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及49年後我的小學生活.1 (幾近一個甲子以前的事了)
郇光小學幼兒園畢業照,1947年春末(我在最後排左二)。時隔一個甲子,雖然與絕大多數同學沒再見過麵,但我現在仍至少能叫出一半同學的名字。幼兒園學生要求穿校服,一條左上方縫有三角形郇光字樣校徽的圍裙。
我的1953年小學畢業證書,上有區政府大印,比現在的大學畢業證書還威風。
四歲前的記憶隻剩下兩個場景了。那時我們家還沒有搬到四川北路,住在臨近西藏中路的牯嶺路舊居。一是姐姐放學回家在樓下叫開門,母親用背帶把我背起準備下樓。另一次是我坐在大床上玩,姐姐和鄰居同伴過家家,一麵看著我別從床上掉下來。
我就讀的郇光小學,民國六年(1917年)由廣東旅滬中華基督教會創辦,抗戰期間曾遷入靜安寺王家沙。郇山( Zion,現在的聖經已不用“郇山”而改用“錫安山”)是基督教聖地,郇光即“郇山之光”。學校課上課下全用廣東白話,老師同學也全是廣東人子弟。
1946年秋,我入學郇光小學幼兒園時是四歲,一年後升讀它的小學。記得入幼兒園前夕,母親鄭重其事在客廳點一把線香拜天地祖先,延請了父親的朋友,一個鄭姓的老先生教我讀三字經前麵幾句“人之初,性本善”,算是啟蒙。我再次聽背誦“人之初,性本善”已是一個甲子後小外孫牙牙學語時的事了,姥姥堅持除了背唐詩還要讀三字經。
幼兒園每周有一張成績報告單,對同學事無巨細的各項表現打分,好的是綠色的白兔,壞的是黑的老鼠,中等的是什麽顏色動物我忘了,好像是羊。總之,若是黑黑一片就等著回家挨父母罵。每天下午可以吃到點心,大多數是餅幹,也有其他糕點,很少。小小搪瓷盆子由值日生分發,然後同學排著隊,依次拿著小盤到老師前,看著老師從餅幹筒裏拿出餅幹,每人分到兩整塊,碎了可以酌情加一小塊,但不能馬上就吃,要等餅幹派完,全體一起唱“少吃多滋味,多吃壞肚皮,莫太飽,莫太饑,飲食自如(之餘?)心歡喜。”然後同學們說:“先生請坐”(我們稱男女老師都是先生),老師回答:“小朋友請坐”,方能坐下吃那餅幹。值日生可多分一塊,人人輪流當,手臂有帶一布箍頗威風,管教同學,幫老師做些雜事。臨近你值日前幾天如果你犯錯了,上課不專心或罵了人等,你當值日生的資格也就取消了,等下次再輪上吧。
幼兒園音樂課除大聲唱歌外,還有節奏音樂。實際上是伴隨老師琴聲,兩三個同學一組操同種打擊樂器,按節奏性強的如“多瑙河之波”舞曲的節拍,老師彈風琴邊喊“一二”,“一二三”“一二三四”,我們跟著敲打,木魚,響板,小鼓,音叉,鈸、鈴等好多種,響成一片煞是熱鬧。這是我們幼時的音樂啟蒙。
課下也拍著巴掌唱些廣東俚俗歌謠,多半從家裏或夏夜乘涼在弄堂那兒學來的,老師不教這些。如“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檳榔;檳榔香,摘紫羌;紫羌辣,買胡達;胡達苦,買豬肚;豬肚肥,買牛皮;牛皮薄,買菱角;菱角尖,買馬鞭;馬鞭長,起屋樑;屋樑高,買張刀;刀切菜,(買籮蓋;籮蓋園,買隻船;船冇底,浸死兩個番鬼仔!一個匿埋門扇底,偷油炸鬼!)”括號裏的內容是後來知道的,當時背不全。
幼兒園唱的這首是老師教的:“氹氹轉,菊花園,炒米餅,糯米團。阿媽叫我睇龍船。我唔睇,睇雞仔;雞仔大,捉去賣,賣得幾多錢?賣得3百錢。一百打金簪,二百打銀牌;金腰帶,銀腰帶,請個婆婆出嚟拜。”我現在還會,全能背下來。
