件大事,在海寧路乍浦路口國際電影院隔壁有個公共閱報欄,上麵也常常貼出海報。那些日子都是槍斃的告示,死刑犯人的名字上打了血紅的大叉叉,列出他們主要的罪狀。往往是一個公告上有近十個名字。強調是抗美援朝期間,要大家提高警惕,提防美蔣特務放火投毒破壞。少年報也經常有孩子抓到鬼頭鬼腦特務的報導。我們幾個同學於是聯想到上下學,有個磨剪刀的小販老愛和我們小孩搭訕說話,穿得又髒,很符合引誘我們做壞事的樣子,更大可能就是特務。於是想了許多對策,包括不願和他說話,監視他老走哪條路。結果當然是鬧劇一場,把小販惹毛了,再也不理我們了。
我哥哥自小喜歡裝收音機,從礦石機開始,一管機兩管機地往上裝。一次家裏的收音機不響了,他查了查說裏麵有一個管子壞了,送修理的小店,店裏的人說,換這種管子要向派出所備案,說裏麵的一支(功率電子管)可以用在特務的發報機上。奇怪他們倒沒有掐掉短波,我偶爾好奇想撥一下短波聽母親也不讓,那沙沙聲一聽就知道是短波,瞞不了她的耳朵。那時聽短波就等於聽敵台,嚴禁的。一次偶爾撥到台灣台,播放的歌都是軟綿綿的。說他們台北造出了第一部國產汽車,大為驚訝,那好像是1956年的事。
妹妹出世不久那年(47年)夏天,母親曾雇過一個女傭,空閑時她會教姐姐打毛線和唱流行歌曲如“何日君再來”“上海的早晨”“夜上海”等。80年代傳來的港台歌曲很多是翻唱上海三四十年代的,怪不得聽起來那麽熟,原來都是那時留下的印象。那位女傭下午早早地替我們洗完澡,做好晚飯,她不吃,對母親說有事,打扮得漂漂亮亮香氣撲鼻出去了,很晚才回來。後來得知她是去舞廳跳舞作舞女。母親決意要辭退她,她的朋友來再三向母親求情也不行,說如果工作沒做好可以晚點出去,母親意已決,我記得女傭臨離開前扔下一句話:“要不是有個地方住,我才不做這份工呢。”她留下的一付漂亮綠色骨質毛衣針給姐姐,家裏放著姐姐用了好久,我們幾個孩子都舍不得她走。49年後,派出所來人經常來我家調查這個親戚或那個朋友的(後來知道建立每個人的檔案調查工作),也提起過她,隱隱綽綽是說她跳舞作舞女是地下工作,當傭人是打掩護的,怪不得她作派和一般女傭全然不同。
暑假長長的兩個月很難過,那時沒有旅遊一說,聽也沒聽過。上午天氣涼快還容易過,下午就難受了,於是經常和弄堂那邊一對弟兄玩陸軍軍棋,中間有一人當裁判。兩人下不過癮,於是再叫上其他兩人共五個,仍是一人當裁判,四人分兩組對麵坐,用兩付軍棋一起玩山地大戰(現在網上稱“四國軍棋”),中間免不了賴皮作弊,年齡小的還哭起來,鬧得不歡而散,但過後依舊來玩,現在回憶起覺得特別有意思。晚上有時搬椅子到他們家門口乘涼聽講古。
49年前有些有錢同學家裏已有電冰箱,那還不是大富之家。虹口區居民收入水準遠比不上西區霞飛路原法租界。我姐的六年級班,一次她的班主任老師問大家,誰幫家裏做家務,一黃姓同學舉手說他自己能洗衣服。知道他是小K竟然會自己洗衣服,老師大為驚奇。他接著說,他是用電洗衣機洗,把衣服扔進去就行了。我們第一次聽說洗衣可以用機器。我想如果上海維持原樣發展,家電普及至少可以提前三四十年。聽說台灣是七十年代開始普及的。
上中學是件大事,如果公立考不上就隻能讀私校,私校學費貴很多。不少同學選擇補習來年再考一次。我考完以後憂心忡忡問母親考不上怎麽辦。母親說不讀了,我也知道她是搪塞我的話,問也白問。
總祘考上了。53年上中學。
這些內容都可以再展開,以小說體來寫
謝謝你的建議。
我讀過一些回憶文章,形容詞堆砌太多,長籲短歎自作多情也不少,讀起來覺得有點煩。所以自己寫時就盡量從簡,把事情說清楚就是了。
謝謝你的建議,是對的。唉,以前在國內用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