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台灣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許雪姬的《他鄉的經驗:日治時期台灣人的海外活動口述訪談》,不僅是對曆史的記錄,也是對曆史的評價。其深層意涵在於透過反省曆史的本質,揭示了日治時期特別是抗戰階段,台灣人如何通過逃離殖民地而建構抵抗的政治敘事文本。日治時期台灣人的他鄉經驗與整個民族的抗戰史息息相關。考察許雪姬《他鄉的經驗》文本,既能讓今人不忘曆史並對現實產生諸多反思,又能讓讀者辨識口述訪談帶來的另一種曆史的景深。
【關鍵詞】《他鄉的經驗》;日治時期;台灣人;海外活動;另類抗拒;
【Key words】the experience of the land; Period of Japanese colonial rule; People in Taiwan; Overseas activities; Alternative to resist;
【正文】摘自長春教育學院學報2017年1期,歡迎查看,知網收錄。
2017年是中國抗日戰爭爆發80周年,學術界對於“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和中國抗日戰爭”的研究可謂碩果輩出。僅以“百度學術”的統計,相關論文有9033篇之多。近萬篇論文很難通觀遍覽,但是走馬觀花也能夠看出大致研究趨勢,那就是站在曆史的宏大敘事裏,探討戰爭年代的武備韜略、政經文法、上層建築與經濟基礎是如何圍繞戰爭並最終打贏戰爭的。然而,在曆史的風陵渡口,每一種存在都概莫能外。在研究八年抗戰的同時,不要忽視曆史的另一塊飛地,那就是日治時期的台灣;也不能忘記另一脈國人同胞的曆史,那就是日治時期台灣人的海外活動。本著逃離殖民地是對殖民者的另一種抗拒的訴求,日治時期小受大走的台灣人其海外遭逢與整個抗戰史息息相關,是對日作戰宏大敘事中的小小不言。此方麵的研究以台灣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的成果最多,而該所第二任所長許雪姬研究員的《他鄉的經驗: 日治時期台灣人的海外活動口述訪談》(以下簡稱《他鄉的經驗》),成為路碑式的研究,值得海峽兩岸的後來者進一步了解與探究。本文擬就許雪姬的研究報告作一個深度解讀,其價值在於為卷帙浩繁、汗牛充棟的抗戰研究資料數據庫增補另一個文本“超鏈接”,以拉近抗戰史的“他鄉經驗”研究與當下學界“在地想象”的距離,讓讀者辨識口述訪談帶來的另一種曆史的景深。
一
2006年8月,當代上海研究所主辦了首屆“海峽兩岸口述曆史理論與實務研討會”,來自兩岸三地的100多位口述史專家與會。2007年,當代上海研究所會後編輯的會議論文集《口述曆史的理論與實務——來自海峽兩岸的探討》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許雪姬的《他鄉的經驗》就收錄在該書的第177-212頁。許雪姬(1953-)是台灣曆史學家,台灣大學曆史學博士,以研究二二八事件與口述曆史而聞名。這篇會議論文或稱專書論文也收錄在她個人的研究成果一覽表中,凸顯了她本人對此研究的自信與認可。《他鄉的經驗》不僅是對曆史的記錄,也是對曆史的評價;既是一篇史學論文,提出了口述曆史的諸多方法,也回顧了她從事日治時期台灣人海外活動口述研究的酸甜苦辣,可以說是學術論文與回憶錄的一個整合。眾所周知,閱讀文本既要看到文本的表層結構,更要透過表層捕捉其潛藏的深刻意涵。在筆者看來,這篇文章更重要的意義是透過反省事物的本質,揭示了日治時期特別是抗戰階段,台灣人如何通過逃離而建構抵抗的政治敘事文本。
1895年乙未割台,台灣從此陷入一個既是斷裂又是跨越的曆史語境中。日本殖民統治的五十年,台灣人海外活動的移動經驗、空間感受,在往與返、同與異、凝視與他者、他鄉與故鄉之間所形成的身份認同,都隨著抗日戰爭的爆發而發生劇烈變化,為曆史的變遷提供了別樣的史料。其實,自1895年日本侵占台灣至1945年台灣光複,台灣同胞反對日本殖民統治的抵抗運動從未間斷。在《他鄉的經驗》的前言中,作者認為,如果日治時期台灣的曆史研究隻用日本方麵的資料,不可避免地會肯定其統治;而用台灣人的曆史書寫,往往存在不是每個台灣人都有寫作的能力,但不會寫的人其經曆並非不重要。因此,若經由口述訪談就值得嚐試,也很有必要。而且這些人年事已高,再不及時訪談留下記錄,這一段曆史就將“失傳”。這就開宗明義地提出了口述曆史研究的重要性,更蘊含著這段曆史之於國族大曆史包括擺脫被殖民被侵占曆史建構的重要意義。