歌謠也用於形象教學,學阿拉伯數字時唱到:“1支棍,2拜神,3蛇仔,4體操,5跳高,..., 8孖圈,...,10打蛋。”當中6,7,9記不起來了,那是我哥哥唱我旁邊記下的。
早點入學讀書固然有好處,缺點是個兒跟不上易受個兒大或身強力壯同學欺負。平日母親把我們幾個基本上都關在家裏,不許和弄堂裏的小孩子玩,說是怕跟著學“壞”。姐姐尚可央求在家門口與鄰居女孩子們跳猴皮筋和上海話“造房子”玩,男孩子不興玩這些,我隻能站在旁邊看,或者拿支竹竿當寶劍比劃比劃,想象自己是小人書上的武俠。長期肢體缺乏鍛煉人被搞得弱弱的。操場上跑步使上吃奶的勁也賽不過別的同學,爭搶球就更不用提了。
初任校長是謝姓牧師,後來不是了,但仍由信教老師擔任。每周一次的周會借用教會的禮拜堂舉行,全校六個年級也就六個班,每個班都有一兩人上台演講,一年內班裏每人都能輪到一次上台機會。現在回想起來,學校的用意是鍛煉同學的當眾能力。麵對台下黑壓壓一片同學,初次上台沒有不怯陣的,不敢看台下聽眾自說自話。這還祘表現好的,有的同學一句話沒講就嚇得哭出來,老師隻能讓他抹著眼淚下去,但下周仍舊要求他上台,不能免。
周會開始前全體同學唱校歌,禱告,校歌裏麵有“忠愛仁毅”“民族之光”的詞句,曲調至今能記住,歌詞當時就沒弄懂過它的意思,記不下來了。禱告時,校長選聖經上一段,他說一句我們跟一句,最後來一聲“阿門”。
我父母不是教徒,家離學校遠,周日不象其他信教家庭同學去參加教堂的主日禮拜。過聖誕節時,不管家裏信不信教,每人都能分到五色彩紙包著的小包吃的禮物,那是開心的日子。班主任老師派幾個手巧的同學做賀年卡送給其它年級,牆壁也貼滿別的班送來的賀年片,教室用小小的聖誕樹裝飾,充滿新年氣氛。
一年級上國語課,第一課是讀“來來來,來上學“,第二課”去去去,去遊戲”。也教注音符號,陳姓教導主任教我們“ㄅㄆㄇㄈ...”,為了好記住,這些注音符號編成一首好聽的歌,類似小孩初學英語唱的“ABCDEFG,...,XYZ,now you see,I can say my ABC",我到現在還能唱那首注音符號歌。另外還有算術,唱歌,畫畫和體育課。
二年級開始加常識課和公民課,後者薄薄一本,公民課類似現在的政治課,算術也開始學九九表了,先是個位和個位相乘,然後再複雜點。我曾被老師叫到講台前和另一個成績好的女同學比賽心算,個位數與兩位數相乘,我先搶答對,贏了,風光了好幾天。老師讓辦牆報,小小毛孩當了個所謂編輯, 是我第一次知道“編輯”這個詞。老師在教室前麵靠窗口角落裏另放上一張書桌和凳子,說是”編輯部“,別的同學不讓隨意到裏麵打鬧。我畫畫不行,牆報報頭是班上美術最好的李姓同學畫的,他也畫些插畫補白,以後幾年,我們倆一起辦過好些日子的牆報。
三年級開始有勞作課了。女孩子學打毛線,學期末要完成一條平針織的圍巾,也學簡單縫紉,我看到姐姐她們最初學用線穿針,把兩塊布縫起來,再是縫洋娃娃的小衣服,高年級還學做飯甚至烤蛋糕之類。男孩子就是用錘子敲敲打打做模型,例如把竹料刮削了,用沙紙打磨做個鞋拔子和筆筒之類,五六年級同學學用細漆包線和幾條軟鐵片纏出小電動機等實用東西,小電動機接上幹電池要能轉起來才算及格。那時我們小,隻有在旁邊仰頭看他們趾高氣揚炫耀的份。我動手能力差,做出來的手工自己都看不上眼,更不要說和別的同學比了。
說到這裏我想起我們班主任梁姓女老師,她也教我們勞作課。低年級勞作課要比劃示範。比方折紙,有人聽明白了,有人要重頭來過,因為他前麵開小差根本沒聽。課堂秩序不好維持。老師就對我們說,你們好好上課,留下十五分鍾給你們講故事。講的是福爾摩斯和亞森羅頻。效果奇好。語文課也是她教,但絕無這種待遇。
中午吃學校的包飯,每人一盤熱氣騰騰的蓋澆飯,或許是長身體的時候,覺得飯菜香氣撲鼻都很好吃。白飯不夠可以去加,添菜則免談,個別有錢人家孩子有訂雙份菜的。吃飯時同學各有風格,有的是先吃白飯,菜留到最後慢慢嚐讓人看了生氣,有的是把菜全部吃後再對付那一大盤白飯。當有老師在旁邊監督時,盤裏的飯菜是萬萬不能剩下倒掉的。所以,經常看到那些顧前不顧後的同學,愁眉苦臉地一小勺一小勺白飯往咀裏送,半天方咽下去。
學校要求穿校服,幼兒園圍裙上左上方縫有校徽。升小學後,男的是深灰色卡其布料,西式長褲褲腳用扣子收窄叫燈籠褲,先前是用金屬扣,後改成易扣得多的紐扣,上衣穿的好像是縫有三角布校徽的學生裝,夏天短褲。上衣是左上方縫有校徽的學生裝白襯衣。女同學穿白邊深藍色過膝連衣裙加白襯衣,裙子左上方縫校徽,冬天套在毛衣外麵。說起校服,我們男生的長褲膝蓋那地方老有破洞,因為我們喜歡跪在地上打玻璃彈子(彈球)。說到打玻璃球那是有輸贏的,十幾顆玻璃彈子會很快輸光。同學中有很漂亮的外國貨玻璃彈子。要好多顆普通的才能換那一顆,對方還呲牙咧嘴表示不舍得換。最不值錢的是橢圓形玻璃彈子,那是次品,賣得也便宜,輸給贏家他都看不上眼拒收。每年開學,學校請裁縫來替我們每人度身定做,若家裏上學孩子多,一年兩套校服是家長一筆不小的開支。上學要求穿校服,否則祘違反校規。男生再熱的天也不允許穿背心,說是沒家教。
早晨上學我和我兩個姐姐一道步行,我家弄堂口就在四川北路上,到學校那條路是沿四川北路向北,穿過武進路,虯江支路,虯江路,川公路,東寶興路,再過橫浜橋(那時的橫浜橋麵一端是活動的木橋,可以吊起來讓橋下的船通過,49年後才改裝成固定的鋼筋水泥橋)。學校在永安電影院的隔壁,即現在的四川北路第一小學。大人現在走這條路不需一刻鍾,可我們那時人小步子也小,加上走路東張西望至少要走上45分鍾。母親擔心安全,讓我們和鄰居一對姐妹同學結伴同行,五個人浩浩蕩蕩一塊兒走,我不時受她們嗬斥,其實我也討厭她們女孩走得太慢和說不完的話,覺得我和她們同行還受女生管,很沒有麵子。
馬路邊上可看的東西很多,在海寧路江西北路菜場馬路邊有一弄堂工廠的車間,老式皮帶車床的動力從天花板上的公共傳動軸獲得,開動起來震耳欲聾。它不在上學的路上,我有時要求繞道去看看。不遠有一棺材店,聽說他們的夥計晚上就把棺材蓋打開當床,睡到裏麵。讓我們覺得既刺激又很害怕,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有看見有人買抬著貨品出門。不知道他們怎麽做生意的。
在四川北路靠近武進路有一個夜總會,冬天天黑得早,如果我們放學晚,回家走到這裏它的霓虹燈就亮了。裏麵傳出很強烈的音樂聲。我們小孩子總想看看明白,但看不出所以然,因為它的入口不正對馬路。門口進出都是些衣著華麗的男女。49年後直到53年時還有,後來改稱聽評書的了。