二
許雪姬以“海外活動”作為切人點,因為她要研究的,主要不是日治時期台灣人的島內活動,而是島外活動,也就是海外活動。反抗殖民統治的方式很多,血雨腥風的暴力抵抗,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弱者的反抗等等都是選項之一。作為被殖民者,日治時期的台灣人是被主導者、被邊緣者、被歧視者、被壓迫者,也是被放逐者。這種放逐有被動與主動之分。小受大走、主動逃離殖民地應該是對殖民者反抗的一種姿態。梳理日治時期台灣人的出走軌跡、海外活動,一方麵可以看出台灣人抗拒外來侵略的姿態,另一方麵也能夠展現世界移民曆史的台灣切麵。許雪姬把日治時期台灣人的“海外活動”做了學術分類,包括到中國大陸、日本、南洋去幾種不同情況。
無論去到哪裏,總之是用腳投票,逃離被殖民被奴役的台灣,都屬於一種抵抗行為、形式或者姿態。而到中國大陸去的,許雪姬又把他們分為去民國政府地盤,去“偽滿”“華北政務委員會”“汪偽”地盤兩個部分。[1] 她特別提到,抗戰時期曾有不少台灣青年奔赴延安,他們有的入讀延安中國抗日軍政大學(簡稱“抗大”),有的進入延安魯迅藝術學院,畢業後都投身抗日,建功立業。到民國政府地盤,同樣是抵抗的優選,支援抗日戰爭,以行動履行中華兒女的愛國責任。去淪陷區很大程度上並不意味著做漢奸。在這些台灣人看來,工作就是戰鬥,儒家倫理的根本就是“生存乃鬥爭”。無論如何,逃離了台灣,回到了中原,可以在心理上與台灣保持一種切割,與被壓迫的殖民原鄉進行一種決裂,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抗日,是為抗日做貢獻的另外一種表現形式。這樣的曆史認同今人可能難以理解,畢竟時過境遷。許雪姬的研究在為這種隔閡從中搭橋。作者認為,日治時期台灣人的他鄉經驗,尤其是大陸經驗對戰後的影響非同一般。不研究這一段曆史無法解釋戰後台灣種種政治、社會亂象形成的原因。正如有學者指出,這種夾處在中日之間地緣政治的接合位置想象,貫穿了整個日本殖民時期的台灣語境,形成了所謂的“夾縫地理”(geographyofin-betweenness),這同時也是一個從地景到心景的隱喻,伴隨而來的是一種間性(in-betweenness)的台灣特殊性位置想象的出現。[2] 與之相關的台灣人,在這樣的語境與變遷中形塑了他們獨特的記憶與傳統,並在以後的社會發展中逐漸“發酵”且產生影響,這尤以有海外活動經驗的台灣人為甚。
《他鄉的經驗》的第二部分是“過去的相關研究及成果”。作者從有關“中國大陸經驗”“南洋的經驗”的研究著手進行文獻綜述?在有關“中國大陸經驗”的研究中,又分為台灣與中國大陸學術界的研究成果,從訪問記錄?回憶錄?文史資料三種體裁共5個方麵來展開綜述,論述的立體感非常強?而在“南洋的經驗”中,作者主要對台籍日本兵?誌願軍?義勇隊?拓南工業戰士等不同身份的海外台灣人的他鄉經驗研究資料進行了文獻綜述,還有到東南亞做其他事情,例如經商求學的台灣人的他鄉經驗,也值得記錄與研究?在這些相關研究及成果裏,日治時期台灣人的他鄉經驗建構了一種殖民地特有的抵抗敘事與政治文本,那就是以出走的形式,不屈服於被殖民被侵略的命運,反抗強加在身上的被殖民被侵略魔咒,形塑另外一種人生與身份認同?作者在第三部分“我的訪談經驗”中,提出了很好的口述曆史研究方法?例如建立相關訪談名單?設計問題?聯絡確認生死?說服接受訪問?進行正式訪談?整稿?改稿?訂稿?簽約出版等?作者介紹的經驗非常詳盡,概括地說就是征集與展開,包括資料準備?設計提綱?選擇約談?整理歸檔?這是學者的經驗,其實也是微觀曆史的建構,一段段並不為人熟知的經曆?反抗與抗拒的曆史,藉由這些口述曆史研究得以重見天日?浴火重生,極大地豐富了世界反殖民反法西斯戰爭史料,也是別開生麵中國普通老百姓的個人抗戰史,比官修曆史更多了幾分世情人倫?