遇到下雨天或刮風天,或者有事耽誤了,母親開恩讓我們乘門前就有的1路有軌電車,坐的是拖在頭等車後麵的三等座車廂(為什麽不叫二等,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頭等車廂是四分錢,三等車廂式三分錢,或坐三輪車,由大姐負責討價還價,一方威脅不要坐了要走再雇別家,另一方嘟嘟囔說給得太少要加,車資往往反複幾個回合方能談妥,然後我們三個孩子爬上車,砰然一塊兒坐下去,車為之一震,車夫老大不情願,一邊蹬車一邊抱怨我們頑皮會把車震壞。冬天風大,車夫會給乘客蓋上毯子供他們膝蓋禦寒。至於下雨天,車錢那就是車夫說了祘,很難還價的,由於旁邊有其他車夫競爭,要價也不會貴得太多。
有一同學住處離我家不遠,下學要他家傭人到學校來接。有時傭人沒空讓他雇三輪車自己回家。四五年級時我已經開始獨自步行回家了,他一定拉我或其他一個同學一道坐車,事因是他家(有錢人家)怕他一個人坐車易被拐或綁架,關照他要這樣做。我們同學往往得了便宜還賣乖,表現得老大不願意坐在車上,他還得要央求我們。記得他在低年級時皮鞋的鞋帶不會係,跑步鞋帶跑散後求我和其他人幫他係,他沒少挨我們奚落,真是個小少爺。不過他打乒乓球打得很好,不屑和我打。上中學後在少年宮樂隊拉小提琴。
我們小學沒有童子軍組織。見到鄰校學生穿米黃色卡其布童子軍製服顯得好神氣,尤其是別在腰上的那把童子軍軍刀,刀很鈍估計是為了安全,羨慕極了。我們也參加過一些社會公益活動,例如在大街上向路人分發”請勿隨地吐痰“的傳單,有如文革時紅小兵在紅綠燈下叫人遵守交通規則。過了一個甲子,同胞們在隨地吐痰習慣,遵守交通規則長進有限。
捉迷藏是很好玩的遊戲,通常是吃完午飯後的休息時間。家住得離學校近的同學回家吃午飯了,留下來的都是在學校包飯的(以後沒有包飯了,帶飯讓學校給蒸熱),快快吃完後甚覺無聊,便玩起捉迷藏。一個充當抓賊的”巡捕“和另外三四個“賊”集合在操場的牆邊,其它旁觀同學則當裁判。巡捕閉眼從 1開始數數,賊們立刻四散而逃找地方藏起來。有的躲在操場樹後,有的貓在樓上教室的桌子底下,甚至爬到戶外消防樓梯,身體貼緊牆的凹處,十分驚險。”巡捕 “數到100後就開始抓“賊”,抓到的標準是:看見賊並能正確叫出賊的名字,然後跑回原地側牆敲三下。如果”巡捕“離開原地卻被某一個“賊”溜了回來也在那牆上敲三下,那麽不管”巡捕“之前抓了多少“賊,”也算輸了。由於學校操場兩端都有建築物,一邊是四層教學樓房,另一邊是充當禮堂的教堂,兩麵都要兼顧,理論上抓賊的難度很大,其實不然。因為“賊”們也就是我們都是10歲上下孩子,實在耐不了寂寞,總要探頭探腦往外看那”巡捕“在什麽地方,很容易被巡捕遠遠看到抓個現行。旁觀同學是不準通風報信的,但總有人違反規則,當巡捕走近賊藏著的地方時,低聲對賊說“來了,來了”,給巡捕提供線索反而弄巧成拙。最令人興奮的是,巡捕發現了賊時兩人距離已經很近很近,於是兩人賽跑,看誰能夠先跑回那側牆拍一二三,其時旁觀同學大聲呐喊助威,尤其巡捕和賊兩人幾近並肩從三樓教室或是消防樓梯跑下,那場麵真是地動山搖。同時也往往驚動老師,挨一頓臭罵。
體育課有時可以到隔壁的戲劇專科學校的校園上,那是還是竹籬笆分隔,老師用鑰匙打開門讓我門過去,坐在草地上做遊戲,對我們整天關在水泥建築物和街道的孩子來說,顯得愜意極了。好像50年後竹籬笆才改成水泥圍牆。下雨天隻能在室內自由活動。記得有一種搖船遊戲很好玩,男同學兩個人對坐,雙手搭在對方的肩膀,把雙腳並起放在對方的臀下,用力托起,就可以在木地板上前後搖動進退自如,現在沒看到這樣的遊戲了。
老師教我們為人要誠實,不能說謊。如果有同學說謊被揭露,受到的懲罰和講粗話的待遇相同:輕者當眾站到教室前麵黑板旁站一節課,放學留下抄“我要誠實”之類句子,罰抄一百句到幾百句。重者被罰站在盤旋樓梯的轉角處公開“示眾”,讓排隊上樓到教室的全體同學都看得見。因為每堂課都有15分鍾的休息,同學必須從2-4層教室下到操場做露天活動呼吸新鮮空氣,教室內不準留人,除了雨天,上海再冷的冬天也不例外。到上課時再按年級排隊登樓上課(一個年級才一個班)。上樓時就會遇到被罰站在轉角處的同學,滿臉沮喪。最嚴重的還被用醫用膠布十字封嘴,或在嘴周用紅墨水劃上一圈。但這很少見,小學在校六年,記憶中隻有可數的兩三回。說謊和講粗話要通知家長。說怪不怪,從沒有家長表示過不滿,反而稱讚老師教育有方,要求繼續對孩子嚴加管教。操場上,會不時見到滿臉惶恐的家長站在校長或教導主任前唯唯懇求,底線就是萬萬不要開除他們的孩子。學校是私立,聲名卓著學費不菲,校長和教導主任曾留學過日本,也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對待富家子弟和清寒同學在我看來是一視同仁,因為坐私家汽車來上學的同學犯錯也公開照罰不誤,當然,對他們家長是很客氣的,上世紀四十年代末,有私家汽車家庭少之又少,況且學校財政不少依靠他們有錢人募捐助學。
印象很深的是48年到49年前夕那段亂哄哄的日子。
在上學路上,臨近川公路的大戲院(?解放後叫群眾電影院?)門前滿是銀元販子,人人手上顛著一摞豎疊在一起的銀元啪啪作響,一麵喊著”大頭小頭,買進賣出 “,一麵瞄著四周看有沒有警察來抓,上海話裏”買“,”賣“發音不分,我現在還能學出他們叫賣的聲調。大頭指袁世凱頭像銀元,小頭是直徑比大頭略小略薄的孫中山頭像銀元。還有一種銀元叫”鷹洋“即西班牙銀元,三種中最不值錢也少有人買賣。有些“小開”同學會在書包帶來一枚銀元向我們顯擺,讓大家驚歎不已,因為一個銀元兌開可以買好多趴在地上玩的玻璃彈球,或買大把吃到嘴裏的糖果,對我們來說那是一筆巨款。
那時因為金圓券紙幣不值錢,記得我們交學費,上寄宿中學的哥哥每月交膳宿費是用銀元計數。大人說起頂一座石庫門房子(即二房東過戶)都說五條十條金條,沒聽他們說過多少元紙幣。每家人家,但凡有點錢馬上把紙幣換成實物,大如大宗布匹綢緞,棉毛衫褲,食油煤油,小如一箱箱牙膏肥皂。這些東西在解放後還用了好長日子。布匹綢緞那就折價出讓了。
一段時期,放學回來的路上遇到擺滿叫賣美軍剩餘物資的地攤,各種食物罐頭,明信片,軍用帆布包,牙膏和軍用雨衣等,琳琅滿目,我小,其它一些物品不認識。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因為東西價格便宜,買的人也很多。罐頭若成箱買,更不是一般的便宜,例如味道象現在賣的梅林午餐肉罐頭,因為便宜飯桌上天天吃,吃到倒胃口。花旗橙(Sunkist orange?)也是論箱賣,那時覺得很酸倒牙,不象現在那麽甜。
各個學校給學生免費分發過奶粉這類剩餘物資,我們小學也不例外。在操場,大筒裝的奶粉老師用大勺分,要不要憑自願。奶粉顯然過期,裏麵有點結塊的。事先母親關照過不要去領,朱自清的風骨是談不上的,估計怕奶粉變質,另外也有點愛麵子。但它們屬於能吃的,沒聽說過吃了生病。
48年時,開始見到路旁牆壁上貼上不少政治性標語,記得其中有一張是用大刀砍向一條粗粗的蛇,刀把上寫“中國人民的力量”,畫麵血淋淋的十分恐怖印象深刻,每走到這兒我都離它遠遠的,靠人行道外沿躲著走不敢看。