三
在第四部分“由訪談得到的結果”中,作者論述了她和她的團隊所進行的口述曆史研究?口述曆史收集與研究是兩個過程,後者以前者為基礎,前者為後者提供前提?作者開門見山地總結“由訪談得到的結果”:得到曆史上相當重要的材料;彌補文字記錄不足;了解到台灣人性的複雜性;通過訪談搜集到很多文物;引用?轉載與回響?這些結果其實就是此一研究的深層意義所在?日治時期的台灣人通過逃離台灣來抵抗日本殖民與侵略,這些預設如果沒有具體的史料來支撐,也就難以成為客觀可靠的判斷?具體的史料當然包括口述?文字與文物,可以說許雪姬和她的研究團隊所做的,既是挖掘曆史,也是搶救曆史,更是重寫曆史,說是大寫那一段台灣人的抗爭史亦不為過?換言之,這樣的學術嚐試為日治時期台灣人的海外活動賦予了意義?挖掘?搶救?重寫?大寫那一段曆史,在意識形態困擾著的台灣,其倒懸之危?好事多磨可想而知?
許雪姬在文章的第五部分“口述工作過程中常遭遇的困難”中,做了比較詳細的陳述?比如辛苦找到受訪者卻被拒絕不願接受訪問,吃閉門羹,更可惜的是花了不少力氣整理出來的文稿,受訪者閱稿後卻不願意出版?具體包括:整好稿後無法出版;訪談後難以整稿;出版後有後遺症;考訂的困難;資料使用的困難?作者通過具體事例總結出的這些口述工作過程中常遭遇的困難,很有代表性,也讓讀者從中看出了學術道路的步履維艱,不經曆風雨,很難見彩虹?更重要的是,這些困難讓我們了解到日治時期有海外活動經曆的台灣人或者他們的後代,其人性的複雜維麵,那就是麵對錯綜複雜的曆史過往,不太願意重提往事?特別是在今天台灣藍綠對決的客觀政治情勢下,反殖民?逃離?抗日等曆史字眼,很容易被塗抹成左翼?統獨之爭的臉譜,這往往也是今人愧對曆史的一個原因?曆史這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在許雪姬團隊的口述曆史過程中,小小不言卻也不可勝言?
作者在最後的結論中,回憶了她從1978年參加台北市政府的一個活動,開始了漫長的從事口述訪談工作的曆程?作者說,屈指一算,匆匆幾十年過去了,那該走的路她已走過,功過自有後人判斷,生前毀譽並不值得計較,顯現了一個知識分子高潔的學術品格?作者也談到她未來要進行的計劃,值得後學景仰?她雖為台灣史資深專家,功成名就,德高望重,但是還計劃繼續親自訪談,這種對曆史負責的態度,這種感念於前輩行動抗爭而不斷追尋的腳步,值得海峽兩岸相關研究者效法與借鑒?口述曆史是一種搜集曆史的途徑,該類曆史資料源自人的記憶,由史學家?學者?記者等訪問曾經親身活動於曆史現場的見證人,以文字筆錄?有聲錄音?影像錄影等保存?日後學術分析就在這些原始記錄中,抽取有關史料,再與其他曆史文獻比對,從而更加全麵?更加接近具體的曆史事件真實?
許雪姬的《他鄉的經驗》縱然不能給我們展現全部被訪談者所有的曆史麵影,但是至少在相關層麵上,還原了當年“另一種抵抗”的訴求,為更好地理解日治時期台灣人的海外經驗以及對當下的啟迪提供可資依賴的路徑,這何嚐不是對大陸抗戰曆史史料的必要補充?反求諸己,在中國抗日戰爭全麵爆發80周年之際重讀此文並透視文本,能夠讓今人重溫曆史並對現實產生諸多反思,其意義與價值正如《蘭亭集序》所言:“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參考文獻:
[1]許雪姬.日治時期台灣人的海外運動———在“滿洲”的台灣醫生[J].台灣史研究,2004(2):1-75.
[2]曾巧雲.往返之間:日治時期台灣知識分子的中日移動經驗與夾縫地理[D].台南:成功大學,2013.