一個陽光充沛的周日上午,馬路上行人不多,我從塘沽路轉到四川北路回家,迎麵見到一個全付戎裝個兒高高的軍官,腰杆筆直很有型,身旁挽著他的是一年級曾教過我長得很好看的陳姓女老師,軍官嶄新軍裝上斜掛著嵌滿手槍子彈的長長帶子,沉甸甸地下垂,子彈在陽光下金光閃閃,是那時軍官的時髦派頭。老師似乎還認識我略點點頭。我家附近(四川路塘沽路)的照相館櫥窗,很長時間陳列過他們倆的大幅合影照片,所以這件事我記得那麽清楚。
學校旁邊,永安電影院再過去點是一警察或軍事機構,平日大門緊閉。一日下午放學,我看見憲兵從軍車上拉下一個被打得血淋淋軍人,從地上拖進大門裏麵去。聽路人說是犯了事的軍人或是逃兵,怕是被暴打得快沒命了。憲兵的裝束光鮮耀眼有別於其它普通士兵。事後我路過這扇緊閉大門都很害怕,每每加快腳步趕緊走過去。放學回家路上還不時遇到嗚嗚叫著頂架機槍抓人的”飛行堡壘“(押解犯人的黑色警車)疾駛而過。
上海易手前的幾個月,我們小學旁邊原上海戲劇學院的草坪操場被軍隊占了,聽說是他們剛從戰場撤退下來的。從我們小學樓上教室窗口,可以看到他們支起的大大小小帳篷。開飯時,露天草坪坐滿人,近十人人圍成一圈,中間一個菜盤,每人用自己的大搪瓷杯吃飯,槍支立在旁邊。軍官另有桌子和凳,勤務兵送上飯菜,他們可以坐著吃,但也是露天。因為桌子挨著學校的籬笆很近,我們可以看得見軍官吃飯一般都有好幾個葷菜,桌子中央還有湯。中午休息,有個膽大的高年級同學鑽過竹籬笆破洞去向軍人要空子彈殼玩,討回來後向我們炫耀,挨了老師一頓臭罵,說不要命了。
一次是發餉吧,見到一個小兵拿著張紅色金圓券鈔票在路邊小攤買了根小孩子才吃的棒棒糖,心滿意足地來回舔著,我懷疑是他當月的全部家當,另一個兵幾乎要把腦袋鑽到放糖漬橄欖的廣口玻璃瓶裏,和小販爭吵是兩顆還是更多一顆。但是沒有看見強奪的。
沒幾天他們撤了,空空草坪上一片狼藉。
那段日子凡到周日,父親總讓我去買份報紙,最初我不認字把”申報“讀成”甲報“,往後好些年一直是家裏取笑我的話題。印象深刻的是報上戰況報道,配有地圖和大大小小箭頭,說共軍打到哪兒哪兒了。在家裏已能聽到遠處隆隆的炮聲的日子,每天報上戰況報道照登不誤,好像沒有泄密一說,上海市郊地名“真如”“大場”天天掛在報紙頭版。
49年初太平輪(江亞輪?)沉沒事件印象深刻。我已讀三年級看報能看個大概了,記得大標題裏有這幾句:”太平輪船一聲響,幾千乘客喪了命。來了一條救命船..." 報導說,路過的運送桔子貨船船主把船上桔子全拋到海裏搶救落水的乘客雲雲。後續報道還說船主因而受到獎賞。記得當時父親說,那獎賞根本抵不上船主的一船貨物的損失。我們讀的“良友兒童畫報”也有記載這件事的連環圖。
一天,父親放工回家很緊張地說,南京路鬧市上公開槍斃了幾個銀元販子,路人說那幾個銀元販子其實是共產黨,公開槍斃是示眾。也聽父親說起過長春打仗圍城餓死好多好多人。
在郊區上海中學寄宿讀書的哥哥有一次回來說,學校裏某某同學不見了,說是共產黨被抓走了。我母親大聲嗬斥他不要隨便亂講亂跑。
上海是1949年5月28日易手的。
很高興你喜歡這些文字,我是寫我自己小人物的經曆,寫的時候仿佛回到過去,所發生的事情曆曆在目。
1. 中國比大陸安逸哈。那時候的中國人還知道禮義廉恥哈。現在的大陸人哈嗬嗬。
2. 不過還是感謝大陸俺們黨哈,沒得大陸俺們黨,樓主及樓主的孫子(if any)還在大上海安逸,而偶家估計還是世代滿洲農民哈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